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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复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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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乍现,阳光触到雾霭,模糊飘渺的淡光晕在苍苍交叠的群山之间。
迷离的晨色裹挟着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云亓微低着头,沉静的紫眸望着胸口绽开的血花,波澜不兴。
“求帝君救救我们吧——”
振聋发聩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六界是难得的和平。
他倏地笑了下,意味不明。
那阵声音忽而变得狠厉了起来,无数道声音汇集而成,响彻整片山林,字字句句都在质问他,“为什么不取她的血来?”
“你不是六界共主吗?”
“难不成你要为了一人而舍下苍生?”
这些话,云亓五万年来听了不下数万次,他半垂的眼睫极轻地眨了一下。
真没意思。
“本君不是活佛。”他潋滟的紫眸微微上挑,停顿了一瞬,“也并无仁慈之心。”
那些声音几乎是转瞬就消退了去。
云亓的目光缓缓落至对面那道雪白的身影上,“两万年未见,你的把戏还是一如既往的拙劣。”
从前他被困囿于阴山地狱里,是因为他有割舍不下的感情。
是他付诸真心,却被人暗地里算计。
如今亦是满心满眼住着一人。
却变得无坚不摧。
一颗冷却的心,会被另一颗真心打动。
补偿给他所有的忠诚,信仰和偏爱。
无妄指尖拨弄了下禅玉珠,拖着腔调回应,“管用就行。”
“不过,”他闲闲地抬起眼皮,“帝君好像并不受用。”
从云亓将他从昆仑山引开已过去一个时辰,尽管他之前并未将这个天地运化的神族放在眼里,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云亓的心性远比他自身的实力更为强大。
且不说阴山欲念是这世间最难以捉摸,难以承受的力量,它能够勾起万物心底最隐秘的渴望,从而驱使万物。
云亓能够在欲念驱使下保持内心,并且破了欲念。
他将软肋暴露在人前,却丝毫不畏惧。
只能说明,他比两万年前更加沉定,越发让人看不透他。
云亓抬眼看了眼天色,卯时将至,他将扶桑剑召了出来,无声的动作替他回答了无妄。
数万年前,女娲祖神舍身将无妄封印在一十八座地狱里。如今结界已破,世间再无可以封印邪佞之物的容器。
即便再度将欲念封印回阴山地狱,也难保不会再次出现今日的局面。
唯一可解此局的方法,只剩一个。
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合适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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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君不是活佛,也并无仁慈之心。”
岁然听到这话时,很难说清楚自己当时是什么感受。此番欲念直接侵入云亓的神识,所以她并不知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但想来应该与她有关。
她忽而想起从前在森罗殿的光景。
一众魂魄跪在殿前,而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随手将生死簿置于人前,说得是:“本君这是森罗殿,不是菩萨庙。”
彼时他有光风霁月的名声在前,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无情阎罗。
或许他并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他,又或许是习惯了这种孑然一身的寂寥。
但其实他从未变过。
不然也不会亲自去人界处理生死簿异常一事。
就算面对六界诛罚声讨,他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
可她看不得。
她的帝君就该是这世间最上乘,天地独一人的存在。
他要活,且要与日争辉,比之更甚。
旭日的光辉从山峰顶飘飘摇摇地落入林间,忽地天色变暗,唯有那一缕光辉仍旧散发着光芒,越来越亮,直到汇聚在一柄剑上。
无妄看着云亓低声念诀,正欲动手,却忽地对上他半抬起的眼眸,紫眸中金光骤亮,他闲散地扯了扯唇,“你逃不掉。”
六界之中,有一容器可纳世间极凶极恶之物。
那便是,云亓本身。
他是这天地运化而生的神族,以日月精华,万物灵气为神源。若他以自身为囚,将无妄封印在他的体内,只要这天地灵气不断一日,无妄就得困囿于他体内一日。
世间万物生灵,生生不息。
故而此法,可得永恒。
弑神之刃的威力远超乎他的想象,如今他的神力只够使出一招对付无妄。
“你疯了?”
无妄并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反而饶有兴趣地同他谈天,“你这么做,当真值当?六界众人并不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
“不需要。”
云亓淡声说道。
无妄嗤笑一声,语气不知是感慨还是讥诮多一些,“还真是光风霁月的帝君。”
“本座力量跳脱于六界之外,乃不死不灭之身。”他轻抬起手,“与其与你斗个无休无止,倒不如让本座先毁了这六界,届时再看你如何困住我。”
他一袭雪白袈裟与暗黑的戾气显得尤为突兀,扶桑剑上的金光照应在他身上,让无妄短暂地恍惚了一瞬。
扶桑剑从云亓手中飞出去,带着磅礴的剑气向无妄斩去,他勾勾唇,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掌心的戾气与它形成两股强大的力量对峙。
袈裟在风中翻飞,无妄周身的戾气被金光破开,缠绕了一丝戾气在剑身上。
他眼中讥诮更甚,轻而易举避开这一击。
下一瞬,扶桑剑在山林间忽地旋身飞了回来,目标却不是无妄,而是云亓。
他妄图控制扶桑剑,却没料到这正中云亓下怀。
扶桑剑上有无妄的力量,只要他以剑自戕,便能以身囚禁无妄。
在扶桑剑疾速冲他而来之时,云亓轻轻阖上眼,却觉得这一秒漫长得有些难熬。
他又想岁然了。
也不知道她这会儿睡醒了没有。
又或者是在弱水做些什么。
她一定会哭,哭得皱巴巴的,可怜又惹人爱,然后轻轻唤他,“......帝君。”
似梦似幻的声音在胸前响起,他轻阖的睫羽颤了下,迟疑地掀起眼皮,却见方才还在思念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扶桑剑刺入岁然后背,她恍若未觉,甚至噙着笑意看他。
绛红色神力在一霎照亮山林,连带着那轮被隐去的旭日也逐渐放出光芒。
岁然极轻地眨了下眼,似乎是有点儿累,略显艰难地张开手。
云亓垂眼看她,没动。
这是乾坤台示警的画面......究竟还是,成真了。
半晌不见他有回应,岁然眨巴着眼,拖长了音调,“抱抱。”
云亓嘴唇微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揽过岁然,一手绕到她的背后搭在扶桑剑上,手背上的青筋脉络分明,却又不敢动作分毫。
“云亓。”
她轻声唤他的名字。
云亓低声嗯了一声。
岁然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神识逐渐溃散,神力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为了迁就她,云亓躬身搂着她,好让她能够靠在他的肩头上。
他怕弄伤她,只是虚搂着。
而她抱得很紧。
“云亓。”岁然又唤了一声,“你要好好活着。”
“凡是你想要,你喜欢的,你就去争取;凡是你不愿做的,也不要为了什么所谓的苍生大道委屈自己。”
“守护天下苍生,本就不是你一人之事。”
“你是云亓,亦是这苍生中一人。”
“这次,就换我来守护你。”
她很艰难地说完了这么一长串话,缓缓低下头,在他肩头蹭了几下,“你再亲亲我吧。”
云亓稍微直了直身子,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岁然始终闭着眼,她怕睁开眼,自己会舍不得。
忽地,一滴热泪从她头顶划过她的脸颊,紧闭的睫羽颤了几下,她稍有哽咽,但仍旧坚持说道:“你要好好活着。”
云亓的声音有些模糊,在猎猎风声中她似乎听到他低声应了一句。
如此,她便能安心了。
所有人都教她好好活着,只因她是女娲祖神最后一滴精血所化,承受了并不真切属于她的无妄之灾。
可是从来没有人教云亓好好活。
好像上天只是选择了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人。
明明他也是命运洪流中被捉弄的一个。
六界太平从来不止是战争和杀戮,亦不是自我牺牲和弃甲丢盔。
它是万物一体,才能生生不息。
她因云亓而生,也是为了云亓而来,
便连苍生也因他而具象。
“咣当”一声,扶桑剑坠落在地。
岁然的神识彻底溃散,整个人化作细碎的绛红色光点飞往各处。
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亦或是受欲念蛊惑的每个人,都得了她的精血复活。
云亓虚搂着的手并未收回,他耳畔众多声音交杂,却只能听见一道清脆的声音,教他好好活着。
他怔怔地低眼,去看胸口那道伤口,已经完好如初。
有因必有果。
她本该不是这样的结果。
云亓略一挥袖,身形在原地消失,不知去往何处。
无妄仍旧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始料未及。腕骨上触碰到的温润触感突然有些烧灼,他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也不知这般站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他一声,“师兄。”
无妄回身,平淡的眸子稍有波澜,“无念。”
来人正是无念。
他当日并没有同师弟们一起回梵音寺,反倒是留在了阴山附近。
“......师兄。”无念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良久的沉默,久到无念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却又开口说道:“她死了。”
无念抿着唇,嗯了一声。
旭日东升,这片山林此刻正是阳光遍撒。无妄抬起小臂遮在眼前,话语间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竟生出了几分怅然若失的意味来,“无妄之灾,竟是如此。”
“师兄,只是巧合罢了。”
无念哑着嗓子安慰,但多少有些苍白无力。
“无妄,无妄。”
他低声呢喃,声音都碾碎了揉进风里,“便是叫我,不要心生妄念吗?”
“求不得一人,亦求不得成佛。”
她果然是他生生世世的劫难。
无念闻言,唯有静默。
师兄无心向恶,却惹得人人避之不及。
“世人只看师兄为欲念尊主,便觉得你该是无恶不作,穷凶极恶之人。可这欲念源自各人,他们却不觉得自己可恶,实在可笑。”
无妄倒是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一番领悟,叹息着,“你长大了,无念。”
无念在无妄面前论道,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师兄不在寺里,我总得有个二师兄的样子。”
他哦了一声,问,“师兄如今还是不肯与我回去吗?”
腰间的禅玉珠极快地闪烁了一下,无妄摇了摇头,“回不去了。”
纵使师弟们能够接纳他,他也怕自己玷污了佛门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