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青竹》石头雀

34、蜉蝣山（七）

　　许微竹是被一阵雷声劈醒的。

　　他睁开眼，还没看清周围事物，还未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到底怎么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就向他跑来。

　　周围被雷声布满，天空是暴雨前的昏暗。那个脏兮兮的小孩飞跑过来，破烂的衣服被狂风吹得往后荡去，露出了瘦小的手臂。小孩跑得很快，好像看不见许微竹一样，直冲向他的方向，许微竹刚刚醒来，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个小孩就已经跑到他眼前来了。

　　这个灰扑扑的身影冲过来，飞快地穿过许微竹，一眨眼就不见了。

　　许微竹微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刚刚小孩跑过去时，是直接穿过他的身体的。

　　这个小孩不仅看不见他，还碰不到他。

　　一声闷雷巨响，暴雨终于铺天盖地地浇了下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片刻便制造出了一片泥泞。

　　泥泞和雨水之中，唯有少年始终不染一尘。

　　许微竹看着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明白除了那个小孩以外，雨也碰不到他。他伸手去碰身边的树，白皙的手指从树杆里直穿了过去，什么都没有碰到。

　　少年环视四周，余光中有几个身影从小孩跑来的方向赶来，越来越近，但他并不紧张，也并不准备去躲藏。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但他发现了一件事，在这里，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可以看见他碰到他。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他有多开心。

　　他忘不掉她昏倒在地上的画面，他要出去。

　　蒙面的黑衣人从身边跑过，许微竹想去看看其他的方向有没有什么可以出去的方法。还未来得及迈步，眼前一闪，身体被往后一拽，眼前事物已经换了模样。

　　他皱眉看着眼前这个躲着半人高的草丛里瑟瑟发抖的小孩，意识到自己又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小孩在哪，他就在哪。

　　而这个孩子，似乎在躲着那几个黑衣人。

　　蒙面人走远，许微竹的视线才又回到小孩身上。这个草丛本挡不住人的，但小孩身材瘦小，缩起来小小一团，完全藏在里面，还有暴雨扰人耳目，这才让那些蒙面人没有发现。

　　尽管人走远了，小孩依然在草丛里躲了许久。直到暴雨渐缓，慢慢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小孩从从草丛里探出个脑袋，左右看看，慢吞吞地挪出来了。

　　小孩也只能挪出来。

　　许微竹看着小孩腿上被雨淋得发白的伤口，心情复杂地想:你到底是谁?

　　在小孩寻找避雨之处时，许微竹也试图催动灵力去破这个怪异的幻境，但一点用都没有。

　　离开桃花村之前，她曾经与他说过许多和灵力术法有关的事情，能令人身临其境却逃离不了的幻境也在其中。

　　要破此术，有几种方法。

　　一是足够强，当灵力强劲到一定程度时，就算被拉入幻境也可直接撕裂幻境破阵而出；二是找到制造幻境的人或东西，在幻境外面解决；三是寻找阵眼，破了阵眼即可。

　　但许微竹眼下既没有可以破阵的实力，也没法从外部解决，至于阵眼……

　　许微竹抬眼，视线又回到了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小孩身上。

　　他的所有行动都受这个小孩牵制，他能看见的地方，只有这个小孩在的地方。

　　若要他辨，破阵关窍必在这个孩子身上。

　　“还有一种幻境，是由执念而成。”愣神之间，她那时与他解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执念越深，幻境越难解，执念不动，便难以破除。但好处呢，也有。能化解执念破阵之人，不易滋生心魔，有助修行。”

　　少年微垂下眼，仿佛还能看见她在眼前仰眉轻笑的样子，可一眨眼，那道染血的白色身影就又闯了进来，叫他胸口发闷，心急难安。

　　他在着急，那边的小孩却已寻到避身的一处山洞，一瘸一拐地躲了进去。

　　而许微竹，哪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还是在小孩进去的下一刻出现在了山洞里。

　　小孩在哪，他就在哪。

　　许微竹紧盯着小孩，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这个幻境，也许就是因这个小孩的执念而起的。

　　山洞里昏暗得过分，许微竹看不太清小孩的表情。他只看见这个孩子保持一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外面又响起大雨的声音，小孩才终于动了动，放开了手里紧拽着的东西，一遍一遍地轻轻抚摸着。

　　看不清是什么，形状像是一只蝴蝶。

　　小孩就这样在山洞里躲了两日，渴了喝外面的雨水，饿了就直接拔地上的野花野草吃。腿上的伤口小孩处理不了，就直接不管，竟也没出事。

　　见这个小孩越久，许微竹的心情就越复杂。

　　这个孩子，太不像一个孩子了。

　　有好几次，看见小孩直接生嚼野草，许微竹碰不到，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拦。

　　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人能吃的，更不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才十岁的小孩该吃的。

　　但他阻拦没有用。

　　对这个孩子来说，考虑的不是能不能吃，而是能不能活。

　　第三天，小孩又跑出去了。跑到了一个破庙里面看着一件沾了血的粉色衣裳看了很久。

　　那天，小孩没有再回避身的山洞，开始往另一边走。走的时候，小孩手里一直紧紧捏着一只漂亮的蝴蝶发钗。

　　天渐沉，再次亮起来时，周围已成了一片素白。

　　上一刻还在雨季，现在已成了寒冬。

　　许微竹看着躲着连顶都没有的破屋里缩着身体的小孩，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忽然变化了。

　　他蹲在小孩身边，有些想替小孩挡挡冷风，但和之前一样，没有用。

　　风雪吹得厉害，雪花都飘进破屋里了，许微竹瞧着小孩，忍不住想道:这就是你的执念吗？

　　寒冬难熬，许微竹眼睁睁地看着小孩能找到的吃的越来越少，步伐越来越慢，他看着小孩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山里。

　　皑皑白雪里，挡在小孩面前是一只兴奋得红了眼，激动地挂了满嘴涎水的狼妖。

　　狼妖冲上来时，许微竹从狼眼里看见了小孩的脸——脏兮兮脸上有一双极亮的眼睛，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进食，眼里的狠绝却丝毫不逊于眼前面目狰狞的狼妖。

　　她什么都没有，就一条命而已。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怕。

　　*

　　再次见到那只想吃了她的狼妖，云曈很平静，事实上，她从未如此平静过。

　　动作和当年一样，狼妖不肯放过，她也不肯放手。

　　她的想法很简单，就算是死也要让这只狼妖付出代价。她的命，没有那么好拿。

　　撑到几近竭力，小孩还是不如狼妖力壮，尖利的狼爪悬在脸前，她不甘心地紧咬住狼妖的脖子不放。在狼妖拼力反击的下一瞬，一道凌厉的剑气劈穿了狼妖。

　　狼血流了一脸，小孩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狼妖的尸体向自己倒来。衣领似被人拉住，一道柔和的力量轻轻地将她拉离了狼妖倒下的地方。

　　衣袍胜雪，清冷出尘的白衣仙人垂眼看她，眉眼间有些许歉意，温声问她有没有受伤。

　　小孩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仙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微竹望着他们，一动不动的，和小孩一样，难以说出一句话，难以做出其他的动作和表情。

　　这个孩子，是云曈。

　　无人说出白衣人的姓名，但许微竹已能猜到此人身份。

　　世人皆知，寒崖仙君最喜白雪，亦最好白衣。这个救下她的人，便是天霁山的主人，寒崖仙君子书玉。

　　许微竹未曾见过寒崖仙君，但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形容，他总觉得寒崖仙君应是气宇轩昂德高望重的形象。可今日于她梦中初见，才发现与他从前所想完全不同。

　　在云曈幻境里出现的寒崖仙君很年轻，还是少年模样，看起来与他现在一般大，眉眼英俊而青涩。

　　这就是她的师父。

　　许微竹忽地想起在桃花村时云曈解决完山上怪物后与他说的那些往事，那日提及在雪中救下她带她入宗门修炼的“他”时，她的表情很难过。

　　见小孩一直盯着自己，少年仙君似明白了什么，半蹲下来与小孩说话:“你想修行吗？”

　　一身白衣的少年朝脏小孩伸出了手。

　　小孩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没听懂他的话，看了他伸出来的手许久，最后才有些小心和紧张地抓住了他。

　　“不必害怕。”少年仙君发现了她的紧张，轻声安慰道，“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师父了。”

　　“以后，不管你遇见谁，发生了什么，师父都会护着你的。”

　　少年的寒崖仙君已牵着小孩的手往山下走了，许微竹盯着他们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他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是羡慕，嫉妒，还是不安……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纠缠，让他不愿抬头去看小孩和少年。

　　他知道寒崖仙君，自然也听说过寒崖仙君弟子的事情。

　　寒崖仙君唯一的弟子，天赋异禀，悟性极强，同辈之中无人能敌，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桃花村里偶尔也有修士路过休息，许微竹曾碰见过两次，那时他便听到过寒崖仙君弟子的评价。

　　寒崖仙君是如今修真界的第一人，而寒崖仙君的弟子，必是将来的第一人。

　　只是多想了片刻，再看过去时，小孩已长大了。

　　一身青衣，身材高挑，腰侧别着两把银色的弯刀，眉眼带笑，张扬而又明亮。

　　“师尊，我已十六了，为何还不能去乘风大会呢？若我去了，一定会赢的！”她笑吟吟地与子书玉说话，劝他同意自己去参加乘风大会。

　　软磨硬泡许久，子书玉才终于点头，“尽力即可，输赢无妨。”

　　云曈立刻应道:“是！”

　　乘风大会上，她遇见了两个人。

　　粉衣少女和紧跟着少女的少年。

　　不知是否错过什么，许微竹不曾在幻境中见过这两人，但她看见这两人时却格外高兴。

　　遇见他们后，许微竹又在她身上看见了那只漂亮的蝴蝶发钗。

　　每次与那叫做小玉的粉衣少女见面，她总会戴上。

　　她很喜欢他们。

　　……

　　云曈拿下乘风大会魁首，与师尊见完之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小玉。

　　“等你好久了。”钟玉上前环住她的手臂，笑道。

　　明明赢的是云曈，钟玉表现得像是自己赢了一样，眉开眼笑，高兴得不得了，环着云曈的手臂摇来摇去。

　　“哇！你刚刚在上面那一刺，咻咻咻的，好漂亮！”钟玉手舞足蹈地去形容她最后的那一招，由衷地感叹道，“云曈，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厉害的一个！”

　　云曈挑眉，戏谑道：“比秋水阁里你的师兄师姐们还厉害吗？”

　　钟玉左右看看，确定师兄师姐们们不在附近后，肯定地跟云曈点点头。

　　还凑过来小声道：“小云，我觉得，你以后会比寒崖仙君还厉害！”

　　谁都夸她不愧是寒崖仙君的弟子，唯独小玉说她会比寒崖仙君还要厉害。

　　云曈笑笑，任小玉紧紧抱住她。

　　小玉的表姐是秋水阁弟子，当年在破庙里救下小玉和小风的也是秋水阁弟子，他们救回去后，便拜入了秋水阁。

　　这些年，小玉和小风被救后，也一直在找她。

　　只是阴差阳错，当年她看见破庙里的血衣以为他们出事了，而他们回来找她时，云曈已经离开了。

　　乘风大会相遇后，他们常常相约历练。

　　秋水阁擅阵法幻术，不擅打架。小玉和小风都没有灵器，为了避免必要之时云曈赶不过去，云曈将自己的一把灵器与小玉结下了灵契。

　　小玉是除云曈之外，唯一一个可以用灵力召唤云曈灵器的人。

　　几次历练后，小玉想到了新的地方。

　　“下回，我们去蜉蝣山看看，好吗？”

　　那时的云曈太自大，认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小玉的提议。

　　“好啊，过两天，我们就去蜉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