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日常》肆一一

37、三六 沐浴

　　#36

　　车厢内一男一女的对峙迟迟不退，费仲夹在中间十分被动。

　　今儿就不该带人出门，真是多余跑这一趟。这两个一个身居高位，表面是多年好友，实际是炫不完官瘾的上官；

　　另一个身份到如今也并不明晰，说来说去，车上四个人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宋玉书的身份。

　　不知为何，心中莫名不爽。

　　其实关于宋玉书的身份也并不难猜，能让宋祝这么有底气，又让裴宪愿意折腰一同合作，身份必然不能与长安贵女相提并论。

　　难猜的是，她如今的身份能和初见时那个小乞丐……差多少。

　　这孩子天生非凡相貌，倾城容颜暂且不提，仅仅日常胆识就已经十分过人。

　　绝不是一般角色。

　　裴宪关心，无非关乎易储。

　　可如今太子殿下身体康健，妻子和睦，又德才温润，即便圣人真的恐惧，也未必会废掉太子殿下。

　　虽然费仲嘴上不说，却打心眼里觉得，裴宪这次真的看走了眼。

　　与宋玉书合作当然是不错的选择，但毕竟涉及到党争……

　　车中一时安静，呼吸都近乎凝滞，车外石楚脑门淌汗，让车夫快马回崇仁坊。

　　明明顶着灼日暖阳，偏偏觉得后脊生汗。

　　回府后，宋祝顾不上下人伺候，追在宋玉书身后问她同裴宪在车上说了什么。

　　却只得了一句身子受风乏力，转神儿被关在门外。

　　宋玉书原想歇一歇，趁着宋祝被两位兄长拉着关切询问狱中情况的时候再溜出门去一趟平康坊。

　　谁能想到她背着阿七换了身轻便衣服刚推开门，就碰到宋珵负手立在门口，背后站着被她支走望风的阿七。

　　？

　　“四娘子，有事？”宋珵语气带愠，面色沉凉。

　　听起来反正不太开心。

　　在宋府住得久了，就算不常见这对双胞胎，但从小厮丫头平日小话八卦，也能了解个大概。

　　老大脾气沉稳，老二则相对果敢英气。

　　宋玉书认出来是长兄，嘴一咧，俏皮笑开，企图蒙混过关，“玉书同明之阿姊约好，要去灵焉楼叙旧呢。”

　　宋珵面色本就不好看，听到某个词时脸色更是铁青，气质和他亲爹有得一拼。翻脸速度把宋玉书也吓了一跳，“段娘子如今不在长安，何况四娘子初入长安，怎与风尘女子叙旧？”

　　这话要说不带个人情绪，宋玉书时绝对不信的。

　　“长兄对明之阿姊有偏见。”

　　高大男人眸色微闪，心绪被看穿顿时尴尬，依旧沉着一股气，深深看向宋玉书，“某没有。”

　　他只是不喜欢自家小妹整日流连烟柳。

　　“说谎可不是讨人喜欢的习惯哦。”宋玉书断去他的思绪，“段蔺为人处事不输大家风范，性格稳重，能文善艺，怎么就被长兄一句风尘就囊括？”

　　宋珵微愣，没想到她会为了段蔺辩解。他当然知道段蔺是十二楼顶上的才女，西京才女若要排次，段蔺若称第二，无人能跃其上。

　　即便如此又如何，她在平康坊谋事，这是事实。

　　“风尘又如何，你又怎知，自己是否处于另一种无法自拔的风尘。”

　　宋玉书看他沉默，又不愿挪开位置，退回房间里，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门口男人未走，身后一片光亮逐渐萧瑟，望了她一会儿，派了几个家仆守在门口，嘱咐他们照顾好四娘子才匆匆离开。

　　反正出去也见不到人，宋玉书懒得挣扎，让阿七烧水准备沐浴。

　　这几日躺得深了，醒来忙着打听书听的事，还未及自己享受。

　　真正歇下来，才终于感受到身体疲惫抗议。

　　宋衾府上比不得皇家宫廷，但依旧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时，宋玉书才终于自内心深处为自己穿越成圣人之后感到庆幸。

　　纤薄身影只着一件浅色中衣，静静立在宋府暖池旁，一双灵眸看着阿七粉袖添香，明明春寒，却丝毫未感冷意。

　　暖池外几片画屏，皆是素雅，倒是挺像宋衾的风格。画屏把燃香飘起的味道拢起来，让宋玉书有些发困。

　　人浸入水中，被暖意包围，便任凭阿七发落了。

　　心里缓缓发痒，总是在想，要真如裴宪说的那样，今天沐浴，是不是能去华清池。

　　被香水浸没，一面饮酒一面食用荔枝，仅仅闭眼想象就已经极尽奢华了。谁说做权贵不好，当然好。

　　想着，冷不丁笑出了声。

　　阿七执帕的动作放缓，低声微颤，“四娘子。”

　　宋玉书抬头看到她谨慎的样子，不自觉就想逗一逗，于是伸过手去抓她手中的帕子，“你我认识也有些日子，我还不了解宋府，你同我将将，咱们沟通沟通感情。”

　　“四娘子，你我主仆有别，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既然我是主子，你是不是得听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有顶嘴的道理。”

　　阿七当然辩不过她，只好守在池边，低着脑袋等着被沟通。

　　“宋珵这个人，怎么样？”宋玉书想起他说起明之阿姊时的表情，嫌恶直接写在脸上，不免有些好奇。

　　“伯公子玉树临风，是顶好的人。”

　　阿七埋着脑袋，脸上被热气铺上一层粉，一双细妹轻轻耷着，乖顺小巧。

　　宋玉书余光瞥过，看破不说破，“他生来小半辈子，被你一句玉树临风就匆匆形容过去，啧。”

　　这是故意打趣她，宋玉书在水中缓过身，趴着池沿逗她，“你倒说一说，宋衾这个排行老大的郎君，玉树临风在何处？”

　　阿七目光垂着，抓住宋玉书险些略过水面的右手，想借着帮她理的动作把这句问话搪塞过去，却不想被她抬头凝视，似笑非笑一定要个明确的答案。

　　阿七才多大的孩子，哪儿能争得过宋玉书，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回话。

　　“伯公子文武双全，骨相出尘，阿七记得有古话云，古时画人，难在画骨。伯公子自幼习文练武，不少人说他是画圣也画不出的非凡骨相。”

　　这话说得，宋玉书都差点噎住，心想这小丫头对大朗真是十层粉丝滤镜。“宋珵同宋恒是同胞双生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听你说起来，倒是比宋恒要好出许多？”

　　说这话时，宋玉书故意提高声音强调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惹得阿七一颗脑袋恨不得埋进暖池里。

　　晚夜徐风轻抚，一双倩影在画屏掩映中玩闹。

　　沐浴后宋玉书更换新衣，披了件小袄坐在知云阁门口的小院里赏月。浮云将一弯月亮掩住，只一片月光扑下来，照着院子里的鹅卵石泛起白光。

　　右手换了药，刺痛感隐隐作祟，生怕主人忘记它曾经受苦。

　　正儿八经静下来，坊中更鼓尚未敲过子时。

　　时间不断放缓，宋玉书却难得无聊。

　　她哪里过过这种慢悠悠的日子，以往在城市丛林，时间争分夺秒，恨不得工资按秒计费，即便自控如她，练字时也常浮躁。

　　真正静下来时，脑子里又不断回环白日里那些人和事。

　　“合作。”

　　裴宪的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燥气因此而郁结，故而干脆让阿七搬了一张小桌出来，拿了只竹笔开始计算得失。

　　白天和裴宪说话时，宋玉书多少带着一点个人情绪，主观意志高过得失客观判断。待她真的把这其中胜负都写到宣纸上时，才惊觉，裴宪不愧是能做帝师的人。

　　他的眼光长远，看到的利益永远优先于那些无所谓的道德评价。

　　要和裴宪合作，就要做好锦衣玉食着被牺牲的准备。

　　要知道，世间只有过一位千古女帝，之后再有人要步其后尘，都是徒劳无功。

　　李清扬为此孜孜不倦，苦于身边没有可用的人才，她一个人自然斗不过裴宪，最好的选择就是和他合作。

　　也是这一点，让宋玉书觉得疑惑。

　　若是要公主的身份，李清扬当然是首选，不管怎么比，都好过选她这个无权无势，除了一身脾气再无长物的民间公主好上许多。

　　裴宪怎么就有把握，她要比李清扬更有核心竞争力呢？

　　阿七立在一旁为宋玉书研墨，看着她素手捏着竹笔在上等熟宣上写写画画，若有所思地圈住一处，脸上露出少见的神情，嘴里喃喃有语，“不对。”

　　“有何不妥？那日在兴教寺外，唐将军亲自捉盗拿赃，金吾卫来查案不是理所应当么？”

　　鹤均立在马车外，望着守在兴教寺山门外的金吾卫，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什么面色如此难看。

　　裴宪又一身锦衣，坐在车内，看着彭野朝马车这边过来，被挡在三尺之外。

　　中郎将脸上堆笑，一双粗眉飞扬，“裴太师，稀客啊。”

　　人被鹤均挡着，十分懂事地收回自己身上带着的长枪，“不知是什么风，将裴太师招来兴教寺？”

　　裴宪未给他好脸色，下车时脾气不太舒服。

　　先前大概猜测兴教寺有巨贪，现在看来，这双贪财的手恐怕不仅仅是伸到皇族的口袋里。

　　鹤均敏锐察觉到主子不快，默默提醒彭野，“今日是朔日，中郎将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