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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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兄妹被找到时躺在崖底的山石上，即便群臣举谏凌不疑时，文帝也只是恼怒，可在他知道两兄妹宁愿不发一词，双双跳崖，也不愿到他跟前来求一句饶时，心肝脾肺都痛了起来。哪一个都是他的心肝肉，缘何一句软话也不愿意同他讲，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
这算什么，抵命吗？
他想不通。
他想不通为什么凌不疑要杀凌益，为什么宁安也跟着胡闹，他也想不通那么一个孱弱无力的小丫头，哪里来的狠心要再抛弃一次父母，要让尚在人世的父母再失去一次孩子。
在御史们纷纷参奏凌不疑，质疑其身份时，霍如许走了进来。她一身素衣，未着金玉，手臂因坠崖断了，正软软地耷拉着，她走到殿前同那日在霍氏祠堂一般，同凌不疑并排跪了下去。
“你又来裹什么乱！伤养好了？！”文帝急得想下来扶她，她却拜了下去。
“陛下！儿臣可以证明，凌不疑并非弑父，他确为儿臣兄长，霍氏遗孤霍无伤！”
“宁安公主，就算您与凌将军情谊深厚，但用这样离谱的事来为其脱罪不太好吧？他若是霍家儿，城阳侯怎么认不出？城阳侯夫人霍君华又怎么会认错自己的亲儿子？”
一身素服，满面憔悴的霍无伤终于可以开口，讲述他隐忍了十几年的痛与恨。
“陛下知道，为何戾帝那么快就攻破了霍氏一族镇守的城池吗？因为军械是坏的，大将军霍翀被凌益背叛暗杀于城中！凌益打开了城门，致使所有霍氏子弟腹背受敌，而其女眷为免受辱在城破时全部自尽，至此，霍氏镇守的城池变成了真正的孤城。而所接收到求救信号，就在附近的部曲，他们一个都没有来！”
“不是驰援不及，是根本就没有援军！！”
尘封十余载，那些过往被阴诡小人所害的忠魂英烈，那些被掩埋在十多年前灼人而不堪的真相，终于向世人揭开了面纱。
“我与阿狸相差不过几月，身量相仿，面貌又相像，当年，为了玩闹便互换了衣裳。我躲在阿父柜中，本想吓他一跳，却看到凌益劝说阿父投敌不成，便从背后将阿父一刀贯胸，割了脑袋。”
“姑母找到我时脱口便称阿狸，随后将我拥在怀里，不让人看见我的脸。我们没有办法！周围还有叛军，我们只能躺下死人堆里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才敢逃出城门。阿狸被当做是我，尸体悬挂在城口，自那以后姑母就时而疯癫，时而痴傻。”
“一路以来我们当过乞丐，吃过潲水，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熬了整整两年！终于回到都城见到了陛下。”
“姑母将我唤作阿狸便是要保我免遭凌益灭口，当年我们姑侄一疯一幼，小妹又在都城，何来把握跟他斗！”
“即便是现在的我说这些，又有谁会信！更何况当初的我仍是一稚童，众人定会觉得是我姑母不满凌益再娶所教唆我说的谎话。妹妹年幼孱弱，姑母神志不清，我若想报仇，就只有与阿狸互换身份，认贼作父隐姓埋名，只为有一天能够手刃仇人！”
“我要替我阿父报仇，我要让所有与孤城一案有牵连的人都付出代价！”
诛心刻骨的仇恨让满朝文武都静默无声，崔侯委顿在地已是热泪盈眶，御史中丞咬了咬牙，再次道。
“凌将军说的这些，没有证据，终究只是一面之词……”
“我就是证据！”
霍如许劈口打断他的话，她并不想哭，可是她恨哪！十几年来的国仇家恨，像是压抑不住的滚烫岩浆翻涌而起，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她悲号出口，字字泣血。
“陛下！！父亲！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呢？！”
“阿兄回都城后，自我与他第一次见面起，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的表兄而是我的亲兄长！若这些可称得上是我的臆想，那阿兄腰后三寸的胎记便是铁证！”
“父亲，阿父曾与您说过吧？他的双胎儿女，女儿臂有红痣，儿子后腰上有个三耳虎头胎记。”
“既如此，公主为何不将这一切及时秉明陛下？”
霍如许擦了擦脸上因激愤而不断涌出的泪，她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首与养育了她十几年的父亲对视。
“父亲可还记得阿兄幼时曾突发高热？那是因为那日下学后，阿兄被人推入湖中！为何从不玩乐的阿兄偏偏那一日会贪玩去了御花园！为何从来是奴仆侍卫不断的偌大宫城偏偏那一天会一个人也没有！”
“或者，陛下可还记得阿兄十六岁时受重伤，濒死回城。我顾不上其他赶去将军府探视，却在归途中被掳走，也是宁安命大，正巧被万将军瞧见救了出来，当时贼人只说自己是人牙子。可有哪个人牙子敢在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大街上掳人，且千辛万苦地将人掳来便要打杀？”
“幸亏阿父阿母在天有灵保佑我兄妹二人，否则此刻已是阴曹地府一家团圆了。”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可霍如许的心中燃着那把火却在劈啪作响。或许是因着双胎的关系，她从小身体就不如兄长好，医官让她戒骄戒躁，她便十几年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现在，汹涌的洪水终于有了开闸之日，她只觉得浑身的力量都从伤处涌出，只要证明了霍无伤的身份，便是立时死在殿中也无憾了。
因她同生父长得像，姑母疯癫时常掐着她问为什么当时死的不是她是阿狸，为什么自己不死还要苟活在世上。姑母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但她清醒时会温柔地把她拥在怀里，顺着霍如许的长发，给她唱歌，轻声地讲述尚是小女娘时候的事，那般恣意风光，只需要考虑明日穿什么裙，办什么样的妆。但通常过了一会儿，霍如许便会被姑母揪着头发拎起，这个女人是那么恨，恨到掐着她的肩膀，厉声让她不许忘！不能忘！
有时候被病痛与仇恨折磨着，霍如许也会想为什么死的是康健的阿狸而不是她，但是下一刻她又卑劣地感恩，幸而自己还活着，否则兄长身旁无一至亲，无一可诉说的人，怕是会被血海深仇逼至疯魔。
“至于姑母没有及时为霍氏满门伸冤原因便在这里。如同我认得出阿兄一样，一个母亲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儿子？可是，要伸冤就要公开阿兄的身份，姑母自觉已失陛下信任，一旦失败，就是置阿兄于死地，姑母只能用自己方式，沉默地保护阿兄。”
她已说完了自己想说的一切，忍了许久的咳嗽终于能如大白的真相一般展示于人前，而听了半天的文帝已是跌坐在地泪流满面，他在曹常侍搀扶下踉跄地走到霍无伤面前，心里已然认定了他就是义兄的儿子，却还是颤抖地询问。
“我问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霍无伤抬起头，清癯俊美的脸上犹带着泪痕，一双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有两点寒星，他一字一顿，再次回复了这个待他如亲子的男子。
“我叫霍、无、伤！”
“你不是阿狸，是阿狰啊！”
文帝痛心地将他抱住，恨不能喊医官来将他身上的伤同心里的伤一并治好。可十几年的仇恨，哪里是那么简单就能消弭的。难怪絮絮同他感情这样的好，难怪他一直抗拒着娶妻生子，这样沉重的事情压在心里，哪里还能将其他事放在心上。
“陛下，即便如此，陛下也应立即下令赐死霍无伤！以正国法！”
“你闭嘴！”
或许所有文臣，都觉得死谏便可名留青史，御史中台也觉得此时正是扳倒这位战功彪炳的将军而青史留名的时刻，可咄咄逼人，只会让文帝怒火中烧，一脚将人踹翻。
十六年前义兄为了他不愿投降拖住了戾帝二十万大军，致使霍氏一族满门被灭，十六年后他难道还要让义兄仅留下的两个孩子去为灭门仇人抵命吗？！
“混蛋！你真是活够了！还赐死，朕今日就先赐你去死！”
“陛下！陛下！！咱们这是在朝中，又不是在乡野，陛下还当自己是弱冠少年，怎么这把年纪了还要动拳脚。”
越姮快步走进殿内制止了文帝痛殴御史，文帝气血上涌，大怒大悲之后，只觉得头疼。
“这群混账东西，不止一次仗着监管国事之名，光明正大行报复之实！今日还本末倒置，以律法铁条威逼于朕！好啊！你要一命抵一命，拿朕的命去抵好不好啊？！”
“陛下！”
越姮打断了文帝的口不择言。
“虽事出有因，可也不能施加拳脚于朝堂。”
见御史连连附和，越姮话锋一转。
“可我虽是女娘却也读过《礼记》，听过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御史说一命抵一命，凌益也配？”
“总之，总之，臣还是不服！不仅要严惩霍无伤，宁安公主也作为其亲眷同党也应一同受罚，即是罪臣便不能再领公主之名，当褫夺封号，收回封地！”
越姮本就不耐与此等不仁不义之徒辩驳，她明白他们只是要捉住这个错处去逼死霍无伤，至于这个错处含着多大的冤屈，本就不在他们考量之内。
可现在，他们不仅要逼死霍无伤，还要严惩她的宁安。
越姮再也忍耐不得，如同重演一般，同文帝一样一脚踹翻了御史中丞，上去便是发了狠地踢踹。
“混账东西！我不过是为了维护御史的脸面才劝了两句，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成？！”
对于一个母亲，你对她怎样都可以，就是不能伤害她的孩子。
这回，轮到了文帝拉住了越姮，她这才理了理裙摆停下来，冷嘲热讽。
“若是真心求死，陛下也不用再劝，圆了中丞最后的心愿，也算是全了这一段君臣之谊。”
事已至此，众臣已知全部始末，再不好开口为城阳侯说一句话，此情此景此等罪名加身，这叛国叛亲叛友的畜生便是霍无伤未曾屠戮他家，夷三族也是少不了的。
霍如许注意到了，越姮自进殿之后未曾看她一眼，想来也是，疼了十几年的女儿从未对她吐露过一句实话，便是再深的母女情谊也被伤透了。霍如许愧疚不已，附身对着越姮叩首行礼。
“娘娘，对不住，絮絮又让您伤心了。”
如若说方才越姮在门外听了半晌还咬牙切齿，觉得这个女娘心思固执，咬牙挺过血海深仇，便纵身一跃，倔地让她生气。可等看到了她面白如纸地叩首请罪时，越姮只觉得心痛。
“没心肝的东西！养了你十几年，即便你不是我肚里托生的，你偏要这般不孝，到了现在还要来戳我的心肝吗？”
她快步上前将人搂在了怀里，霍如许终于摘下了戴了十几年的假面，可以在她怀中捶着心口哭号出声。
“阿母！我好痛啊阿母！”
声音之凄厉，让人闻之落泪。
孩子若是痛到极致，满腹言辞已表达不出分毫，只会本能地喊着阿母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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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申冤三日后，三皇子递交了城阳侯续弦夫人淳于氏所暗藏的凌益通敌叛国的证据。
十五日后，朝廷的敕令终于颁下了，凌氏一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处罚。
先将凌氏兄弟通敌叛国的行径刻石立柱，再将三人鞭尸悬骨，以警世人。此外，当时霍无伤率麾下部曲前去灭凌益一族，可时间终究太短，行程仓促，只斩杀了些许门客及凌家成年男子。现下，剩余的凌氏族人，五岁以上尽皆赐死——包括出嫁女，凌氏妇人以及五岁以下幼儿均流放漠北，凌氏祖坟掘毁，宗族改姓。不但如此，所有与凌家往来亲密的姻亲故交一应受到贬斥。
这一番狠辣卓绝牵连甚广的举措，明眼人一看即知是为了永绝后患。解决了凌家，就轮到霍不疑了。
杀死凌氏兄弟可算是为父报仇，此乃大义之所在，并且因为情况特殊，就不追究霍不疑私自寻仇的罪责了；但是私调军队，六营震动，却是铁板钉钉的大罪。最后，霍不疑被褫夺所有官位，贬斥至西北边城，守备胡族来犯。
与此同时，宁安公主霍如许自请同去西北，即便文帝再三挽留，霍如许仍是一意孤行。
“你身子这样孱弱，如何经得起西北的霜雪！”
霍如许抬起伏跪着的身子，十几年来，因着跗骨之恨她极少露出笑脸，不温不火，玉一样的小女娘，现下她却是握着兄长的手，朝文帝莞尔一笑。
“可是阿父，余生短短几十载，絮絮再也不想同阿兄分离了。”
话已至此，文帝再如何也不能将这对兄妹，正头痛着，不到半个时辰，崔祐的奏疏就越级呈了上来；先扯了一段胡族叩边百姓苦难的疑似从书上抄来的句子，然后自告奋勇，要求领军去镇守边城。
文帝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倒是冲淡了讨债儿女带来的头疼，在殿内痛骂：“好你个崔阿猿，自从君华过世后你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三天两头告病，朕让你干点什么你就推推拖拖，逼急了还哭着要致仕，活像个死了男人的婆娘！这会儿倒生龙活虎要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啦！”
骂归骂，但皇帝也知道将养子养女交给崔侯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只能翻着白眼在任命书上签字盖玺。
崔祐貌不惊人，也不喜冲锋陷阵，但办起事来那是数一数二的灵光，既细致又利落，短短五天就安排好了沿途所需衣食住行的一应辎重。调料要炙烤蒸煮四味俱全，床帐要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医者要擅长外伤内伤调理各数名，连熏蚊虫的香料都配齐了五种香味的。自然，其中也是文帝默许，开了自己的私库任他搬。
到了出城的那日，崔侯领着浩浩荡荡的辎重人马，头上是彩旗飘扬，胯下骏马嘶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去郊游。
霍不疑和衣躺在马车中，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他看着正吊着一个胳膊，将竹简铺在膝上看得津津有味的少女，少有的无奈。
“西北苦寒，你确实不应与我同去。且你已及笄，陛下爱重，乘此机会找个郎婿才是正事。”
霍如许听了，心中有些来火，可她抬起头便是阿兄苍白如纸的俊美面庞，那股子火气一下子灰飞烟灭。她放下书简坐至他身旁，握住兄长永远温暖的手，缓声道。
“都城温暖，寒风不侵，可是都城没有阿兄，只余絮絮一人。我自小身子就不好，寿数约莫也不会太长，阿兄便再忍一忍，将我携在身边放一放，一事不劳二主，我就不去祸害别人家了。”
“不许说这样晦气的话！”
霍不疑紧紧回握住了她的手，听着她语气平平地估算自己的时日无多，顿时心如刀割。大仇已报，他本想忍痛割舍小妹，让她如其他正常女娘一般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不再困囿在他所编织的牢笼里。像是文帝之前说的那样，给她指一个好人家，郎婿俊美，君姑和善。有陛下在她背后撑腰，即便是霍如许身体弱，也不会有人敢多说什么。
可在他的絮絮，一次又一次，抛下所有冲他奔来，像是要撞不周山的共工，一下子就把他本就不牢靠的心防，统统撞碎，化为齑粉。
他朝霍如许凑过去，少女知道这是允准和好不再提的意思，当下乖顺地闭上眼，贴上了阿兄的嘴唇。
十指相握，血脉相连。
从此两人再无生离，只有死别。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