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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那位身着红衣,头戴金钗的女娘便是万将军的幺女万萋萋。”
      “那位呢?”
      “你说的可是着缴玉色衣裙,裕昌郡主身边的那位?”
      “是了,那位是哪家的女娘?典则俊雅,尽态极妍却观之可亲,倒像尊玉似的。”
      “对咯!那位便是咱们都城有名的宁安公主霍如许。”

      霍翀将军幼女霍如许,年幼时因病被文帝留在宫中调养身体,孤城案发后霍氏举族被灭,朝野上下无不震惊。霍家满门忠烈为守护文帝的江山一家殒命,文帝惊痛之余,怜爱其为霍家遗孤,将其收做养女封为公主交由越妃抚养。

      两年后,崔侯在乡野发现了孤城案的幸存者,霍将军的亲妹霍君华及其子凌不疑。文帝感念故人的恩情,便将凌不疑视如己出,养在深宫。然而,凌不疑少年英雄,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已战功赫赫,朝中无人能及,手握实权,人人畏惧。

      “对了,话可说在前头,公主敬着便好,你可别冒犯到公主面前,煞神可是要打上门来的!”
      “煞神?”
      “嗨!陛下养子,骠骑将军凌不疑!也是宁安公主的表兄,从小就把公主护得紧,但凡谁开罪了公主,第二日凌将军便不管不顾地打上门去!”

      霍如许的到来让女宾这边略有静默,在座的女娘中,除了裕昌郡主有着那似是而非的一纸婚约外,其余诸女皆是云英待嫁。可只要宁安一出现,那些公子便只想着引起公主的兴趣,即便宁安从不给好脸色,他们也会认为自己可能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宁安对女娘从来态度温和,与人为善,可即使这样,也没有人天生便甘当他人陪衬。

      见席上气氛渐默,有人笑言“还未恭喜公主,听说凌将军大捷,收复了陇右,已班师回朝了。”

      旁人附和着,气氛渐渐和缓了起来,宁安摩挲了一会儿酒盏,朝方才恭贺的女娘举杯谢过。

      凌不疑少年英豪,朗逸俊美,已是军功赫赫的骠骑将军又兼之陛下宠爱,如此种种,可谓是难得的佳婿人选。

      =====

      霍如许喊霍无伤阿兄,但在十四年前霍氏一族被血洗之后,她就再也没了能真正称之为阿兄的人。被文帝收养后,对于他的子嗣,霍如许都称兄长,即便是姑姑霍君华的亲子,她也是只是称一句“子晟兄长”。

      霍如许垂下眼睛,长睫如羽,她有一双同她阿父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面容也同已逝的父亲有八分的相似。自她成年后,因着这张面容和自幼抚养大的情份,文帝越发怜惜,不仅给了宁安的封号,还将宁安郡划给了她,让她成了享食邑的实权公主。

      倏忽,她被拥进了怀里,对方宽大的银狐斗篷裹挟着烫人的热意将她整个人都锁在了怀里。她微微转动脸颊,刚好贴上了对方凑过来的脸,分毫契合,仿佛生来他们就该这样亲近,不约而同两人心中都喟叹了一声。

      霍如许从小身体孱弱,畏热怕冷,整个冬天都要离不开炭盆,现在整个人都被捂得暖烘烘的,在凛冽已至的冬季不知有多舒服。

      “阿兄此次回来可有所得?”

      亲兄长逝后已从不唤人阿兄的宁安公主,此刻乖顺地窝在‘表兄’怀里,且不说‘阿兄’一称,光两人之间超出兄妹的亲密距离就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

      “天降瑞雪,马上就要正旦了,这也是近年我们在都城过得第一个正旦。”

      凌不疑或者改称之为霍不疑更合适的男子闭着眼睛,头搁在她的肩窝上,他并未回答妹妹的问题,那些阴诡肮脏的事情他一个人做就够了。他的嘴唇似吻非吻地在自己胞妹的脸上停留,呼出的热气将她如玉的脸庞都蒸上了粉色。他睁开眼,眼如秋水,肤如凝脂,可称国色的妹妹乖顺地偎在他怀里,他也当真似禁不起诱惑一般,贴近吻了上去。

      霍如许容色姝丽,温柔宽和,既是享食邑的公主,又有着霍家遗孤的身份,只要不做出叛国谋逆这种蠢事,谁娶了她,往后数起码三代都能得到皇家的优容。霍不疑想起宴饮时,男宾席位里那些世家子弟交口称赞她的容貌才情,觊觎者不知凡几,便忍不住有些恼怒。

      一吻闭,那双平日无波无澜的桃花眼已成春水,含着水光嗔过来的一眼,让人死了也甘愿。他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亲妹的容貌,世家子弟们不知道,他们觉得像一尊玉的宁安公主,也有这样香靥含羞,朱唇嫣红的动人姿态。

      霍不疑将人一把抱起。

      裕昌来时,霍如许刚好转醒。房内无人,唯灯火悠悠,炭盆温暖。将军府并无侍女,与兄长相处时,她也从不带侍女,眼下,只能自己去找人。

      霍不疑离开都城太久太久了,久到她甫一撑起身子便觉得浑身酸疼,手脚无力,仿佛整个人被拆了一遍又重装了回去,险些又倒回床上,缓了一会儿,她才下地,拎起兄长的鹤氅将自己裹好,散着头发便出去找人。

      悠悠长廊寂寂无声,唯余指尖提着的宫灯有些许温暖,还未走到霍不疑面前,她便听到裕昌邀他同去上元节灯市。

      “因着裕昌一人,让子晟难以阖家团聚,实在有愧,上元灯市,还望子晟赴约……”

      一语未毕,裕昌便瞥见了她,霍如许也没想着躲避,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停在廊上,如此一来,下面的话任裕昌再如何胆大,也不好说出口了。

      “宁安,你怎么在这儿?”

      霍如许冲她微微一笑。

      “兄长凯旋,陛下特允我与兄长团圆。”

      再度从阿兄变为了兄长,凌不疑听到她声音,便抛下裕昌转身走了过来,他本就皱着眉不耐应承裕昌,眼下那眉头更是皱地死紧。

      他伸手将鹤氅又理了一理,整个人往跟前一站其实便挡去大半风寒,嘴里却还是停不下的数落。

      “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冬日风冷,一会儿便又吹地头疼,手给我,走了多久了?手这样凉。”

      兄长关爱妹妹,这无可厚非。可这凌将军无微不至的温柔,满都城的少女几乎都曾见过。裕昌在霍如许这里见过无数回,也无数回的心下一松,幸好,霍如许只是凌不疑的妹妹。

      她抬了些声音。

      “裕昌等候将军,你一直不来,我便一直等着你。”

      少男少女间的爱慕总是炽热又大胆,霍如许抬头看自己的兄长,他只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捂着,半点没有分出一个眼神,那双多情目里仿佛为她取暖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霍如许想起几年前,他第一次凯旋归来时的情景。为了庆贺他首战便是大捷,她求了文帝带着武婢悄悄出了宫,寻了大街上入宫城必经的一处酒楼。

      没过多久,骑着骏马的将领斜持着赤凤擎天鎏金戟,被卫队拥在中间缓缓驱马走近,她倚靠在梁柱上,望着少年将军心里是无尽的骄傲。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将领忽地抬头一望,淡金色的光如丝线般,织入他漆黑的甲胄,跳上他白皙的面庞,清癯俊美,难描难绘。

      这样举世无双的兄长,她盼望着他得到世间所有的美好的东西,又龌龊地期盼着他不要将她丢弃,这世上唯余他们两人可以毫无顾忌相偎着取暖了。

      =====

      上元灯市,人流如织,这是正旦后的第一个节日,也是阖家团圆,青年男女相约见面游玩的佳节。

      霍如许掀开车帘,遥遥瞧见那位灯笼下站着的青年。那位青年身着素衣,肩堆鹤氅,双手负背,身架高挑颀长,衣裳和发色如墨般漆黑。光影浮动游移,胭脂色旖旎的灯火染在他的曲裾长袍之上,衬地那张俊美的面庞,艳极清极,风雅透骨。这样喧闹的灯市人群,他就那样静静站着,像一柄出鞘的锋利宝剑,连同身旁七八个身披重甲的护卫,俱是静默沉立,与周围热闹的人群仿若相处两个世界。

      霍如许被搀扶着下了车,寒风拂面,她却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加快了脚步。

      “兄长。”

      凌不疑听声回头,便瞧见她一身水色衣裙向他走来,她穿浅色极好看,如今身上这身衣裙,浅色晕染,袖边并二指宽的宽带绣着水门色的银色花纹,衬地她仿若栖泽而生的神女,清逸出尘。可凌不疑看了,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天这样冷,你怎么来了?”

      霍如许挽上他伸出的手,莞尔一笑。

      “上元佳节之夜,絮絮也只是,突然想见兄长而已。”

      凌不疑总是拒绝不了她的。

      “你想要什么与我说,只是,今日也有些公务在身,一会儿切莫放开手。”

      霍如许自然无所不应,随着她乖乖点头的动作凌不疑看见她的脖颈被雪白的兔绒围起,厚实的银灰色斗篷更衬得她年幼了几分,是父母捧在掌中娇宠大的模样,乖巧地望着他,像是世间最听话的妹妹。

      可是,凌不疑知道他的妹妹只是看上去柔弱,心性是可比精铁的坚硬,她这样勇敢,能挺过无数次的病痛的折磨,也能将难熬的仇恨与他一起并肩负担。

      既决定要同行,两人便就着街市逛了起来。时人崇尚古朴大气之美,这街道市坊宽阔敞透,最窄处也有二丈宽,两旁五十步一盏树立着一人高的灯炬,以尺余铜盘盛满火油高高架起,其中点起熊熊烈火,把这冬日寒夜照的犹如喧闹如白昼。

      街道两侧的楼坊上挂着许多的笼灯和走马灯。笼灯是直接在合抱大小的圆形灯架内点上焰火,灯框外裹上各种染色羊皮,朱红的,碧绿的,嫩黄的,湛蓝的,今夜不少楼主店家为求灯火辉煌,引人瞩目,将数个巨大的笼灯吊成几串,垂挂在门面外。而走马灯多是圆柱形,里面灯油灼灼燃烧,待热气上涌,外面的活动灯架转起,只见绘制在灯皮上的图案缓缓浮动游走,甚是奇妙。

      霍如许一盏盏看去,眼中少有的俱是惊奇与喜爱,可她却不买一盏。凌不疑见她看得这样仔细,知道她是喜欢的,正要吩咐梁邱飞去给她买一盏兔子灯回来,下一秒瞧见摊铺上有卖绢花的,顿了顿,将人牵了过去。

      “阿母喜欢杏花,絮絮呢?可有偏爱的花种?”

      霍如许垂眸看了会,笑道:“阿兄便给我一朵海棠吧。”

      凌不疑将杏花与海棠花各买了一枝并一朵,其余地交给了阿飞,只余了一朵海棠留在掌心。霍如许笑吟吟地将头凑过来,凌不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抬手将花簪了上去。

      人面桃花,不外如是。

      有侍女急匆匆地冲了过来,还未近身便被护卫拦下,道是裕昌郡主落水,请将军搭救。

      兄妹对视一眼,皆对这拙劣的计策有些无语。

      霍如许蹙眉,委实没想到裕昌会出此下策。凌不疑若是前去搭救,那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与裕昌的婚约,之后无论他再如何不情愿,为了皇家的颜面,也必然要娶裕昌进门。先不说郡主出门缘何没有护卫,再说有找凌不疑求救的功夫,人都已救上来了,且......

      “凌不疑有要是在身,郡主还是另请他人相救吧!”

      ......且即便不是计谋,凌不疑也不会愿意去搭救裕昌的。

      正巧梁邱起匆匆而来,凌不疑附耳过去,两人悄声说了什么。凌不疑转身正要叮嘱霍如许,霍如许便抢先开口。

      “兄长去吧,不必管我。”

      凌不疑冲她点了点头,留下五名护卫离开了。

      霍如许又逛了一会儿,便觉得没意思回了马车上。等了没多久,外头便喧闹了起来,她抬起扯车帘,远处火光冲天,原本祥和的灯市一下子混乱了起来,呼救声、哭喊声不绝于耳。霍如许留了两个护卫、一个武婢,其他人都派出去帮着抢险救灾。

      凌不疑回车上时,霍如许已经困乏地睁不开眼了,灯市突发的险情于她已是难得的刺激,她强撑着等到了凌不疑回来,眼睛勉强睁开了一瞬,待看到凌不疑浑身上下只有袍袖褶皱了一点,全须全尾时,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

      霍如许很漂亮,即使身子孱弱,也无损她的美貌,她是清风明月一般的美人,瞧着宽和又温柔,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说她像一尊玉。可是,在他面前玉一样的女娘也会有期盼,有眷恋,会满心爱慕,满眼只有他一人。

      想到这,凌不疑忍不住伸手将人拥进了怀里。

      =====

      文帝此时已过天命之年,但身姿依旧挺拔矫健,只要马上鞍弓上弦,整座都城中能做他对手的屈指可数,其中头一个就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养子。

      打天下焉有不死人的,这个道理文帝自起事之初就懂了,与他一道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心腹重臣哪个没有家人亲友或死于战阵或亡于牵连。包括他自己,同胞三兄弟如今只剩下皇帝一人了,同胞三姊妹也只剩长姊一个了。可那些从龙之臣哪个也没有霍家来的惨烈,为了替自己拖住重兵霍家几乎全族尽灭,霍如许与凌不疑已是霍家仅留在这世上的血脉了。

      霍如许的面容仿佛旧人在世,文帝每每见她都觉得自己又重回了当初起事的青葱岁月,感慨又怀念。女儿肖父,想到霍家独留了小女儿一人在世上,他便对她越发怜惜,宠溺胜于亲女。

      而凌不疑便仿若是年轻时的兄长在世,他穿着铠甲于殿前觐见,远远走来,好几次文帝都觉得是故人而来。

      外甥类舅,文帝常常欣慰于有凌不疑这样有着霍氏血脉的孩子如此出色,端厚果决,高光清扬,但有时又不乐见他太过卓尔不群。

      他常想,养子要是和寻常勋贵子弟一样就好了,或像自己的那些儿子们,热爱权势财帛,热衷于美酒游猎,蓄姬纳妾。如果这样,皇帝也许会有些失望他不那么像霍家兄长,但好歹这些东西他都能赐予。

      可凌不疑偏偏不是,他既不结交重臣,也不蓄养门客,除了同霍如许在一起的时候,这个青年脸上再难见和煦之色,他像一匹孤狼游离在所有感情之外,拒绝靠近别人,也拒绝别人的靠近。

      都城佳婿榜上头一名是袁州牧之子袁善见,然而从榜首往下数直到一百都没有凌不疑的名字,倒不是凌不疑有什么不好。少年初长成时,弓马娴熟,阅览群书,容貌俊美,看遍都城全国,风姿胜过凌不疑者无一,与之比肩者不逾一掌之数。那时,原是有不少女娘被其风姿所吸引的,待瞧见了他待宁安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模样,更期盼着自己也能是少年将军不同对待的那一个。

      可惜,将军凶猛,行事莫测,在文帝想为他赐婚时,这孽障便当着他的面婉拒了公主,他留在都城的一年里,对裕昌郡主也是横眉冷对,毫无和煦之色,文帝无法,只得解除了二人的婚约,总不能让结亲不成反结仇。而自裕昌郡主和虞侯之女接连碰过钉子后,那些世家贵女更是消停了,再无人期待去做将军心尖上的那一个。

      时至今日,凌不疑仍只对霍如许一人特殊。

      有时文帝恨得牙痒,想着既然他只对霍如许有个好模样便将霍如许指给他,本就是表兄妹亲上加亲岂不更好。谁知这竖子听了,眼睛亮了一瞬便又转口否决,气得文帝都笑了,指着他连说了几声好。

      “行,宁安你也瞧不上!好啊!待朕相看全国,就给宁安指个好人家!郎婿俊美,君姑和煦,到时一家美满,你可别后悔!”

      那气得,真把霍如许当成了自己疼爱的女儿。

      可人凌将军也只是俯身一拜,待妹谢过陛下,又把文帝气了个仰倒。

      =====

      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凌不疑与裕昌解除婚约,雍王谋逆,何家满门忠烈仅余一子一女,即将娶新妇的楼家二房退了亲,迎了安成君进门。

      霍君华这几日又生了病,久不见好。霍如许打算今日去看看她,她扶着案台起身,喉咙痛痒忍不住咳了几声。越妃正巧进门,瞧见养女这幅孱弱的模样想起霍翀一家,心中难免又有些伤感,她蹙着眉挥了挥手,身后便有仆侍端着热汤进来。可她一向嘴上不饶人,看着面白如纸的霍如许,总要说她两句。

      “养了你十几年,白费我那么多心血,还是这清瘦的几两肉,快把这汤喝了吧,省的走出殿门便被风吹跑了。”
      “娘娘总是这样疼我。”

      霍如许听话的接过热汤,十几年这么相处下来,她知道越妃是果决爽利的性子,即便心上再如何心疼,嘴上总是不饶人的,霍如许幼时多病,也都是越妃衣不解带地守着她,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照料。

      见她喝完汤,越妃复又开口“宫外传来消息,你姑母像是不大好了......你去送送她,这几日便不要回来了。”

      霍如许顿了顿,颔首应是。

      她到时,杏花别院已如处于阴阳两界之间了,屋内蕴着浓重的药气,挤着七八位侍医,还有从都城里源源不断送来的名贵药材和祈福之物。霍君华一开始只是虚弱,缠绵病榻,大家都想着许是春寒料峭,着了风而已。可谁知,将养了几日仍不见好,身子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眼下终是药石无医。

      崔侯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华的榻边无声垂泪,阿媪已哭的眼眶干涩,声哑气噎,凌不疑却如一座积雪万年不化的高耸山岭,端正的跪坐在旁,沉默而冰冷。霍如许走过去跪坐在塌下,握上了霍君华的手。

      “小君华,小君华你醒醒……”崔侯不断轻轻呼唤,然而榻上之人始终昏迷不醒。

      众人一直守在屋内,当夜色笼罩杏林,外面滴滴答答的下起大雨来。直到半夜,崔侯觉得手上一紧,立刻直起身子连声呼唤,果然,霍君华毫无预警的醒了过来,并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她定定的看着崔侯,呓语般喃喃着“阿猿,阿猿......你摘桑葚来了么......”

      “你......你......”崔侯不知所措,猜不准霍君华是不是记起了往事。

      “......我要那串最高的桑葚,又黑又紫,一定甜的很......兄长你别骂我,不是我让阿猿爬那么高的,不信你问他......”霍君华静静的躺在榻上,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向两边。

      “你想吃桑葚,我去采,我去采,你放心......”崔侯连声道。

      “阿猿,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霍君华忽然凄厉的大喊了一声,外面大雨瓢泼,骤然响起一个惊心动魄的春雷。

      “君华!”崔侯呆了一刻,立刻扑了上去,紧紧抱住霍君华,霍君华伸出苍白细瘦的两条手臂,圈着崔祐的颈项。

      “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货,我早就该嫁给你。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给你就好!阿猿,我对不住你,你待我的情意,我只能下辈子还了......”她满脸是泪,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将一生的懊悔与苦难都诉尽。

      哭到声嘶力竭,霍君华缓缓松开臂膀,努力撑起身体,双眼无神的四下张望。

      崔祐领会,大声道:“子晟,絮絮,快过来,快过来!”

      凌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发颤的伸出双手,霍如许同样跪下。

      霍君华一把将两人的手抓住,直勾勾的看着他们,目光中喷发的不是对着崔侯时的深情与痛悔,而是一种火热的,强烈的,激动的情绪——“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记着你......絮絮,絮絮!你们,你们不能忘了......不许忘了......”

      这是霍君华最后说的话,然后她颓然倒回榻上,气息均无。崔侯犹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后抱着自小心爱之人渐渐发冷的躯体,放声大哭;屋里屋外的奴婢们也随同哭了起来。

      一夜大雨滂沱,刚开出来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头一晒,山风一吹,细小粉白的花瓣如芦花飘雪,盖的满山缟素。

      凌不疑早已屏退众人,携着霍如许跪于空无一人的灵前,今时今日后,这偌大的天地间终是只剩他们两个血脉至亲了。他的面色苍白,睫如长羽,眼中有种奇特的虚无孱弱,像是克制不住,手臂轻轻颤抖了起来。

      霍君华同何昭君何其相似,同样是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全家被屠后仅余一点血脉尚存,不过何昭君到底是比霍君华幸运。装疯卖傻十余年,霍君华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了保护霍家遗孤而装疯,还是因记忆痛苦太过把她折磨着而真疯了。

      她一生都在兄长的庇佑下生活,忽然遭逢巨变,她依然尽她所能在保护阿狰,不是她的阿狸,是那个一出生便被她夺了姓名的阿狰,是被她费尽心血护于怀中长至青年的阿狰,是那被她嫌弃总来打秋风的阿狰。

      眼下,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姑母已逝,当初那些参与孤城案的所有人也都被屠戮殆尽,再也没人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而他的仇敌正广结姻亲,子孙满堂,待其子与裕昌郡主结亲,便真可称上一句皇亲国戚了。

      凌不疑望着满室的牌位,从未这样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报仇!!为什么还不报仇!!”

      他跪在牌林前,字字泣血,不知道是在问牌位,还是在问自己。

      霍如许握住了他不断颤抖的手,手被紧紧回握甚至卡地指骨生疼,可她只是望着碑林,沉静的像是一汪能容纳一切的湖水。

      “阿兄,做你想做的吧。”

      “絮絮陪你。”

      =====

      凌不疑屠杀凌益一家时,霍如许就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厮杀声,她望着墨蓝的夜空伸出了手,点点雪白从夜空飘下,甚至还有闲心哼着幼时阿母哼唱过的小调,她的心里第一次这样平静,她仿佛就趴在阿兄背上,同他一起举起剑,一个又一个地割开他们的喉咙,刺穿他们的胸膛。

      所有仇人的都得死,不能有一个苟活。

      霍氏一族全灭的时候,谁来饶恕过他们,她英勇善战的阿父、宽厚的大兄、骁勇的次兄全部死在自己人的阴谋之中。而她温柔的阿母、三位娴静的阿姊、大兄身怀六甲的姒妇则在城破之时悬梁自尽,还有那些霍氏族人、麾下的战士、城中的百姓,难道他们就应该死在这些肮脏手段之下吗?他们被害死的时候何曾有人站出来宽恕他们,今时今日,又缘何要对仇人手下留情呢?

      霍如许握了握拳,感觉手心有些热,仿若沾了仇敌的血。这血,是仇人的身上血,也是他们的心头血。

      算算日子,快正旦了,霍如许想这是同阿兄过得最后一个新年了吧?

      待到屋内渐静,霍如许听见凌不疑唤她。她便知大势已成,霍如许笑着拔下了发从不离身的蝴蝶银簪。这只簪子簪身细长,无金玉点缀,但胜在工艺高超,将蝴蝶的样式打造地格外轻灵雅致。没人知道这是她遭掳后,凌不疑亲手给她打造的。也没人知道这只蝴蝶簪是防身的利器,锋利尖锐,细长的簪身正中,甚至还挖了一个放血的凹槽。

      她难得如此欢跃地走入室内,甚至冲凌益有礼地称了声“凌侯!”

      “说来也是絮絮无能,这么些年才能报此大仇,您也享受了这苟且偷生来的十余载,够本啦!这不,我和阿兄今日便来送你上路!”

      凌不疑适才刺中他的咽喉,此刻鲜血汩汩涌出伤口,凌益仰倒在地,已然不能再出声。霍如许自顾自说完,便将银簪插入他的心口,又是红口鲜血溢出,簪身的凹槽不断放着血,流了霍如许一手,连带着脸颊,衣袍上也溅上鲜血,原来仇敌的血也是热的。凌益睁大了眼睛,一世的钻营取巧,一生的狡诈心机,就这样化作一滩毫无生气的血肉。

      凌不疑摇摇晃晃地走出城阳侯府,霍如许追了上去,如同往常一样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着他。她的手那么温柔,从他的头抚到脖颈,驱散他无边的恨意,她的唇又那么柔软,带着不顾一切地爱意吻上来,告诉他

      不必说。

      这个世上,似乎只有相伴着降世的对方,才能理解自己。

      一吻闭,霍如许有些气喘,即便脸上带着血迹,她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抵着他的头,唤他。

      “阿兄,阿兄,事情做完了,我们走吧。”

      凌不疑,或者说是霍不疑低低应了一声。霍如许将他的马牵来跨了上去,伸手将他也拉了上来。果然,城阳侯府的厮杀,瞒不过今夜大乱的兵营,现下重重星火包围过来,霍如许夹着马腹,喝到“驾!”

      可再好的良驹也逃不过不短围困过来的兵士,两人终是被逼至山崖绝壁。

      为首的军士认出了霍不疑身前的女娘是霍如许,他大声警示“宁安公主,凌不疑这个逆贼弑父弄兵,犯下滔天大罪,罪无可恕,您若不弃暗投明将其抛却,休要怪末将一视同仁,秉公处置了!”

      霍如许因身体虚弱,很少纵马这样狂奔过,骑得还是这般神驹,寒风在耳边刮过,她从感觉全身从没有那么轻盈过。她也抬声喊道。

      “吾身后之人,非凌不疑,乃是同吾一道来这世上的至亲兄长!你让吾弃暗投明,敢问何为明,何为暗!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今时今日不过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你便将吾一同处置又如何,生我们一起来,死我们也在一处!何所惧!”

      霍不疑听了那振聋发聩的‘何所惧’,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

      苦难太久,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到这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亲眼看着父亲被杀,看母亲和手足被悬尸城头,然后更名改姓十几年,苦心孤诣,只为复仇吗?

      置于血海深仇他每次都在庆幸,自己还有一个同胞小妹,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自己也曾有那样欢悦美好,缱绻甜蜜的好时光。

      现在,他都记起来了。

      霍如许搂着霍不疑的脖颈,依旧冲他笑,这一次笑容里含着泪水,带着释然,晶莹的让他想起都城的灯市,满街灯火,繁星如许。

      他像以前千百次那样,牢牢地抱着她,然后向后倒了下去。

      我们是共犯。

      我们一起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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