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短文集中帖》浮火

5、山雨寂(佛剑中心)

　　【山雨寂】

　　佛剑如常于天尚未全亮，鸡鸣也只两三声稀疏零落时便睁开了眼。抖了抖换上的袈裟，不解岩长年瀰漫水气，沾得布料微湿。但他并不在意，穿着一阵后，那点水气便给温度烘乾了。
　　他不是个讲究于生活的人。或者云出家人总是随遇而安的，化缘本也是有什麽吃什麽，住处呢，也不过求个地方窝上一晚。他从不讲究，也分别不出那些所谓的品质差别。可这件事每每在某人拜访不解岩的几次会面中，被他数落的四滔天大罪般。
　　那人生了一张天生好看的脸孔，束装总是如此华丽无双，恍如要与日月争辉。衣饰上的宝石，玉坠，莫不是当今逸品，他注重看起来的美观，当然也不忘用起来的舒适。每回这样闪亮亮的人来到不解岩，总是先澹澹蹙着眉，只在一霎，便会用那柄镶了无数玉石的紫扇掩住面孔，又是如常的笑容，慢悠悠地说上他一两句。
　　『好友，汝可欠些什麽？吾让凤儿送来。』
　　那样的句子从来不是问句，纵然自己无论向他说了几回不需要，但那名叫仙凤的小丫头却仍会在他前脚方离不久，后头便跟来了。这人就是这样，一向对朋友很好，否则也不会让剑子上门白吃白喝了数月，甚至还替他招待客人，虽然说了要抵豁然之境还债，可倒也没真做过。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对朋友挺好，嘴上说的也许不爽快，但行为却总是关心的。
　　穿着那身微湿的袈裟，他似乎想起了什麽，怔愣片刻，回头匆匆抓了一个东西握在手裡，随后跨步，离开不解岩。

　　※

　　疏楼西风此刻起了阵阵微风，刮起片片落叶，在半空中打着旋。远远便见一个红衣女孩，手裡端着玉盘，上面摆着鲜果素花，默默低头穿过打旋的落叶，经过他身旁。
　　「啊！大师……」女孩这时方注意到他，惊讶的抬起脸来，隐约看见有些微乱的髮丝沾附在两颊旁，眼圈有些红，纵然两颊的胭脂似乎多涂了，有些稍浓，却仍显不起精神。
　　他朝她点点头，看着玉盘，「不用招呼我，有事便去吧。」
　　这会儿她没有推辞，只是颔首，低低垂着头，踏着急促的小步离开。不过，总归平日疏楼西风裡龙宿的教导是很严的，女孩走了几步便回头，细如蚊蚋的声音飘忽不定，就如游丝般。
　　「大师难得来一趟……待会儿我给你冲壶茶。」
　　他并没有表示，那头人很快又走了。舖着石板的路面上覆着层黄沙与几片枯叶，是方才被风吹来的，踩在脚下摩擦出细碎的声音。他一路走，绕过平日龙宿挥墨的书房，绕过重重迴迴的亭台水榭，然后在一处偏静的亭子停下脚步。亭顶是紫色的砖砌成，簷角上挑如燕尾，动中而有庄重。那一向是他的风格，华丽裡带着沉稳，金贵裡带着出尘。连不甚懂得欣赏艺术的佛剑，也曾讚赏过他眼光独到。
　　簷角燕尾指向天，他顺着看，天色却越发昏矇起来，几片乌云低低地飘在顶上，似乎就要落下雨点。细砂磨在石板上的声音又传，本是站定不动的身影向后一观，那穿着红衣的女孩端着另一个玉盘，上头摆着茶壶、杯具，缓缓向他走来。
　　「大师，天气不太好，先进亭子裡吧，我给你泡茶。」
　　仍然没有答声，但女孩似乎也没想见到回应，迳自将玉盘端进亭裡摆放。
　　「大师，今日也落得清閒，无事要忙麽？」
　　放下茶壶的喀碰声零零碎碎，随后是煮水，冲茶的声音。女孩拿起那一旁玉罐装的茶叶，却被佛剑一把制止，由怀中掏出一个看来已旧的竹筒，递与她。打开竹筒的木塞，她将东西靠在鼻尖闻了闻，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
　　「大师怕是许久不曾喝茶吧？这茶叶是主人好些日子前送你的。」女孩说完拿起小匙舀了些许，倒入壶中，又注入热水，亭间瀰漫一股浓浓的香气。水烟将视线变得迷离，女孩也觉得眼裡有些迷离，于是又笑着说，「主人很宝贝这茶的，上回剑子先生来讨，主人还没给呢。」那是带着恍惚而怀念的口吻。
　　茶香到达顶峰，女孩将泡出颜色的汁液倒满两个小杯，收拾玉盘轻轻走过佛剑身边，「大师慢用，有事便喊我，我就在这附近。」
　　佛剑低下头来看她，她还是笑笑的，眼圈红着，看上去倒有些委屈，眼裡滚着不知是天将雨瀰漫而生的雾气，还是其他。他无语，只好拍着她的背，可女孩却一怔，以手掩着脸顾不得其他便跑了。
　　他一人走回亭裡，端起桌上那杯茶喝了口，水气袅袅向上盘升，绕成了丝，一直绵延……叮叮噹噹的声响霍然荡开，是骤雨落在这亭子顶瓦上发出的脆响，就像首曲子般，他记得他很是爱听这声音。
　　今日特别閒，一连喝了几杯茶，雨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他就这麽坐着，直至一壶茶饮尽，对首的桌面上始终摆着一杯没动过的茶。他伸手取来小杯，握在手裡端详了许久，从来不曾观察到疏楼西风裡一切的生活物品是如此细緻，别具巧思。就像他的主人一样。仰首将那杯茶喝尽后，骤雨裡有人撑着把红色的伞。
　　「大师，撑着伞别淋湿了，这几日天气都是这般。」
　　他接过伞点头，没说什麽迳自走了。女孩也没有拦阻，转身收拾起亭裡的茶具。
　　隔日，一如往常的，佛剑醒在天未亮，鸡鸣零落的清晨。抖了抖袈裟，穿上，沾着不解岩过多的水气，有些湿冷。
　　走出不解岩，又回到疏楼西风。女孩依然迎面往自己来，又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前进。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如昨日般往内走，而是跟在女孩身后，她的眼睛依然有些红，没什麽神情的端着玉盘，匆匆走在路上。他本是跟着，却不知怎麽走到一半便停了，他一停，女孩便回头来朝微微一笑道：「大师先去亭裡休息吧，我去去就来。」
　　女孩继续向前走着，天色有些灰暗，这些天来都是如此。隐约间似乎有水点滴在自己手臂上，他分不明是否天落了雨，仍是站在那，直至女孩的背影消失。沉默的转身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握着手臂上挂着的那串佛珠，紧紧捏着，低声唸起经来。唸经的声音很轻，走在风裡便被盖去，天边闪雷，豆大的雨点噼头便落了下来，这会儿是真雨，他心底分清了，仍没有停继续地走。
　　忽然想起那时便跟今日一般，天边闪着雷，他看着昔日好友沉沉地睡着，仙凤伏在他身上，眼泪沾湿了胸口，滴上棺盖。那时就如今日一般，他颂着经，起初分不清是否下雨了，然后天边闪雷，他想起龙宿的脸。
　　很久以前的，髮上插着簪，旁边坐着剑子。他在那，扇掩着笑。

　　【山雨寂】终
　　2010.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