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锦帐暖 金风玉露度春风(下) ...

  •   “我只问一事,我之于你,是阿妹?是姘妇?”

      李旭轮不可能忘记,当日为骗他与刘丽娘成礼,我假意责怪他无法许我完满一生,他的感情太自私,他只说不愿放手,也求我不要放弃他,却始终没有回复我他预备如何坚守这份感情。

      我以为今夜又会盼来一场空,旭轮却再次握紧我的手,他轻声而坚定道:“此生完满,你安心,我定许你此生完满。”

      我心中如何不高兴,因过于激动而呜呜直哭,哭声引得宁心快步来问发生了什么。

      “怪我,”,旭轮搀我起身,他回道:“怪我近年无暇顾念月晚。”

      宁心才知我是因委屈而哭,稍放心,她好意劝我:“阿姐忘了么?小郡。。。小娘子洗三吉日,阿戴道相王无一日不牵挂阿姐呢。”

      旭轮单手揽过我,方便我偎着他,我直接将泪涕都抹在他襟前:“戴思恭成日赌咒发誓,如何相信?你也曾疑心啊。”

      宁心笑若银铃,眼儿弯弯如新月:“确然确然,阿戴之言十中有七不可信。”

      “你呀,”,旭轮假意生气,他轻点我脑门:“并非不信阿戴,你是不信我!我倒要查实,真若不信我,阿谁值得你信赖?!”

      “便在此处!”,我仰面看他,拉过宁心:“我姐妹二人,三生三世,一心无嫌!”

      宁心撇嘴:“当真?阿姐与我一心,却与薛郎不同心么?”

      喜悦僵在脸上,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接她这句话。

      旭轮当然察觉,他立时牵了我的手,莞尔笑道:“当真当真,月晚只疼爱宁心一人。”

      四人于月下漫步,积雪随着踩踏而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这偌大的麟德殿广场设有十数座的庭燎,火焰熊熊直冲天际,宫人间或投入名贵香料,因而清冽夜风中虚浮着若有似无的典雅幽香,最是闲不住的童儿们追逐嬉闹,纯真欢声时远时近。

      静谧又不过分的寂静,这个夜晚有月有雪,更有所爱陪伴,再若贪求便是罪过啊。

      二人借衣袖的遮掩十指相扣,我小声道:“我晓得你我之间。。。实难圆满,然我此生感念今夜心意。”

      闻言,旭轮望向那宾客满座灯烛辉煌的宝殿,他莫名哀叹,手上的力气一点点的加重,转而看我,眸中明亮的神采似一簇跳动的火苗,也或许是恰巧倒映着庭燎的火焰,伴着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令人心跳加速。

      “既已应承,誓不负卿。”

      我点点头,并无多话。我从不怀疑他的真心,只可惜他不是我,他对自己为时不远的天大造化一无所知。届时,他许我的完满便是史官纪实的笔墨,一滴一滴,足够他被淹没在千古唾骂中,任他如何蔼然仁德,如何爱民如子,天下只会记住他背逆人伦,私德不堪,将他与姜诸儿、刘骏、元修之辈归为一类。

      而这般结局绝不是我所期望的。

      新年伊始,太史令瞿昙罗遵从最高领导的指示测算我的出嫁吉日,另外结合筹备嫁妆所需的时日,最后暂定于七月。李治迫不及待,他立即下旨封薛绍为驸马都尉,还给薛家兄弟都升了官。

      大年初十,因去年新立太子,李治在麟德殿宴请百官命妇。薛顗之妻萧氏特意与我一会,她郑重的送上一柄妇人用以装饰鬓发的金栉,镶嵌着彰显富贵气派的金箔牡丹,重重花瓣栩栩如生,环绕一圈的錾刻莲纹更是细密繁复,另有压髻的翡翠略沉手,放在宫中也是较为贵重的一样首饰。

      萧氏道城阳公主生前精心选出三件首饰,是留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见物如见人,是礼数也是一份慈情。薛绍年少,早早的交给大嫂保管,萧氏与成氏婚后各得了一件,余下的这件自然该归我这主人所有。我好不心虚的接受了,我本不是它的主人啊。

      在大家眼中,我就应该嫁给薛绍而且我也只能嫁给薛绍,这桩亲上加亲的婚事比吃饭睡觉还要无可置疑,大家都为我高兴,除了一个人——婚期已定,我也收了准公婆预备的见面礼,但武媚愣是过不去她心里的那个坎儿。

      某天,武媚忽然嫌弃薛绍的二位嫂嫂是田舍女,与她们做妯娌便是委屈了她的心肝宝贝。李治如何不知老婆私心,却不愿与老婆争执,便把这道难题甩给了近臣。

      于是就有人直言不讳,皇后殿下可别埋汰人哟,河东薛家婚娶怎么会找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呢?萧氏出自兰陵萧家,萧瑀的侄孙,人家萧瑀可是‘梁朝天子儿,隋朝皇后弟,天子亲家翁’,实打实的皇族后裔,再怎么贬低也与‘田舍’相去甚远啊,如果您硬把田舍女的帽子扣在萧氏头上,只怕兰陵萧家会有意见哦。

      彼时的我正乖巧的为李治捏肩捶背,武媚无计可施的尴尬表情差点让我憋不住笑。真要坚持发难,那武媚就是连带着也损了李治,毕竟萧瑀的儿媳妇襄城公主是李治的长姐,总不能笑话李世民把女儿嫁给田舍之家吧。

      武媚的举动可说是无理取闹,但也正通过她这一举动,外人算是看明白了,原来皇后不满意这个毛脚女婿呀。这下子,那些一直嫉妒薛绍的人可就有的白话了,有说薛绍准得穿丈母娘赏的小鞋,也有说二圣娇女岂是容易伺候的,正应了一句谚语‘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

      陈宁心等人拿这些流言当笑话讲给我听时,我心里直发慌,李治活着,薛绍尚有所倚,而且诸王也断不敢谋反作乱,哪日李治驭龙而去,即便薛绍没有涉及谋反,恐怕武媚也不会对薛绍和颜悦色啊。

      “唉,”,我无奈长叹,放下手中书卷:“阿娘是怪我啊。”

      上官池飞道:“天后属意武三郎尚主因其乃本家堂侄,然则公主心仪之人乃薛驸马,便无须后悔,公主与驸马和美互敬,天后目睹公主安乐欢欣,自会相信薛驸马更胜武三郎,自无二话。”

      池飞是出于好意,却没有一样是说准的,兜兜转转,恐怕我还是会嫁给武攸暨,只不知我与他的婚姻又能维持几时,或许比之薛绍更为短暂吧。而且,我伤了攸暨的心,日后相见,彼此只余难堪的份儿,夫妻变冤家。

      这无趣但平宁的日子翌日便被惊破,象征杀戮与罪恶的狼烟在长安城的西北升腾而起。突厥发动了对原州(宁夏固原)、庆州(甘肃庆阳)的袭扰,距长安不足六百里。

      突厥骑兵破城毁舍,烧杀抢掠,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李治下令速集重兵屯于泾州附近,严防突厥乘胜南下。

      去年三月黑山大捷之后,裴行俭便被召回,改由户部尚书崔知悌负责扫尾工作。李治默许了崔知悌的计策,君臣一致认为漠北茫茫无际,突厥人熟悉山川地势方便躲藏,唐军与其耗费精力千里追击,不如以抚止杀。

      却没想到这法子行不通,突厥人稍事休整,七月里便围了云州城,看架势是宁死不降。既然阿史那泥匐熟被砍了脑袋,那就再立一个新汗,感谢李家优待阿史那家五十年,想找几个狼神后裔再容易不过,那个求亲不成丢人又现眼的阿史那伏念竟被选中了。

      突厥贼心不死,大唐也只能发兵剿灭,统兵之人仍定了裴行俭。却不知哪个爱搞噱头的浑人上疏,道李旭轮自幼遥领单于大都护,此次不如由皇子挂帅,以壮士气,鼓舞民心,裴行俭为副云云。

      万幸李治对亲儿子的军事才能有清晰的认知,和平时期让旭轮去管一管或许还可以,但打硬仗还是得靠裴行俭啊,李治没理睬那道奏疏,我的心才又落回原处。

      新官上任三把火,阿史那伏念对大唐火力全开并不为奇。这本是两国间一次普通的中型战事,内宫却流言四起,道这场仗全是因我而起,阿史那伏念记恨二圣当年不肯嫁女,如今他贵为突厥之主,势必一雪前耻。

      对此,我表面嗤之以鼻,内心却深感自责。至今未忘伏念的不甘和愤恼,也记得李贤那番善意的逆耳直言,如今,伏念才一得势便命部下给大唐找麻烦,若说这与我无关,我着实无法心安理得的百分百相信。

      唐人尚武亦不轻文,单就贵族子弟来说,自小的要求便是文武兼修。朝中不乏沙场难遇敌手、场下舞文弄墨吟诗奏乐之辈,他们腹蕴诗书,看似文弱,一旦手握刀枪,便可指挥千军万马,纵横疆场,出身百年世家——闻喜裴氏的裴行俭亦不例外。

      裴行俭少以门荫为弘文生,弱冠之年考明经入仕,在左屯卫任小小参军,得平三国的名将苏定方青眼相加,将一身才学悉数传授裴行俭。永徽年间,裴行俭出任长安令,因涉入‘废王立武’被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在西域十数载,裴行俭抵御外寇,内抚诸藩,西域诸国多慕义归降。

      乾封二年,官居安西大都护的裴行俭还京任鸿胪寺少卿。咸亨年间,再升吏部侍郎,掌官吏选授,识人善用。除此之外,裴行俭工草隶、行书及章草,李治对他的书法造诣多有赞赏,曾供以白绢,令其书写《昭明文选》,并赐帛五百段。

      两年前,花甲之纪的裴行俭奉命护送波斯王之子泥涅师西返故国,途径碎叶川,裴行俭假意畋猎,兵不血刃便俘虏了自号‘十姓可汗’的阿史那都支,官吏于碎叶城为裴行俭立碑纪功。李治设宴犒劳,亲口夸赞裴行俭是文武全才,拜为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

      裴行俭出征在即,我向李治表达自己的私心想法,李治再三考虑,允许我前去‘送祝福’,但切记来去低调。

      我拉着苏安恒陪我去皇城,来在尚书衙门外,一个守门的亭长道曾见裴行俭外出,托亭长去礼部问明裴行俭的去处,得知是去了右武卫衙门,便在尚书省的斜对面。

      苏安恒道:“此次裴尚书任定襄道大总管,右武卫将军曹公怀舜、魏郡公(李文暕)为副,仆窃以为裴尚书是与曹将军商议出征事宜。”

      我点点头:“言之有理,你我不可搅扰,便在此静候裴尚书吧。”

      正月末的风仍料峭,主仆二人不时的走动权作取暖,我让苏安恒稍后陪我去西市游逛,他知我是开玩笑,假意惶恐的称需先向武媚请示。

      二人正谈笑,见三个品级不高的官吏头前带路,身后跟着十余个年龄不等的男子,虽着我中华衣裳,但看五官肤色便知非我族类。一行人自身边经过,三官吏正为众人介绍尚书省,道是六部衙门便在其中。

      一个约莫与我同岁的少年抚掌赞道:“吏户礼,兵刑工,事无巨细皆关乎民生,可谓一国之重部。”

      官吏敷衍称是,苏安恒小声道:“吐蕃早慕华风,尤其自文成长公主和亲,吐蕃每岁遣豪酋子弟入我太学,以习诗书,入律、算等学,是为改进其国内制。”

      我不屑道:“早有耳闻,倭国、新罗无不如此,外族遍观我中华兵威礼乐,睹衣冠之仪,知经国之要,习医学针灸,其后竟为边害,实当及早禁绝。”

      却不料早春的风儿把我的话送向远处,那少年蓦的回头瞪我,目光精明异常锐利,倒真把我给唬住了几秒。qie,谁怕谁啊,我也不甘示弱的瞪他,同时挥了挥拳头,奉劝他别在我的地盘找茬儿。

      少年指我对官吏说了一句话,随后大步而来。我清楚这些人生在吐蕃国内的顶尖家族,自不把小小阉宦放在眼中,生怕他上来就动手,我心想反正没人知道我是谁打不过就跑也不丢人呀,万幸我有一位忠诚的朋友,苏安恒立即把我掩在身后。

      乍一看,这少年与其他吐蕃人没有区别,面庞略窄,肤色也是长年经风吹日晒的高原本色,然一双眼睛格外的有神,气质桀骜,似乎有别于他的族人。

      “男子,”,少年睨着悄悄探出脑袋的我:“唐军连年溃败是因你统帅无能,兵丁无勇,非因我等入华讨教。”

      我高声反驳:“胡白!皆言吐蕃土风寒苦,杨柳之外更无草木,士民居庐帐,无屋宇,文物器用不当中华万一!呵呵,若非我文皇帝之女下嫁和亲,携织纺技艺入蕃,只恐尔等犹以羊裘蔽体吧?!”

      事实如此,少年一时无言可辩,我又道:“更有论。。。论啥玩意儿,哦,论钦陵,屡屡率军犯我边境,其所学皆出自大唐,真真忘恩负义!”

      少年暴怒:“岂容贱人直呼大贡论名讳!!读你唐国几卷书便是恩情么!”

      两个同伴唤他‘莽布支’赶来助威,三官吏也发觉我触怒了这位吐蕃纨绔,即刻要求我向少年道歉赔罪。我直言自己无错,也奉劝三人别学软骨头,中国人对外就得挺直腰板。

      三官吏默然,少年不肯罢休,闹着要抓我去四方馆,正僵持着,裴行俭慢步来在近前,因见他一袭紫袍是为上官,三官吏于是行礼。

      我心中一喜,脆生生道:“李四见过裴尚书,愿尚书健体康吉。”

      三官吏急忙又行一礼,军功赫赫的国之英雄,谁人敢不礼敬。吐蕃人也听明白了裴行俭的身份,纷纷行注目礼。

      当年阿史那都支自立为‘十姓可汗’,私下与吐蕃结盟,多次侵扰安西四镇。既是裴行俭生擒了阿史那都支,他便是吐蕃的全民公敌喽。

      裴行俭起先并未在意我们闹什么,也没在乎吐蕃人的失礼注目,只善意的提醒一句‘此处乃尚书省’,待第二眼看清我的容貌,裴行俭不禁畅然而笑,巴掌长的灰白须发轻颤。

      “原是李家四郎啊。”裴行俭态度随和,如邻家爷爷。

      我赶紧告状,把前因简略一说,裴行俭眉目紧皱:“李四无过,尔等不得施压。诸外宾若不认,大可上告四方馆、上告中书令!裴守约愿代李四郎一力承担!”

      裴行俭说罢示意我跟他入尚书衙门,三官吏哪敢继续纠缠我向吐蕃纨绔道歉,唯吐蕃人面色愤然。

      “裴公且慢,” ,酷炫少年冷声道:“裴公既道彼男子无过,便是裴公认定我外邦子弟入华是为遗患?”

      裴行俭虽依言留步,却并未正眼端视少年:“不错。论钦陵少时尝入朝,诣我太学读书,此乃不争之实,非李四郎妄言。自乾封二年把持兵权,贵国占吐谷浑,屡攻四镇,近年大非川、青海、湟中,每战无不由论钦陵统兵督战,我敬其能征善战,然则外邦以我兵法杀我儿郎,裴某痛心疾首,自是早盼禁汝等入华,以绝边境大患。”

      跟无赖讲道理不见得非要拉低自身态度或是直接用拳头对话,从容的阐明观点才是君子所为。

      少年稍欠身:“裴公今时言辞,待晚生返国定上告大贡论。”

      少年语气不悦,看似字字客气实则暗含威胁。裴行俭唔了一声,不多理会便入了省门。我十分得意的冲少年扮个鬼脸,拉着苏安恒跟上了裴行俭。

      时已近午,三省六部九寺十六卫。。。这皇城里近百司的官吏该用午饭了,人们纷纷离开办公室前往食堂,或商议未完结的公事,或交流书画心得,庭院里好不热闹。

      各衙会在正堂的近处建造一处公厨,不求奢华富丽,但空间绝不能小气,至少能容各自人员。譬如这尚书省就建了两座公厨,六部官吏便在其内就餐,坐席、食案、餐具一应俱全。

      裴行俭道是请我往礼部衙门少坐,凑巧路过公厨,我赶紧娄了几眼,见杂役们正有条不紊的布置饮食,墙壁密密麻麻都是字,我心想既然这里是尚书省,估计那些字要么是刑部的律条疏议,要么就是礼部的典仪章程,但绝不会是兵部的机要军情。

      员工吃饭谁掏钱呢?那肯定是老板啊,专款专用,就为方便你吃吃喝喝,这笔钱被称作‘公廨本钱’,或者最省事儿的叫法——‘本’。公费吃喝始于前隋,入唐之后,这笔款项的来源是税收、库藏、别赐不等,现如今是税收—— ‘薄敛一岁税’,然后按需分给各衙门。

      一年的税钱够全京城的官吏吃喝吗?这肯定不够啊,所以就得让钱生钱。各衙的公廨本钱都由九个令史负责,大号‘捉钱令’,只不过,自二十多年前起,这钱生钱的工作便交给宫外的富民去做了,称为‘捉钱人’。别看是民不是官,但不仅能免除徭役,万一犯事儿啥的,坊正、县令不敢按律惩处,得交给捉钱人直属的衙门,也算是享有‘特权’。捉钱人拿着公廨本钱去放贷,规定是月息八分。

      国级的工作餐好吃吗?这我可没吃过所以无法评论,好吃难吃全在大师傅们的手艺嘛,不过呢,就算都难吃的要死,也是分了级别的,各衙门的食堂称作‘公厨’,另有一种食堂称作‘堂厨’,不是宰相根本不让进,能坐在堂厨之上用餐,绝对是祖坟冒青烟,就算只端一碗白饭也会被人羡慕死啊。

      就说前两年过世的侍中张文瓘,年轻时有人给他相面,说小伙子不得了啊,以后能当宰相,但你吃不了堂厨的饭。是不是很矛盾?堂厨是宰相的专属食堂啊。不料,张文瓘任相十载,每次走进堂厨就会腹胀腹痛,别人吃肉他只能喝浆。据说他病重之前硬是进堂厨吃了一顿饭,最后就狗带了。这事儿我是不信,除非老张他们家人亲口承认。

      我悄声对苏安恒说我冒着罚跪的后果也得进公厨,品一品究竟哪个衙门的饭最好吃,苏安恒强忍着不敢笑。

      二人分宾主坐定,裴行俭捋须笑说:“公主特意来此必有要事,还请直言。”

      我眼见这公堂内再无旁人,自觉耽搁了裴行俭用餐,于是先行致歉。

      裴行俭摆手:“无妨无妨,裴某姑且试猜,公主是为阿史那伏念而来?”

      “尚书甚明奴意!”,我连忙点头:“若无此人,阿奴万万不敢这般失礼。”

      裴行俭稍敛笑意:“公主但讲,倘或裴某能予以援手,必不推辞。”

      哀叹一声,我无不自责道:“尚书既言中阿奴心事,想是听闻近日流言,人云。。。奴乃祸根,此次战事因奴而起,原庆二州百姓。。。因阿奴而家毁人亡!倘或阿奴当年下嫁伏念,便可避免今日之战。奴早闻尚书威名,凡战必克敌,故而特来恳求,请尚书力克突厥,再悬旌旗!否则阿奴难辞其咎!只恨奴非男身,不得随尚书亲临沙场,挽回己过。”

      待我表明来意,裴行俭颔首赞许,他的表情凝重非常,语意含恨:“所谓华夷和亲实乃裴某平生一大恨!汉初,冒顿困汉高,汉室以家人子御封公主许嫁冒顿,其后汉家三主,数度和亲,以女子、金帛、粮食换匈奴铁骑不入塞内,维护汉室安固。战时如此,兵休亦如此,以系二国邦交,远如明妃昭君,近如文成长公主!年少入蕃,魂断异乡,长公主此生何其艰辛,然蕃人贪得无厌,何曾偃旗息鼓?!当日伏念上表请婚,陆御使一番慷慨激昂,裴某字字铭心。和亲?哼,疆土原是由男子守护,绝非倚仗女子,任柔弱之躯为外族蹂蔺!公主万勿自责,诚如陆御使所言,倘若公主效仿长公主下嫁番邦,足令我大唐男儿无颜以对天下!更何况,突厥向来反复狡诈,纵然公主嫁与阿史那氏,恐今日之战犹难避之。公主留于内宫,裴某幸甚至哉,否则,依突厥残忍秉性,一旦开战,定将公主至于阵前,遏制我军难出营垣,则裴某必无半分胜算。若无战,公主便是伏念掌中人质,则我大唐战马、粮食,任其取之无忌,以换公主性命无虞。公主心慈明义,二圣当欣慰备至,公主不必惑于蜚短流长!公主宽心,裴某牢记公主心意,定全胜而归!”

      仁爱之将,热血男儿,不外如是。

      我不知该如何向裴行俭表达我的感激与敬佩之情,他又道:“此去前线,必将阿史那家叛贼生擒,公主是打是骂,全凭公主处置!!闻公主大事将近,裴某为公主与薛郎贺,昏礼之日若某未归长安,还请公主为某留一盏喜酒,哈哈哈。”

      “阿奴必不敢忘!”,我叉手一礼,眼眶微热,眼前所见景象是这位慈蔼老者高骑骏马手握长伧奔赴漠北抵御外侮:“山高水远,尚书万万珍重!”

      走出礼部衙门,苏安恒难掩激动:“为君为国为女子而浴血,裴尚书真君子也!”

      我如何不认同:“生为女子,我与沙场此生无缘,安恒,你若有意从戎,我自当为你安排谋算。”

      苏安恒欠身,他笑说:“多谢公主美意。仆自幼体弱,更不通骑射,有幸服侍公主已是莫大福气。”

      我也笑了,拍了拍他肩膀,满怀豪气:“我如何舍得送你往漠北?相遇即是三生有缘,安恒,我不弃你,你勿负我!”

      几天后,长安城稍觉暖意,裴行俭等将如期北上,君臣上下齐关注,都盼着一举剿灭叛军,彻底铲除漠北大患。我更是坐不住,成日往东宫跑,央着李显告诉我最新的军情,得知前军还没遇上突厥的大部队,想打也打不起来。

      李显每次都很不耐烦,倒不是他不欢迎我,而是他没时间。他既不像大哥李弘那般自幼升储,又不像李贤那般生就有过目不忘之才,甚至他资质平平,所以必须多下工夫使劲学,学习如何成为优秀的储君。李治的身体状况大家心知肚明,李显不得不争分夺秒,为挑起江山做万全的准备。

      不过,李显没空儿接待我,却有时间陪伴韦妙儿,这不,才入五月,韦妙儿诊出有孕,真是可喜可贺。李显是个恋爱脑,他有意在韦妙儿生产之前把她扶正,先去求了武媚,武媚的答复模棱两可,等同不答应。

      李显受挫却未气馁,转而去求老爹,中心思想就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就该是他的正牌大老婆,她生的孩子不能是庶出。

      李治当即满应满许,道最近的大吉之日便是我的婚期,安排李显与薛绍同一天做新郎,李家双喜临门,岂不美哉妙哉。

      武媚在旁听着,没有半字反对。我有点不痛快,她对薛绍、韦妙儿都不满意,可她只管教我,对李显倒是宽松,这不是重男轻女是什么?哼,打倒封建糟粕!

      端午后的某天,珠镜殿设家宴,李治父子三人闲论道经,即将荣升太子妃的韦妙儿与我哄着武媚开心,李成器忽然走过来拉我的手,刘丽娘要抱回儿子反惹得孩子欲哭。

      我不禁犯愁:“阿娘?”

      武媚笑嗔:“童儿偏生亲赖你呢,呵,待你嫁人生子,便无暇顾及成器了。”

      小孩子最是活力十足,李成器示意我在前跑而他来抓我,但我忽略了孩子的步子小,我走的稍快,成器便追不上,肉馒头似的小手使劲向前伸却屡屡抓空。成器急的脖子脸盘泛红,我赶紧慢下步子,一寸寸的挪动,故意被他捉住。

      李成器搂紧了我的腿,他仰面望着我,笑声稚嫩畅快。我轻抚他小脑瓜,夸他跑的快,他便放开我,一字一点头的对我说‘姑姑跑’,我复在前时走时停,等他来抓。简单至极的小游戏,姑侄二人玩的不亦乐乎。

      不多时,内侍张元泰引着几个宫人入殿,为首二人各抱了一只拂林犬,高六寸,长尺余,四肢短小,耳圆嘴尖,体型肥胖,一纯白似雪,一通体乌黑唯腹下一道寸宽白毛,皆毛香足净,机灵可爱,圆溜溜的小豆眼四处扫望殿中的人物。其实小猫小狗对女人的吸引力不亚于帅哥哦。

      我惊喜不已,李成器朝着张元泰奔去,踮着小脚去摸那绒团玩偶似的小可爱。三年前,李旭轮送了我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狗,我取名‘花花’,整个大明宫的人都清楚花花是我的心头肉,但转过一年,因为要去洛阳修行避祸,我担心赶路不便,就把花花暂托与房云笙照顾。

      不幸的是,花花跟着李贤夫妇到洛阳后不久便没了,大概是患了某种唐人不能察的急症。房云笙特意告知我,我好生难过,将花花安葬于上阳宫中,寻了一处树木茂密的地方,希望花花在来年春天苏醒时不会寂寞。

      后来我一直没养狗,房云笙得了一条黑白相间的,是李贤送她的,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去年曾听说东宫的死物活物彻底的换了一个遍,李显留下的只有两个弄臣,有说是侏儒,也有说是矮民,来自道州(湖南永州)的什么土贡。

      武媚笑道:“前因阿史那都支通谋吐蕃,商旅往来西域饱受掠夺,拂林犬难入京都。这一双猧子乃大秦使者昨日入贡。”

      李治颔首慈笑:“月晚极爱猧子,便赐予月晚。”

      没想到爹妈今天不仅管吃管喝,还给我准备了这般温暖人心的大礼,我想也不想便跪下了:“儿叩谢二圣恩典!”

      宫人们把两只狗狗让与我,我抱在怀里,欢喜的不知该先亲哪一只:“真可爱!小白,小黑,妈妈爱你们哟!”

      “姑姑!姑姑!”

      李成器焦急的拉扯我罗裙,我屈膝蹲下,小白当即便往成器的怀里挤,成器就自然的抱住了小白。

      “啧,果是一双灵物呢!”

      成器还没亲着小白,却被韦妙儿抱了去,她不住的夸赞小白可爱,又招呼丈夫。李显取了肉脯喂小白,偏故意不喂进嘴,上下左右的转动一番,引得小白眼馋,因委屈而呜呜直叫,泪眼汪汪的。

      韦妙儿开怀娇笑:“殿下好手段!”

      李显略得意:“猧子而已,改日观我如何训豹。”

      李成器年幼单纯,只道自己看中的东西被人夺走了,咧嘴欲哭。

      我连忙亲吻他小脑门,耳语哄他:“不怕不怕。”,起身客气的笑问韦妙儿:“良娣喜欢猧子么?”

      “是呀,”,韦妙儿未曾注意失落的成器,她快人快语:“如天后所言,现今拂林犬极是罕见呢,闻听市里叫价万金,仍为豪贵争相购买。”

      我当即把小黑递给了李显,道是送给韦妙儿,心话不过是顺水人情嘛。

      韦妙儿倍感惊喜,她对我谢了又谢,与李显一道逗弄小黑。李成器则顺利的抱回了小白,而我就空欢喜一场啦。

      我想起一件要紧事,连忙叮嘱二人:“良娣今怀贵子,需防备猧子于内寝逗留,若抚抱猧子,过后当以热水净手。”

      李显不以为意,韦妙儿神情微变,她点点头:“唔,我省得。”

      少顷,我正美滋滋的吃甜品,尚书左丞冯元常求见,道是漠北传来军报,众人于是退避偏厅。裴行俭离京已是三月有余,唐军连突厥人的影子都没看到,换谁都得急啊,更何况是我,恨不能明天便看到跪地讨饶的阿史那伏念。

      我忐忑的贴耳去听,李显吩咐陈宁心把我拉回座位。我哪里肯依,李显亲自来拉我,因见我面色难看,他心中不由好奇,便也依样学样,心情也随之跌落。

      右武卫将军曹怀舜此次任定襄道总管统辖前军,任务是寻觅敌方踪迹。探马来报,道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傅屯于黑沙(呼和浩特东北),左右不过二十骑。曹怀舜大喜,亲率一支精锐快马赶去,却无所得,只得返回屯营。

      徐行至长城以北,曹怀舜与阿史德温傅狭路相逢,两军交战,无分胜败。又至横水(山西运城),竟与伏念所率主力相遇,因曹手下各将及时赶至,曹怀舜得以保全,唐军且战且行。隔一日,因气候利于突厥,伏念趁势发难,曹怀舜等人弃军而走,唐军遂败,死者不可胜数。其后,曹怀舜招收散卒,整顿队伍,又以金帛贿赂伏念,两军议和,伏念引兵北去。

      我的心吊在哽嗓,踮脚隔着纱窗偷看,见李治惊怒异常:“荒谬!!横水距庆州千余里,突厥如何东移!泾州屯军如何未察?!沿途州县为何无一上报?!确为突厥主力?!”

      “臣惶恐!”,冯元常跪地:“战报如此!”

      冯元常原是兵部侍郎,错看、错报军情这种低级错误绝不可能犯。随即,李治陷入了沉思,他的质疑也困扰着不懂军事的我,人吃马嚼,东移千余里,庆州、泾州、鄜州、蒲州、绛州。。。伏念怎么可能做到?突厥骑兵在唐境真若来去自如,只怕渭水之耻又将重现啊。

      “左丞,”,武媚忽的出声,她倒是一派镇定:“曹总管拥兵数万,魏郡公于幽州督军数年,我前军缘何败于突厥?”

      她说的‘魏郡公’是李文暕,郑王李亮之孙、襄邑郡王李神符之子,李亮是李渊的亲叔叔,李神符抗击突厥、督军扬州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

      “曹总管自汾州奔袭往返数百里,想是人疲马乏。。。”

      冯元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答复似是为败军之将开释,他聪明的止住了话头,武媚不辨情绪的瞥了他一眼,并未发难追责。

      只看我和李显的表情,旁人便也清楚这仗只输没赢。韦妙儿与刘丽娘默契对视,又默契的齐齐看向我,我好不窘迫,心知她们一定也信了那则流言。

      “月晚。”

      旭轮招手示意我近前,我垂头丧气的走到他身边坐下,刘丽娘侧目关注着丈夫。

      他并没有问我具体听到了什么,温和一笑,他安慰我:“沙场之上非胜即败,常事而已。”

      “可众将士。。。”,我极其的内疚,没能忍住眼泪:“裴公所率主力为何仍未。。。”

      “裴公用兵如神,自有其意,”,旭轮稍靠近,欲附耳私语又不便太过亲昵,他小声道:“你且安心,结局定然顺意。”

      一直等回到长安殿,我正暗自发愁,宁心忽问我:“阿姐既不舍黑毛猧子,何必让与良娣?”

      我不解:“我何曾不舍?我是主动相送呀。”

      宁心更为不解,她说如果我是真心的,为什么要劝韦妙儿少与猧子接触云云。我登时醒悟,怪不得韦妙儿面色不佳,原来也像宁心一样误会我不肯让出小黑啊,可我实际是担心寄生虫。。。唉呀,该怎么向唐人解释呢?!太为难学渣了。

      一个阿史那伏念已经够令人闹心,我哪里还能顾及韦妙儿的小情绪,反正我送狗是发乎真心,有老天爷为我作证。

      数日后,曹怀舜还京领罪,考虑诸将仍在前线抗敌,为安众心,李治没有处死曹怀舜,只流放岭南不用,曹怀舜如何感恩戴德自不必提。

      随着暑气日益临近,仍不闻裴行俭下令出击,而李治也无敕令发出,一切听凭裴行俭做主。我的婚期也临近了,可李旭轮还没告诉我他的计策,我也只能自己想法子。

      当初是我主动求婚,现在又费尽心思的想避婚,这大概就是自作自受的全佳诠释吧。

      六月的某天,永嘉郡王李晫死了,前后不过数日,众人方知他被投入大理寺狱,紧接着便传来他被处决的消息,而且是斩刑,距离他老爹江王李元祥病死尚不足一年。

      死一个皇族不足为奇,可一个皇族被斩,便如巨石投湖,人们打听到的罪名是‘禽兽行’—— 是为异常严重的通仠罪行,再进一步的內幕则不得而知。

      大概十年前,李治的一个叔叔徐王李元礼病死了,后被人告发其实是他的长子李茂绝了他的汤药饮食,导致李元礼在饥病交困中痛苦而亡,如此震悚恶行的起因是李茂看中了李元礼的宠姬赵氏,等不及老爹咽气便急于接手,被李元礼发现,李茂遂行凶。子杀父是为‘恶逆’,十恶之四,李茂被流放振州,最终一口薄棺草草入土。

      这一次,李晫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连全尸都没捞着,这是大家所关注的焦点,没人注意到我的反常,别人对这事儿是好奇,而我则是惊惶。我曾不止一次的揣度李治会如何惩罚旭轮与我,我清楚我们不会死,但我不忍见任何一种惩罚加诸于旭轮身上。

      祸从口出,病由心生,次日清晨我大觉不适,头昏发热且恶心无食欲,医官诊脉过后道是中暑,叮嘱切忌外出,多多休养,饮食方面也需调整。时值炎夏,大家不甚担心,可我吃了三日汤药还不见好,张娟娘第一个坐不住,她怕误了婚事。

      我言不由衷:“娘娘不必多虑,中热而已,两日定大好,怎会误。。。婚期。”

      张娟娘叹道:“近昏礼却染病,总归是。。。唉。”

      我这一病,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韦妙儿亲自登门,华唯忠也代旭轮前来探病。

      我接过信函便放在了枕边,决定不看信中的绵绵情意,吩咐旁人暂退,我小声告诉华唯忠我不想避婚了,既是我求来的驸马,我不该后悔,所以也请旭轮什么都不要做。

      华唯忠一直低垂着头,他恭敬道:“公主宽心,仆定上告大王。”

      “另则,”,我顿了顿,我清楚我接下来说的话旭轮并不想听,我已然预见他紧皱的眉目:“相王内宅一妃三孺人,然膝下仅一子,子嗣单薄,二圣亦为此忧虑,故而你。。。”

      我沉默了,不止旭轮不想听,其实我更不想劝。

      华唯忠如何不明我的本意,仍恭敬道:“公主宽心,仆必规劝大王。天后屡次垂训,大王。。。醉心字画,常与同好切磋,以致力倦神疲,无暇顾及内宅贵人。”

      我躺了半天又累又难受,遂示意他扶我起身,我斜靠着隐囊,十分羡慕的凝视这与旭轮形影不离的忠仆:“唯忠莫欺我,相王可曾筹谋。。。唉,旧事不问也罢,去吧。”

      “是,请公主静心安养,仆告退。”

      是夜,暴雨惊雷突然垂顾长安城,其后一连数日淅沥阴雨,天气也变得凉爽宜人,我的病情随之好转,大家松了一口气。

      此时距婚期不足一月,我以为李旭轮会因我改变心意而向我发泄不满,也以为武媚会因不甘心而再次阻挠我嫁给薛绍,但都没有发生,于是,我顺顺利利的迎来了我的婚礼。

      五礼已过,薛家送上的白雁被好生伺候于内苑,只余傍晚的‘亲迎’一礼,不过,因早就收了薛家的聘礼,我在法律上已经是薛家儿媳。

      早在四月,薛家正副函使入宫送聘并交换「通婚书」与「答婚书」,宫人们对二男议论不绝,皆是美言赞扬,不外是说薛氏子弟个个才貌双全,有意自荐枕席,成就一段佳话云云。城阳公主夫妇不在,长兄为尊,所以薛家的婚书是由薛顗所写,李治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还点评了薛顗的字。

      夜里睡不着,白天打瞌睡,我直过了午时才睁眼,宫人道是武媚曾驾临,得知我还在梦中便又离开了。到了这种时候,武媚来见我无非是母女间说点体己话,夫妇敦伦之事早由女官们细讲一遍,出门子必备的‘压箱底’也都交由陈宁心等人妥帖收纳。

      我简单的吃了半碗鸡汤素面,想着今天也不能误了请安,但李治和武媚却都不见,理由是傍晚再见也不妨事。我于是告退,内常侍冯士良却请我留步。

      “冯公何事?”我随口笑问。

      冯士良难得对我注目端详,我也发觉他愈发的老相垂暮,毕竟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啊。

      “公主今日大喜,”,说着话,冯士良红了眼圈:“天皇甚为不舍,昨夜更临轩啜泪。”

      我的泪也急速的涌上眼眶,只怕一开口便要落下来。

      上辈子,妈妈难产去世的那一夜我也失去了并不深沉的父爱,哪日不挨打便值得我暗自庆幸一番了,所谓父女关系大概仅限于我姓顾、我身体里流着顾家的血。因为不曾被爱,所以我无法懂得什么是父爱。

      直到这一世重生,我渐渐的明白,父爱就像一双手,托起襁褓婴儿欣赏这大千世界,也像一柄伞,为蹒跚学步的幼童遮风挡雨,更像一线光,或许细微却能在孩子失落时照亮正道,成功时默默为孩子而骄傲闪动。

      我清楚萧妃的一双女儿与我的感悟大相径庭,她们眼中的李治大概比我上辈子的父亲还要恶劣,他杀了她们的母亲,并囚禁了她们十余年,但是,我对她们甚为同情,却不会因此而否认李治对我的关爱。

      我点头,哽咽道:“圣体不豫,还望冯公尽心尽力。”

      “这是自然。”

      回到长安殿,众人唯恐哪里有失,于是做最后的检查与整理,只有我这个当事人最为悠闲,沐浴、更衣、梳鬓。。。好如一架木偶,没有感情也没有感观,我任人装点美化,为了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一夜。

      一品命妇,婚嫁服翟衣,发饰花钗九树,张娟娘亲手为我更衣,一丝不苟。

      见我始终心不在焉的,张娟娘不由着急:“用心记下,入帐后需告知驸马,以免。。。行房不便。”

      我摇头,满鬓珠光宝气的金晕也随之轻荡:“昨夜癸水至,今夜难成礼,驸马与月晚当分房而居,侍婢为月晚更衣便是,徐徐即可。”

      张娟娘不再多说,嘟囔着为什么算好的日子却不准。

      镜中的我,无笑亦无悲,青黛,铅粉,口脂,面靥,斜红,金钿。。。一步步的,那浓妆艳抹的人儿美丽却陌生,异常的陌生,不见熟悉模样。我已是薛夫人,任何变化都很正常吧。

      我本是一缕来自异世的游魂,为寻一个答案而来此,跟随命运的既定安排,我终于遇到了梦仲共度一生的男人。时空虽转换千年,我依旧爱他至深,他也向我交付了爱意承诺,可是,我承认我很懦弱,始终不敢冲破道德的约束。既生为兄妹,则此生断无长相厮守的可能。

      况且他已有妻儿,而我也即将出嫁,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这新身份并不是我真心想要的,因为嫁人便意味着会被另一层礼法所束缚。即便我的丈夫因他与生俱来的修养而不会当面指斥我,可我自己清楚,道德与良知会代我的丈夫谴责我,它们不仅谴责那份不顾伦常的爱情,它们还谴责我对丈夫的不忠。

      并非没有解脱之法,我死或终生不嫁,但那样做无异于更改历史,而更改之后的结果我无法预判,我惧怕它会影响我所爱之人的安危,所以我只能选择做一个懦夫,让一切沿着正轨继续进行。通过悄悄改变饮食而将经期提前,这是我能想到避免成礼的唯一办法,也算是我对命运的幼稚反抗吧。

      待万事忙完,闻殿外丝竹绕耳,乐声欢快悠扬,宫人道李治于麟德殿置备歌舞,宴请朝臣观赏。陈宁心等人伴着华服盛妆的我,她们雀跃交谈,议论宫门外的薛绍如何焦灼,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待嫁的我要激动。

      我不舍的环视这娘家小卧,指尖堪堪触上芙蓉帐,似通电般急急的撤手。不,至少今夜,我不可贪恋属于我和旭轮的美妙记忆。

      酉时,太阳渐收了毒辣的势头,武媚居然驾临长安殿,说要送我走出大明宫。我鼻头酸酸的,张娟娘在旁抹泪,今夜何止是李治武媚嫁女,娟娘这十余年也视我如己出啊。

      “出嫁乃人生大事,”,武媚慈爱的凝视我,她亲手为我稍整衣饰,轻声道:“不许哭。走吧。”

      “是。”

      母女一路无话,至丹凤门,只见广场上人山人海,乍看过去,香衣云鬓,到场女客比御苑盛放的芍药还要浓丽三分。

      武媚伴着我徐步而至,她们立时噤口,纷纷垂首恭迎。美丽与智慧兼备,凭一己之力睥睨天下,可望而不可及之人,她是神明一般的存在啊。

      李治端坐步辇,由十余宫人稳稳抬着。李治的视力向来不佳,全靠左右不断通报。得知武媚与我来到,他难掩喜悦,招手示意我快快近前。

      “儿今嫁与薛家,特与阿耶辞行。”我感激且不舍。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何尝不是父亲的掌中宝?盼了十月盼到她呱呱坠地,弱小可怜,自己连抱都不敢抱。护着她顺顺利利的长大,从襁褓中那又红又皱的小毛头,蜕变为令自己深感意外却更骄傲的美丽少女。

      即便是她的娇蛮任性,也令自己莫名欢喜,因它源于自己对女儿的宠爱,源于女儿对自己的信赖。这偌大的宫城,唯她享有对自己发脾气的特权。仿佛昨日还抱着她逗着她,听她稚声的唤自己‘耶耶耶耶’,听她气鼓鼓的抱怨读书何用,被她视为大树视为苍天视为倚靠足足一十七年,转眼之间,却要把她交给旁人去照顾,万般不舍却也不得不放手。

      我以袖拭泪,李治别过脸去:“三郎是长情人,你二人当恩爱和美,阿耶不为月晚牵挂。”

      武媚担心李治伤神,她好意劝了两句,又说不能误了奠雁之仪。这时,穿戴比我更为隆重的李显快步赶来,先向父母行礼,他解释说自己想目送我出嫁。

      看着百忙之中赶来相送的李显,我又忍不住的悲咽,此一时难免忆起他的前任,一个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代为送我,另一个说,今夜定要挤在最前排观看盛况,然而他们。。。我只觉心里很堵很闷,似塞了天大的委屈。

      “岂敢耽搁阿兄与太子妃成礼。”

      李显嗔怪,他吩咐左右给我递帕子:“莫哭,薛子延现在行障外呢。”

      奠雁、吟诗、撤障。。。经过一番缛礼,薛绍终于露面,他神采飞扬,愈发俊逸。自是先拜二圣,四目相视的这一刻,薛绍不禁莞尔,我则将手中团扇稍稍举高,挡住彼此的视线。今夜好像少了什么,我就这样。。。嫁人了?

      礼成,最后的分别时刻到了。

      李治十分郑重的对我道:“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

      武媚亦郑重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我敛袖福身,恭敬作答:“敬受二圣训教。”

      薛绍在翟车外静候我登车,一众薛氏子弟执骏马伴着新郎官。薛绍嘴角上扬,真情实感的因即将与自己喜欢的姑娘共度一生而难掩欢喜。我缓步向他走去,心情颇为沉重且复杂,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武媚一直将我送到翟车,薛绍跪地行礼,武媚很勉强的对这个她并不满意的女婿笑了笑:“驸马免礼。”

      “多谢天后。”

      薛绍谦卑的躬着身,武媚轻叹:“今日礼成,你表兄妹便是夫妻,月晚是我骨肉,亦是薛家新妇,当为薛家延续香火,往后需倚仗驸马。天皇与我一惯娇怜月晚,又素无心机,行事说话欠思虑,哪日你二人若生口角,互不和颜,驸马千万忍让,真若按捺不下,大可上告天皇与我,我训教月晚,驸马不得教月晚吃委屈。”

      薛绍连声称是,发誓会一生一世护我容我,绝不会轻怠我。武媚听罢他的承诺,再不肯看我一眼,她迅速的转身折返。

      夏夜晚风清扬,温柔拂过武媚的衣袖裙袂,走出几步,她忽然低了头,脚下也暂顿了。那位置极好,远远的避着观礼人群。

      我确信武媚一定哭了,她是那般坚强又不凡的女子,不容自己将软弱的泪水暴露在外人面前。她虽拜托薛绍照顾我余生,但她知道最爱我的人只有她。

      “阿姐,”,宁心提醒我该登车,她很是担心我:“阿姐莫哭,乱了脂粉。”

      “阿娘,阿娘。。。”我轻声的唤着武媚,她自是听不到的,我只希望她今夜安眠。

      马车启程了,如同每一个出嫁的闺女,我也离开了我的家——大明宫。这车本是皇后归宁所乘的翟车,白红锦帷,轮画朱牙,厢饰翟羽。从前年幼,武媚曾言会在我出嫁之时将凤辇赐我,我从未放在心上,她却始终未忘。以皇后仪驾出嫁,当真是无上荣宠的象征。

      从今便是真正的离开牢笼般的皇宫,陈宁心等人何其激动,纷纷守在窗边,她们小心的拨开彩宝珠帘观瞧窗外,或玩笑或惊讶的谈论所见所闻。

      太子纳妃,公主出降,双喜临门,长安因此未央,大明宫、太极宫。。。这条送嫁之路的两侧设下无数红火喜庆的火燎,它们抢走了满天星子的风头,直通向暂辟为婚馆的万年县衙,听说是因宾客济济,赐给我的公主府无法待客。

      华衣宫娥不断的挥洒铜钱、鲜果,而这极致奢侈举动的背后是一双父母无尽喜悦的心情,愿与子民同享。试问谁家父母不爱子女,无论富拥天下或是薄田老牛,都想给予子女最好的一切,纵然倾其所有。

      人潮如涌,今夜的长安城万人空巷,男女老少争先观赏这场空前盛大的婚礼,他们望着庞大塞道的翟车惊叹不绝,更惊叹于那条无边无际的送嫁队伍,羡慕着幸运至极的薛绍。

      不知谁先听到了我的抽泣,所有人慌忙围了过来,我不住的抹泪,这下子妆容是彻底的花了。

      “哎呀,公主因何垂泪?!”

      望着左右亲如姐妹的她们,我哭的更厉害了:“我。。。我不想。。。出嫁。。。”

      她们稍放心,误以为我只是羞怯。上官池飞让我偎着她,劝我痛快的哭一场也好。袁芷汀准备清水,宁心整理胭脂瑛粉,随时准备为我补妆。

      也许上天也在帮我吧,我刚哭罢,车队已过平康坊,宣阳坊近在眼前,众人如何不急。只听一声声异响传来,紧接着,苏安恒在窗外解释那是砸毁夯墙的声音,因翟车无法通过坊门,所以只得如此。

      借施工的这点时辰,宁心她们立刻‘开工’。我苶呆呆坐着平复心情,等待我的丈夫接我下车,引入只属于我和他的全新生活。

      车队再次启程,很快便停下了,薛绍需得招待宾客,我则在内宅暂歇,李楚姩等与我交好的皇族女眷入内陪我,有送祝福的,也有拿我打趣的,说等回公主府行合卺礼可以多喝一些酒,免得坦诚相见时羞臊难堪。

      有人道:“万万不可呀,若公主晕醉,岂不耽误要事?!”

      众人哄笑,我因紧张而拨弄十指,终于想起来,今夜的确是少了什么,李旭轮在哪里?!难道他一直没现身大家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因何而缺席?

      霍王李元轨的孙女李京好意问我是不是饿了,我道不饿,我只是心里无故的发慌。

      这厅中出嫁未嫁的都能理解我,李楚姩安慰我:“人声嘈杂,一路行来听了见了,定是倍感烦扰。”

      我苦笑:“兴许吧。呃,你是与阿宝哥同行么?”

      李楚姩微微皱眉:“说来也怪,先前于宫外未遇阿兄,入衙亦未见,我疑心阿兄往城外别业,可奴子道是不曾。”

      我道:“阿宝哥已成婚,许是伴着你阿嫂。”

      李楚姩笑笑,她随口道:“阿兄与慕容氏。。。感情平平。”

      众人说些京都趣闻哄我放松心情,少顷,越王李贞的小女儿乔姿进来寻姐姐,良乡县主把小妹抱在膝头,笑问她带着家奴去了哪里玩耍。

      李乔姿兴冲冲道:“前堂呀!好生热闹呢!”

      然而,经越王家奴的补充,众人惊闻其实前堂是出了一桩麻烦。武攸暨前来吃喜酒,被人奚落他对我痴心妄想,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双方都有点醉意,且年轻气盛,没争几句便动了手,很快打成了一锅粥。

      众人既不讥讽也不同情攸暨,纷纷望向了我。攸暨爱慕我多年,但我一味拒绝,甚至求旨嫁给薛绍,这并不是什么罪过,可我心中难免愧对攸暨。

      李楚姩替我询问越王家奴:“前堂何人主事?内官么?可曾惊动驸马?”

      越王家奴回道:“不曾惊动驸马,却惊动了相王,相王与建平郡公方入衙,恰遇武郎打斗。”

      李楚姩一惊:“我阿兄?呵,总算没误了公主昏礼。”

      众人见我愈发不安,劝说既然有旭轮主事,两方肯定不敢继续打闹。李楚姩也吩咐侍婢去见李钦,尽快把事情按下才是。

      隔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李治赐我的公主府,便在兴道坊,此坊北临皇城,只隔了一条东西大道,宁心笑说以后薛绍去衙门点卯非常方便。

      “宁心,”,我笑不出来,与宁心耳语道:“先前见你为攸暨担心,便去探望一番可好?此事说来。。。与我有关。”

      大家正忙着准备饮食,只等薛绍入内,夫妻食同牢、饮合卺。这间新房浑似被一道红绡密密匝匝的笼住了,众人面颊似点了浓重胭脂,比平日愈显俏丽。

      宁心无不惊讶的看着我,又打量旁人没注意我们,她似乎并不情愿:“我需在内室服侍阿姐呀。”

      我知道张娟娘在别处张罗不知何时便会过来,匆匆道:“此处不缺你一人。如果攸暨被人所伤,我于心不忍,你便代我亲眼。。。不然我寝食难安。”

      宁心仍觉不妥,她说如果被薛绍知道,他不会对我甩脸子,却未必对她假以辞色,薛绍怎么可能对武攸暨不介怀。

      我暗暗推着宁心:“快去快回,此事只三人。。。你只道是你关心攸暨,便说我不知情。”

      很快,宁心经不住我的请求与催促,她避着旁人悄然走出了内室。虽然暂不清楚攸暨是否受伤,但我的担心就此放下了一半。

      今夜每个人都心思各异,这我早已料到,却没料到攸暨竟与人斗殴,凭白禸体受苦,唉,教我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假装不知呢。

      为免宁心半路遇到张娟娘,我吩咐安扬翠去请娟娘来见我。上官池飞依我的喜好将一些胭脂水粉在妆台一一摆好,笑说这下子整座公主府从外到内都与长安殿一模一样。

      我环视一圈,一应陈设当真与长安殿一般无二:“只恐迷惑你我,自以为步出院门可往还周殿请安,实则需乘车马,周折时辰。”

      袁芷汀道:“公主三日后可还宫谒见二圣,这三日嘛。。。便请驸马服侍公主喽,我等自会退避。”

      说笑时,扬翠快步回来,她满脸的不快,仿佛被人踩了特意更换的簇新绣鞋:“回报公主,张娘子抽身不得!!公主驸马前脚入府门,后脚。。。唉,诸亲贵府上儿郎接连登门,道是帝甥尚主,千载辉光,当为驸马贺,二女五男雁成行,金银龙麝尽撒来。张娘子现于正堂苦劝诸贵人呢。”

      安扬翠捡着眼熟的报了一通名字,大多是李家的外孙外甥。又比如,城阳公主生前与姑母长沙公主一向交好,所以豆卢家与薛家素日里便常来常往,这次更是兄弟侄子一齐来道贺。还有那十岁上下的小屁孩,为凑热闹也都跟着来了。

      芷汀扑哧一乐:“只怕并非道贺,诸贵人今夜存心害驸马丢丑呢。”

      她们笑议不断,我琢磨出了一点头绪,上殿求旨那日,我与张娟娘往蓬莱殿领罚,当时李显与旭轮在旁说了几句玩笑话,记得好像是李显说李治的那些外甥一准儿不服薛绍尚主,难道是李显特意安排他们来这儿弄婿?嗨,无所谓了,反正就算薛绍没喝醉,我们今晚也是各睡各的,我不用理会那些人怎样闹翻天。

      我因有点饿就取了糕点填肚子,她们替我着急,说这种时候也不必顾及矜持,应该尽快请回薛绍才是。

      我一愣,顺嘴问:“为何?”

      扬翠啧啧,朝摆在帐前的食案一努嘴:“同牢合卺呀!”

      “哦,那便,”,我咽下食物:“去请驸马吧。”

      隔片刻,我因折腾了大半天正昏昏欲睡,一阵响动由远及近的传来,内室各人面露喜色,纷说薛绍可算是回来了。我强打精神,心话太好了,吃点东西喝点酒,我可算是完成任务啦。

      派去请薛绍的宫人不过四个,等人声愈发清晰时,大家惊疑,这动静听着足有十几口子人啊,别不是那些纨绔跟进新房了?这如何使得!

      卧房的门被推开时,我耳畔响起女人的惊呼,屏风后转出人影,是薛绍,但又不仅是薛绍。我的脑子突然就糊涂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双眼,视野中,酩酊大醉的薛绍居然由李旭轮亲自搀扶着,余众皆愕然,甚至忘了去接过薛绍。

      浑身过电一般颤抖,紧接着又如被人拽了一把,我惊慌的自床上弹起:“四哥!”

      那人搀着比自己只高不矮的醉汉却不觉劳累困扰,他闲闲的瞧了我一眼,唇角匿着一抹未名笑意,他没有把薛绍假手旁人,一路送到床边,他稍松手,薛绍便沉沉的倒在婚床上,兀自喃喃的说着酒话。

      “表兄?薛表兄?”,眼见薛绍醉的厉害,我关心的俯身查看,腕上一紧,我下意识的回头,原是旭轮拉住了我,我暗暗甩手:“阿兄不当在此。”

      旭轮似愁苦般幽幽一叹,继而又是笑,他的面庞也被酒气熏红了,凑近一些对我耳语:“适才薛绍狂饮待客,今夜实难清醒啊。”

      我不得已去掰旭轮的手,心话今夜无论如何也不许他闹事:“多谢阿兄屈尊送归驸马,恕月晚不能相送,还请阿兄。。。”

      “不送?”,他当即恼火,眼睛也被气红了:“哦,是了是了,你已更改心意,欲与薛绍成礼!”

      华唯忠跪在屏风旁,又尴尬又恐惧,他勉强笑着规劝:“此处乃公主内寑,大王不宜。。。”

      “我自然晓得!”人喝醉了就容易随心所欲,心事都藏不住,旭轮不快的扬声喝着,并没注意手被我掰开了。

      我又去查看薛绍的情况,他其实并未彻底的失去意识,尚能听出身边的人是我,只因醉酒而很难抬头看我。

      “阿晚极美。。。极美,离家前。。。我拜祭祖先、耶娘。。。娶你为妻,阿娘定然欢喜。”

      我好言安抚:“表兄休息片刻吧。”

      袁芷汀也来劝:“容我等服侍相王往别院醒酒,公主需与驸马同牢合卺。”

      “而后?”,李旭轮仿佛听不懂逐客之意,他非要这未嫁的闺女回答他的羞人问题:“结发?去帽惑?摘九钗?”

      芷汀被他追问的面红耳赤,她颤着手去搀他胳膊:“大王说笑呢,请大王随妾。。。”

      “我有要事,”,旭轮甩开芷汀,他扫视惊慌失措的各人,视线最后落在我的身上:“需叮嘱公主。”

      此时此地,谁敢顺从他的命令呢,上官池飞当即跪在他脚下叩首:“相王恕罪!凡事还请改日!”

      安扬翠也冲着华唯忠招手,催着他赶紧把自己主公劝走,又吩咐旁人为薛绍煮解酒的饮子。

      李旭轮哪还有半点亲王气度,甚至算不得一个成熟沉稳的成年人,他的笑声是从未有过的张扬:“不得改日,偏要今夜!驸马在此,我与公主岂是独处?尔等为何阻挠?!”

      “阿兄,”,我近乎哀求,生怕等不到明天他便会受到严厉的责罚:“明日,待月晚与表兄拜祭舅姑灵位,自去见阿兄,还求阿兄及早离开此处!”

      旭轮不肯听劝,他仗着身份驱赶众人,本该二人合欢的新房,最终变成了三人煎熬的地狱。我无力的哀叹一声,他疯了,这是要拉着我一同下地狱啊。

      我来不及躲避,整个人被他抱起,唇舌如刀剑,劈开兵力空虚的关隘,是势如破竹的攻取,也是狡猾刁钻的圈套,他不是一味的豪取强夺,仍期待我愿意投降屈从。可我做不到啊,我对他也有欲望,但绝不可能在我与旁人的新婚之夜,在我丈夫的视线可及之处!

      旭轮走了数步,我腰下忽觉踏实,原来他将我放坐在了妆台,容我喘了几口气,我方要劝说,唇间又被他的气息无隙的堵住。因不必抱着我,他双手空闲了,却不许它们偷懒,借酒劲三两下探开襟领,继而徐徐的掬住了目标们。

      霎时被抽走了力气,我的思绪、我的呼吸、我的心跳这一时悉数落在他双手之间。他掌心并不粗糙,却又不似女子般滑腻,长年练字而生出的薄茧足够刺激一个人的全部感观,不住的引起颤栗。

      感受不到推搡,他满意了,他得逞了,可能他这一时连对我的喜欢都忘记了,他只想占有,尤其想在我丈夫的面前宣泄他对我的感情。他死死的抵着我不许我动,坚定的徐徐的迫近,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薛绍,还好,薛绍仍是沉醉难支。

      淡淡血腥散在喉口间,分不清是谁误伤了彼此,旭轮终于舍得放手,一手抹去我唇边一线亮色,一手为我遮笼衣襟:“你动情了。”

      “不曾,”,视线胶着如暗战对峙,他眼中不见往日温柔,仍充斥着焦躁倩欲,我奋力的试图推开他:“求死不成?!是你刻意着人灌醉薛表兄!”

      “心疼自家驸马?”,他面色一沉,开始没章法了,明明带着温度,可所经之处却被他的手冰封冻僵,很快,目的非常明确,他一厘一厘的接近:“忘了?浴殿,是你命我为你纾困。”

      的确,旭轮对我是有经验的,我因一声难抑的低吟而羞愤,万般无奈的放弃了抵抗。

      “你纵不来,我也不会与薛表兄成礼。”

      “月晚!”,他的唇抵在耳畔,好不欢喜:“我晓得,你不会弃我。我并非存心惹你惊怕,可我着实耐不住,我生怕。。。来不及。”

      李旭轮终于还了我自由,我跳下妆台整理衣裙,同时关注着醉卧在床的薛绍,他不知何时熟睡了。

      “是何计策?” 旭轮随手拿起一罐口脂,指尖取一点嫣红,便在我唇间补色。

      “不必多问,横竖不是今夜”,我拂开他的手,自己对镜补妆:“旭轮,我无意触怒你,兄妹岂能越雷。。。”

      “你容我时日,月晚,”,他自身后紧紧的抱住我,细密的吻落在腮旁脖颈,用以遮掩他内心的慌张无措:“你容我时日,待一切万全,我定践诺。”

      当旭轮离开后,人们几乎是争着挤进了内室,只看见我抱着飘忽梦中的薛绍,整个人显得颓废又疲倦。

      “公主?”,上官池飞轻声唤我:“解酒饮子尚温,当为驸马服用。”

      我拨开薛绍鬓边的几丝碎发,恍惚觉得自己也随他入梦了,适才发生在新房的纠葛不曾存在,我从没有羞辱薛绍,谁又舍得这般对待一位谪仙呢?无暇白壁般的人儿,值得世间最美好干净的一切。

      “池飞,”,我茫然的抬头望向她:“今夜便教驸马好生歇息,可好?”

      【21-7-2023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5月26日(2021)更新:
    最后这部分彻底大改,咋就写了闹洞房这一出?可能旧版的男主太温油?哈哈哈,希望大家别嫌弃
    5月26日(2021)更新:
    婚礼这段写的很简单,女主下次嫁武驸马的时候咱们再详谈哟
    5月16(2021)更新:
    每次给男女主发糖感觉像是完成了一桩任务。。。
    好奇怪,难道我憋着苦死他们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