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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红梅引 泪眼问花花不语(下) ...


  •   “除夕之事是月晚失礼,月晚犯上顶撞,阿兄理当严惩!只是阿兄。。。如此惩罚是否过重?阿兄至今怀思表姐,是也不是?月晚自知与表姐有些许相似,是以不信阿兄厌憎月晚。月晚真若随伏念北归,恐此生难与阿兄复见,阿兄当真舍得?”

      缓缓仰面,我怯生生的凝视李贤,一滴莹泪恰到好处。李贤的呼吸愈沉,我甚至能听清他促动的心跳,绷直的身体渐有反应,忽然,他紧紧的环住我,亲密无间。我半步也不敢退,以娇羞笑意迎接他眼中的暧昧情愫。

      我发誓,此时此刻,我唾弃无耻无德的自己,狠狠唾弃。

      曾反感贺兰瑜为报复武媚而不择手段乃至出卖色相,却未想到,竟有一日会利用李贤对她的思恋助自己纾困,然而,今时今日的我尚无力量与储君抗衡,又何况李贤手中捏着我的把柄,因而在他面前,我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

      我仿佛又开窍了一点,为了留在权力中心,为了等到一人之下的那一天,暂时出卖自己的一切也并非难事。

      无奈走出这一步,无论李贤信或不信,我已然输了,可笑的是我一直认为自己与众不同,不会谋求权力,不会贪生怕死,我所作所为都见得了光,而现实却。。。

      “的确,阿妹三分似表姐。。。”,李贤忽的俯首吻下,我咬紧牙关,一股酸苦自喉口急速上涌,万幸他只是吻去了那滴泪,专注的,轻柔的:“雕虫小技,呵,焉能瞒我?此乃阿妹诡计,可我竟。。。无能为力。。。甘中此计。阿妹啊,有何后策?”

      李贤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笑视我,只等我还要耍什么花招。

      手脚僵直的人换作了我,我完全能想象自己在李贤眼中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愚蠢。

      兄妹二人眼神过招,我们对彼此所求均心知肚明。

      “阿兄贵为储君,理当大度!!”,卸下伪装,我愤恼却也无可奈何:“月晚所求唯一,乞阿兄莫助伏念!月晚愿向阿兄起誓,赵道生之事,月晚绝不外泄!更劝阿兄,华夷始终难融,伏念是突厥人,纵然阿兄助其成为漠北之主,难保他日。。。背恩忘义。”

      闻言,李贤莞尔,并无讥讽之意。

      他真诚的亲切的对我说:“阿妹心中,我是凶神恶煞么?竟使阿妹畏惧至斯?我若残害手足,唉,于我何止切肤之痛。呵,生平第一次怀抱月晚,犹然在目,兄无故担忧,小阿妹目下只知吃奶哭啼,却终将长大成人,不知成为谁家妇,唉,盼此人待阿妹一世情真。同胞手足,阿兄对月晚怎会不疼不爱?又何须拿我与。。。与长兄作比?然则,身在储位,诸事并非干系我一人得失,我不可徇私忘公。确然,我有意将阿史那伏念变作手中棋子,换漠北百年安固,可我并非利用阿妹。阿妹既无心仪之人,为何不愿下嫁伏念?伏念能许阿妹一国后位啊!阿妹屡次提及贺兰,我承认,少时的确爱慕其颜色殊丽,可贺兰自愿侍奉天皇,我又怎敢觊望?贺兰被。。。贺兰自寻死路,我每念及,莫不惋惜,阿妹休得再提,害我心伤。至于赵道生。。。你只牢记,知晓东宫秘辛于你无益。方才所用美人计,日后不许自作聪明,男人岂会因此而满足?得之,即忘之。阿妹不过是作践自身,终无所得。”

      待彻底远离李贤等人,陈宁心急喘了一口气,好如濒死得救。她后怕想哭,又不敢被旁人察觉异样。

      这番沉重的谈话萦绕心田,我自觉忽略了异常关键的一点,可反复思来,却是猜不透。不过,我愿意相信那些是李贤的真心话。他是我的同胞哥哥,没道理把我折磨的求生无门,可他更是大唐的储君,两端权衡,他认定选伏念为驸马对我对大唐都有益处。毕竟在当世人眼中,嫁给一国之君便是一个女人最尊荣的归宿。

      宁心连问了两次,我不肯吐露半字,她颇觉无趣,只陪着我漫无目的的向前走。

      我恍然发觉脚下的路竟通向九华殿,遂及时折返,却不想再遇到阿史那伏念,便改道前去分灵池,在空荡安静的西华轩落座。我道口渴,宁心便替我去寻水。

      临窗远眺,遮天的浓厚阴霾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层层乌云将空中华彩悉数遮掩,今夜星月皆黯然无光。疾风吹皱一池黑沉,吹响了窗外的花草灌木,花落无声,夜枭忽鸣,徒惹人惊慌四顾。

      我无端联想,或许这分灵池的池底安睡着一只巨兽,只有人们的快乐才能将它唤醒,可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无边无际的烦恼,巨兽不得不沉睡湖底,永远没有苏醒的契机。

      香炉静静焚烧着,我学着李旭轮的习惯,以十指撩拨青烟,它们遂绕指纠缠,终飘散无踪。他说等我一个时辰,或许会成为我所经历的最长的一个时辰吧,唉,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这大抵是旭轮此时的心情,却是我最怕。。。

      忽然,异于幽雅熏木的清甜果香挑豆我的嗅觉,有人递来一枚石榴,我微惊,转视来人,玉树临风美少年,不是武家攸暨还能是谁呢。

      武攸暨神采熠熠,着一袭水色胡服,淡雅简约,合身利落,教人一眼便看明了那日益宽厚的肩背。

      我托腮凝望窗外湖水,撇嘴不满:“哼,明知我不会剥石榴。”

      他好不开心:“我为你剥呀。”

      五百余个日日夜夜,虽然不时的遇见,却因那一分矜持骄傲,都不肯理会彼此,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又是他主动求和,二人相视一笑,所有隔阂就此化解,再想起那个除夕夜气急败坏的自己,又有些难为情。

      二人分食石榴,武攸暨把籽吐向分灵池,忽轻声道:“月晚,你愈发。。。好看呢。”

      我也朝着池水吐籽,鼓足了劲,力求比他吐的更远:“倾国倾城?哼,俗套。”

      攸暨捧着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石榴籽给我吃,怕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道:“不及倾国倾城,却是在下一想之美。”

      我斜眼睨他,憋住心中得意:“当真?先是送石榴,现又恭维夸赞,难不成有事求我相帮?”

      “啧啧,”,他眯眼看我,口吻不屑:“真若有事,我直求天后便是。我怎敢求你,我只怕摔入烂泥坑呢。”

      想起武三思那副挂满泥浆的尊容,我不禁大笑:“此事已传遍内外呀,哈,武三思是自寻苦吃,岂能怨我?”

      这时,轩中响起了脚步声,又急又重。

      二人齐齐回头,那道婵纱仕女八扇屏后竟转出来阿史那伏念。心不由一沉,知自己还是没能避开这个大嘛烦。

      “公主竟这般厌憎在下?无意正视在下真心?”

      与李贤分开之后,我并没注意李贤是回了偏殿见伏念,或是返回宴会殿,所以现在,乍见伏念如此消极且懊恼,我也不知是因我先前甩手便走,或是李贤把我的答复告知了伏念,这便激怒了伏念。

      突厥人是外族,是番奴,李治三十余个姑母并姊妹,仅三人下嫁外族,但那是立国初期,而且三位公主所嫁乃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阿史那仁表(史仁表)这般为大唐开疆扩土,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英物,另有一个御封的文成公主,所嫁更是吐蕃的国主,这场载入史册的和亲为二国带来了一段较长的蜜月期。

      可阿史那伏念。。。无论怎么看都是凡夫俗子,不过,诚如李治夫妇所言,伏念不足为惧,值得担忧的是他的族人。养虎为患,这或许是先人没能预料到的吧。

      武攸暨直皱眉,咕哝道:“此人好生无礼。”

      我懒得搭理伏念,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勉强保持客气:“使君乃太子挚友、东宫上宾,太平敬使君如敬兄长,敢不正视。”

      “公主不可!”,伏念趋步近前,他急于解释:“公主既明了在下心意,怎能视在下为兄?伏念自知别无长物,愿以一腔真心,乞公主不吝垂顾,若。。。唉,优柔寡断果非我大突厥男儿所擅长!太平公主,我心意已决,若我阿史那伏念尚公主为妻,此生再无遗憾,于我突厥全族亦是无上幸事。公主如若不弃,伏念此后愿以万倍忠心侍奉天皇与太子。”

      我没有感受到半点诚意,满满的是惊吓与虚伪,还有几分胁迫。是梁静茹给了阿史那伏念这膈应死人不偿命的勇气吗?他凭什么要我相信他?任他在漠北如何受遗民敬重,但在大唐,在这座行宫内,谁又会在意一个落魄王孙呢。

      无需考虑,我认真的答复他:“蒙使君如此爱重,太平惭愧,太平乃弱质女流,委实不敢承担使君全族厚望,今夜言辞,太平只作未闻,使君慢走。”

      早就清楚我的答复并非伏念想要的回答,眼见他吃惊的神色,我心有所悟,看来他原以为我会卖突厥或者卖李贤一个薄面,至少不会这么快这么不留余地的拒绝他。伏念倒也沉着,他无礼的凝视我,不知又在盘算什么说辞。

      “原来贵人便是。。。阿史那氏王裔,”,一旁,装聋作哑的武攸暨忽然笑吟吟道:“武某早闻使君大名,今日得见真容,不胜荣幸,然则,使君求尚公主,为何不先问过武某?”

      自进入西华轩,阿史那伏念便视武攸暨为空气,此刻被我拒绝大失颜面,又听出武攸暨话中有蔑视嘲讽之意,不禁大为光火。

      “汝是何人?某与公主在此相谈要事,你不知回避便也罢了,却如何这般多嘴犯上?!”

      我微讶,我与伏念只在去年除夕有过一面之缘,竟已传进了武攸暨耳中,会不会还有更多人等着看这出戏的后话?天啊,恐怕沦为笑谈的不只伏念一人啊。

      担心伏念会迁怒攸暨,我稍扯他衣袖示意他服软,他却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使君既问,”,武攸暨仍是十分友善的笑视伏念:“武某自当如实相告,我乃天后堂侄,我大父乃故太原郡王之兄。公主乃二圣爱女,倾慕者不可胜数,使君有此心思,呵,并不为奇,在下蒙天眷顾,与公主相识自总角,交情甚笃,我二人。。。咳,心藏彼此,我尚不曾请婚,你欲。。。掠人之美不成?!”

      我心话武攸暨这是什么烂借口,帮人也不能这么帮啊,说谎不打草稿,狗屁‘心藏彼此’,每次和他怄气少说折了我一年阳寿。不过呢,武攸暨侠肝义胆,还是值得夸许的,也不知真正的太平公主与第二任驸马是不是一对欢喜冤家呢?

      “我求尚公主需顾及你?只因你乃天后堂侄?”,注意到我试图挣开的手,伏念嗤笑,反唇相讥:“不必多此一举!伏念有话直讲,历年游历京都,泱泱天潮不乏清贵君子,小郎虽出言不逊冒犯某,某仍愿真诚称赞小郎之貌绝妙出类,以及小郎对公主。。。呵,一厢暗慕。观小郎年约志学,想必仍为白身,如何笃定仅凭这易逝韶容便可胜过伏念?我突厥虽居偏壤,然长城之外素无敌手,我族人乃天皇忠心不二之臣,为天皇镇守漠北,抵御外侮。帝女下嫁突厥王裔早有前例,太平公主若嫁我为妻,我全族必肝脑涂地,为天皇尽忠竭力,则边陲黎庶具得安乐。倘若小郎求尚公主,是否有利大唐?亦或益于公主?还请小郎三思,公主真若降于小郎,则从此褪去帝女荣光,沦为一介深宅妇人,默默无闻。小郎所谓爱慕。。。是否只为满足一己私欲?!”

      伏念叭叭的发表了一番洋洋洒洒自以为是的大道理,又郑重其事的向我承诺:“伏念庆幸得遇公主!今夜虽为公主所拒,然公主令众生倾倒,反激起伏念昂扬斗志,誓迎娶公主,至死方休!我大突厥男儿向来言出必行,在下定请族长向天皇上表请婚!!此时并非欢谈之机,公主容在下先行告辞。”,偏不忘再次奚落武攸暨:“小郎,哈哈哈,放下执念吧,此情此景甚是难堪!”

      伏念大步流星而去,武攸暨忿忿不平的咒骂蛮夷无礼云云,他甩开我的手:“我好心助你纾困,你却任我颜面扫地!”

      看着大生闷气的武攸暨,我笑嗔:“你肯相帮,我应道谢,却为何。。。执手,徒惹人发笑!”

      他不甘示弱:“无意之举!”

      二人说笑几句,突然同时沉默了,谁也不肯主动接话。我心想这样也不错,先前喝了一些酒,便在此地小憩片刻吧。我闭目养神,好不放松。

      四下寂静,一旁,攸暨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亢奋的突然嚷道:“月晚!我有心事!方才我。。。我贬讥阿史那伏念实是为。。。是为自救!”

      心惊肉跳,刹那之间,我顿悟了一些旧事,那一直被我误以为是崇拜的感情或许是。。。我再不敢与他同处一室,急于离开,却险些以面抢地,他一展双臂,及时将我抱住,最后双双滚落地毯。

      伏在武攸暨的身上,我感觉到自己不仅面红耳赤,甚至浑身都在颤抖。耳侧是他砰砰有力的心跳,猜测他比我更激动吧,眼前的状况也在他意料之外。

      心头升起某种不好不坏的预感,我又羞又怕,正要推他,腰间却被他的手箍住,另一手颤颤的抚我面颊。四目相视,他亦是满面涨红。心照不宣的,纯真无邪的友情悄然变作另一种酸甜滋味。

      “月晚,”,他声音极轻,大概不愿被我听出他的紧张:“似这般相拥。。。远在尧山行宫吧,你我初识彼此。”

      此刻,我的喉口像是被人给捏住了,发不出声音,只知点头摇头。

      武攸暨眼含期许:“我有满腹心事,月晚可愿一听?”

      “你。。。放手。”

      我没有恼火,也不是责怪,我只是不敢去听,早已心有所属,又岂敢辜负这少年真心?

      见我连连摇头,攸暨莞尔,他把我抱的更紧了。我立时闭眼,紧抿双唇,因为我感觉我的心脏下一刻便会跳出胸腔。

      “偏你惹我动气,我也耍混啦,横竖这心事。。。无一不是月晚,今夜过后,兴许我再无胆气重提。月晚,我。。。我对你。。。佼人僚兮,劳心惨兮,如此这般,你可明我心意?”

      脑袋正抵着他胸膛,我耳中嗡嗡作响,分不清谁的心跳更剧烈。

      我闷声羞道:“你知我少读书,放我离去,我寻人求解。”

      他信以为真,愈发紧张:“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当真不明么?!月晚,我隐忍多时,此情此誓,原是留待新婚之夜向你倾诉,可我发觉,你我之间。。。犹如隔着鸿沟天堑,即便是那异族番奴,比我更有资格。。。尚主。你是天皇嫡女,贵不可言,理应降与豪杰英物,为大唐百姓带来太平安定,一如文成公主那般名留青史。而我人微至斯,若降与我,你定。。。泯然于众,可是,纵使自私自利,我仍不愿放弃,我不愿继续隐忍,更不愿约束自身,我惧怕从此与你不得相见,我不甘眼睁睁看你成为旁人所爱!月晚,你在听么?!”

      如此莽撞却又无比可爱,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比七月骄阳更为炙热,只属于青葱少年的真挚情感,不夹杂任何利欲熏心,所谓的目的,也只是希望换回对方同样的真心回应。

      然而,我不能接受,因为我没有资格,而武攸暨值得更好的女子相伴——在他迫于命运的安排成为我第二任驸马之前。

      未及深思,我开口规劝:“多谢美意,可我。。。攸暨,我信你是真心,我对你亦从无假意,却只因。。。只因你我乃表亲,仅此而已。的确,相识多年,你我感情甚笃,但我对你一如我对宁心,亲如手足,从无逾越,今后亦不会。”

      武攸暨愕然哑口,我给他的答复也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趁机推开攸暨,我起身欲走,却被他自身后牢牢的环住。他不肯轻易放弃,宁愿被爱情荆棘扎的鲜血淋漓。人只有痛过才会考虑取舍。

      “仅此而已?!月晚,你亲口道你信命信缘,倘若你我命中无缘,何以相遇?!何以令彼此愉悦?!既是天定之缘,我不信你对我无动于衷!半分也无么?月晚,难道。。。你有心仪之人?”

      “何必多问?!”,我挣也挣不开他,急的满头大汗:“我为何必得说与你知?攸暨,你且放手!莫要胡闹!”

      “原来传闻。。。”,武攸暨对我的要求置若罔闻,他痛苦叹息:“为何非得是薛绍!月晚,我至今后悔携你往西市游览!”

      哪怕我不是来自千年后的一缕游魂,不知太平的归宿,放眼大唐,太平又能嫁给谁呢?李治有四个同胞姊妹,只薛绍这一个嫡亲外甥尚未娶妻,薛绍仅凭出身就毫不费力的走到了赛场终点,加之那无可挑剔的仪表,但凡李治不改心意,他自己也不犯傻抗旨,我最终花落谁家,每个人心知肚明啊,武攸暨更是早有防备,才会那般的敌视薛绍。

      无言安慰攸暨,二人间出现了极其可怕的沉默。

      其实我对薛绍从无动心,甚至我们见面的次数亦屈指可数,但刚刚,薛绍的身影在我脑海一闪而过,然而我想的只是如果此刻为顾全友情而满足攸暨的心愿,那么,本该是太平第一任驸马的薛绍又将如何?我这任性的选择又会如何影响历史的走向呢?

      良久,惋惜攸暨错付感情,我无不歉意道:“对不住,攸暨,我从不知你对我。。。对不住。”

      “你何错之有,呵,是我。。。一厢情愿,”,他兀自絮絮道:“早在洛阳宫,你我初相识,我便将你藏于心间,那份情愫。。。使我莫名欣悦,弹指之间由心而生,然而整整八年,却无法由心而灭,月晚,我情知出身。。。不配尚主,你骂我痴也好贪也罢,我无日不期待。。。你为我穿嫁衣,与我并肩偕老。我早已认定太平公主属于我!”

      我知道我必须我也有责任规劝武攸暨放弃,彻底放弃这无果的念头。我之所爱唯有一人,但旭轮此生都不可能将幸福予我,正如我,因为已将爱情甚至我的宿命都交由旭轮主宰,所以没有人能从我手中得到幸福。我大可以欺骗攸暨,任他这一世为我付出真情,可我不忍欺骗我的挚友,至少此刻他尚未深陷,一切还来得及。

      “太平公主属于你?”,我不再委婉回避,直截了当的问攸暨:“因何对我动心?是因你我相熟?或是因。。。我乃二圣之女?若我只是寻常女子,你所谓真情,仍愿坚守一生?”

      这个问题异常尖锐,攸暨怔然,眼神犹疑似在思考。

      他并未欺我:“初见之时,我并不知你是何人,无端端心生好感,待天后道明你身份,此情。。。愈加深切。月晚,你既命我坚守一生,我以性命起誓,待结为夫妇,我定待你一心一意,誓无异生之子!”

      “呸,阿谁要你赌咒发誓啦!!”,我释然而笑,调侃这耿直少年:“武攸暨,你双唇一碰,便要我交付一生?今夜许我一心一意,明日若遇旁人令你辗转反侧,弃我如敝履,我是该打你,亦或剖出不贞之心呢?攸暨,扪心自问,你并无毅力为我坚守一生,不是么?”

      他面色涨红,急于辩解,我不给他机会,追问:“若我直是不嫁,你意欲何如?”

      他莫名点头又摇头,仍诚实的回答我:“此生无缘,无可奈何,各自安好。”

      “甚好。攸暨啊,”,我彻底释然了,诚恳道:“以我鄙见,少年郎好胜心切,所言所行,常是一时冲动,即便是待心仪女子,亦难持恒心,而我所盼良人,未必完美无缺,然则,若有意娶我,必得深思熟虑,无论何时,绝不因今日决定而反悔懊恼。否则,我于驸马便只是一道圣旨御命,驸马厌我恨我,却不敢休黜,而我无错无过,却成为枕边人。。。噩梦。自然,我更盼所嫁之人与我。。。两心相知,如此方能坚守一生。不求此人指天为誓,更不必每每相视便心潮腾涌,安若止水亦是情深厚意啊。攸暨,我相信你终能与相知之人相遇。”

      武攸暨面露困惑,显然,如今的他尚看不清自己的真心,其实,就连我这自诩为爱重生之人亦为情所困,我时常怀疑自己究竟懂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我深知要他一时之间释怀此事着实困难,只有他的真命天女才能给他答案。

      “告辞。”

      “不。。。不可!”未曾预料,他的挟制固若金汤。

      时光的流逝总是悄然无声,不知某年某月,这美少年的力气竟已这般难挣,挟制之外还有余力攻取。他手心燃起灼人的温度,我却被惊出一身的冷汗。不能屈从,我在心中默念,我不能给他任何希望,这只会害得他相思辗转。

      攸暨过于激切,因而原本澈亮的眸子竟沾染了令我不敢正视的焦躁之欲。曾被我调侃似涂了红脂的唇试探着贴近,我立时别过脸,他却愈发用力的扳扯我的肩膀。我吃痛,遂央他收手,他却充耳不闻。

      “放手!武攸暨,嫌命长么?”

      语气陌生,然而这嗓音令我印象深刻,才一入耳便如春风拂面,缓解了我的难堪与惊惧。

      我吃力的扭头看去,薛绍长身玉立,时间仿佛在这刹那倒退回那天的西市街头,他是被笼罩在金灿曦光中的谪仙。眼眶莫名一热,似乎每遇困境,薛绍便如天降一般为我解围。

      陈宁心怀抱水具紧随薛绍,看清是我与攸暨纠缠不清,她既惊且惧:“攸暨?!岂能。。。速速放开阿姐!”

      “此事关乎我与月晚,”,武攸暨对薛绍怒目而视,不肯依言放我自由:“何需旁人置喙?!薛绍,分明是我与月晚相识在前,偏你。。。你合该老死房陵!”

      攸暨旧事重提,薛绍的眼神愈发泠然,忽大步迈近,他未展拳脚,只是捏住了攸暨的手腕,当然,必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很快,攸暨面露痛楚,我也就此顺利脱困。生怕攸暨再要闹事,我两步并一步躲到了薛绍身后。

      “多谢表兄!”

      “可曾受伤?”

      薛绍关心询问,为免失礼,他不敢回头看我。我感觉肩膀处最痛,此刻却不便查看,稍挽衣袖,见腕间落下两道清晰的指痕。

      “未曾。武家表弟与我。。。偶发口角。”

      “甚好,表妹若是受伤,英王便要心疼了。”薛绍的面色不再紧绷,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我略觉意外:“是三哥请表兄遍寻月晚?”

      “唔,正是。。。英王牵挂表妹,”,薛绍笑笑,转而语气又是沉毅严肃:“武攸暨,我不知亦不过问你与公主为何事而争,如若公主展颜欢悦,我断不插手,自当避君三舍,然我亲睹公主惊恐万般,于情于理,我岂容你欺侮公主?另则,是我与公主相识在前,公主彼时年幼,早已忘却薛某其人,今日道明此事,非为与你争情份亲疏,只为免你敌视薛某,一错再错。”

      我满怀崇拜的凝望薛绍,脸上又收不住憨笑傻乐,为什么?为什么薛绍能时刻保持雅致从容呢?说起话来也总是慢条斯理的,他的心。。。只怕如一潭深林池渊,叶落风拂,鸟掠虫吻,也不见半点涟漪吧。

      “巧言令色!!”,攸暨并不领情:“何必作释?你纵一字不提,阿谁不知薛绍薛子延乃天皇甥子?哼,仅凭出身便可尚主,这般轻巧容易,谁人信服?!薛绍,暗慕公主者何止千百,你若不肯自行退让,便是与众为敌!”

      莫名的,我察觉薛绍的眼尾匿着一丝笑意,但他的语气仍森冷:“诚然,绍志不在庙堂,此生难成大器,实是一介平庸俗人,阿谁不服,绍自无话可辩,然则,但有圣旨命绍尚主,绍必不退让,愿为臣下,终生侍奉公主。”

      明知薛绍说这些话是为回击攸暨的奚落,可我听着听着,心中生出几许触动。

      ‘表妹乃二圣爱女,无论阿谁尚主,必视表妹为阖门荣耀,敬之珍之。’,这是薛绍在九华殿亲口所说,在他看来,所谓娶妻就等同承担起一份君主赐下的责任,外人看着无不眼热,自己却是慎而又慎。

      我在薛绍眼中大概就是一件华丽且脆弱的昂贵装饰,迎回家便会被他供之高案,焚香祝祷,生怕我哪日砸落在地,就此毁了他家门。

      如果仅仅如此,我倒能安心了,薛绍对我无心,我也不会喜欢他,但是,假如薛绍另有所爱,我岂不成了一网噩梦,彻底黯淡了薛绍的余生?他得多恨我啊。哎呀,他一次次有恩于我,我又怎能。。。

      武攸暨急的要跳脚:“果然!你果然对月晚不怀好意!”

      我也急的想打人,薛绍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半个字表示过喜欢我,攸暨这真是当面胡说啊。

      “不怀。。。好意?”,薛绍直皱眉:“公主灵动纯真,善良直爽,阿谁嫌恶?为何我一番真心爱敬竟被你视为歹念?”

      薛绍还要解释,因见攸暨的情绪愈发激切,我连忙劝阻,薛绍依言杜口。

      “攸暨!今夜横是逼我至死么?”,面对武攸暨,我装不了温柔耐心的知心大姐,一着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且不论我愿是不愿,天皇又怎会以你为驸马?难不成要我往御前跪求赐婚?!攸暨,你我自幼相识,你待我甚好,与你作伴,我无时不感欢欣,久处亦不厌,可我。。。我。。。唉,我不忍瞒你,我心有所属,只是未及向二圣明禀,故而,你此后无需为我费半分心思。纵然你我命中无结发之缘,我仍视你为挚友知己,盼你万事遂意,待遇两心相知之人,定要知会我,同享欢喜。”

      攸暨几乎鼓足了劲冲我怒喊:“阿谁要与你结为挚友知己!”

      我瞪他:“预备闹到几时?!经典白读啦?读圣贤之书,是为导你成睿达智能之士,你只记住知慕少艾么?尚主有何益处?你甘于做一州长官?或为二圣执刀宿卫?攸暨,你要做宰相,佐天子,执大政,造福万民,而不是因我断送青云大道。明日始,你专心书卷,勿念我。”

      “男儿读书,必得志在相位么?”,未料,武攸暨眸中竟泛起点点泪光,抬手指向我,他唇角上扬,强忍泣咽:“可我志在与你结发,不许么?月晚,我现知会你,此生知心者,唯你一人。我懂了,月晚,我终于懂了,却迟了一刻,不,何止一刻,我不敢向你倾诉爱慕,你却早已对薛绍动情。可这些年,为何多般维护?我自以为你对我。。。芳心暗予。薛绍,你对月晚是何心思?若非男女之情,此刻便告明月晚!从此远避,免得月晚为你沉迷不悟,误此一生!”

      眼见攸暨伤心落泪,我如何能忍,攥着帕子,却是不能送上前。我因攸暨执迷不放而万分心疼,更了解他向来心思单纯,此刻负气的情绪占了大多半,所以有什么邪火都落在了薛绍身上。

      而观薛绍,似乎是觉得这些小儿女情情爱爱的问题非常无聊,他态度淡漠一如旁观者,眼神偶尔在我与武攸暨之间扫视,突然被点名,薛绍歉意的看了我一眼。

      我心下明白,薛绍对我无意,而攸暨却误以为我喜欢薛绍,所以薛绍认为直说答案会令我颜面扫地。

      默了默,薛绍唇角稍沉,他冷静道 :“公主属意之人,无需你我妄测。至于我。。。你先前曾言,我薛家乃皇门旧姻,我生来便是天皇甥子,以我之处境,若心有所属,又有何人在意?谁与结发,唯以圣旨为遵。告辞!”

      薛绍真有喜欢的姑娘?我还没想明白这番话里的逻辑,便被薛绍隔袖牵住了手。默契不期而至,他才转身,我也迈开了双腿,随他向外跑去,我心里想着,今夜的种种意外与窘迫,也许只有薛绍能为我破解吧。

      而武攸暨竟也跟上,三人前后脚奔出了西华轩。

      眼界骤然开阔,道旁的行人们莫名其妙的目送三个‘参赛者’,一张张诧异面孔被我们飞快的甩在身后。我们只是要跑,只是要跑,跑。。。

      “表兄欲携月晚往何处?!”我失笑,因为我发觉这拉着公主逃跑的举动与薛绍素日里清贵雅致的天仙形象相去甚远。

      “无论何处,清净便可!”,薛绍大概是怕了武攸暨那张铁嘴,他匆匆回顾紧追不放的‘情敌’,敷衍回我:“你若愿意,我带你入山捉流萤!”

      我笑的更厉害:“好呀,倘若行宫卫士阻拦你我,却又如何?”

      薛绍知我是调侃,相视笑道:“便借公主威仪,换一道通行文牒!”

      在这个闷热的令人颇觉气窒的仲夏之夜,一个耀目的谪仙般的男人与我牵手奔跑在恢弘浮丽的天子行宫,而一个韶美的稍逊成熟的少年因不甘而对我们紧追不弃。

      无人清楚三人因何而跑,包括我自己也难以解释。或许,是不想停下脚步倾听那些过于偏执的爱情宣言?亦或许,是想这样一路不停,一直跑到没有烦恼的异世界?

      我的双脚紧随着薛绍的步伐,寸步不离,而我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他,眼神如藤蔓紧密的缠绕大树。

      我与薛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次相见,我对他的了解与好感便会加深一分,或许是他修养如此,或许是他刻意如此,他从不会把烦恼带给我。可是我啊,越是清楚这一点便越觉愧歉,我想我更应该选择武攸暨那个小倔驴彼此找茬吵吵闹闹的过一辈子,而不是遵从既定的历史与薛绍结发吧。

      蛙鸣虫唱,浮光掠影,耳侧一直有微风盘旋,提醒我们这场比赛仍未完结。

      不知过了多久,薛绍忽而驻足,我随即向后看去,已经不见了那美少年的身影。可能他仍在后方,又许是在某处跟丢了,而我只期盼,他能在这条盲目追逐的路上幡然醒悟,转身遇到对的人。

      “劳烦表兄!”

      招呼薛绍一齐推开了眼前的巨门,我不及多想便拽着他闪进了门内,又反身闭了宫门。

      “何必藏身此处?”

      “我表弟并无恶意,然不知变通,若二人相对争辩,我不知如何。。。拒其心意。”,跑的太快也太久,我呼吸急促,趴在门上观察是否有人跟来,自顾自的碎碎念:“我与攸暨感情甚笃,可我确确不能答允,却也不忍伤了攸暨。唉,天皇怎容我嫁入武家。”

      见我因愁而轻叹,薛绍偏头一笑:“天皇如何不允?表妹若是。。。苦求天皇赐婚,未必失望吧?若然不争,待表妹遵旨下嫁。。。咳,表妹嫁与不合心意之人,终日自怨自艾,波及那无辜驸马,我反倒可怜此君呢。”

      这番劝慰如果出自旁人之口,我只当是客套,可眼前的男人恰恰是太平命中注定的丈夫,我因而心情复杂,不敢多看薛绍。

      我假装未闻,举目环顾我们的避难所,意外发现此处居然是温德殿。

      从前韩国夫人随圣驾至九成宫避暑,便住在这座寑殿。某个冬日,在大明宫承香殿,我亲眼见证了韩国夫人的死亡。十二载春秋悄然逝去,无人提及她,这世上也只有她的儿子追忆她生前笑貌,而在这座山间夏宫,不知是否仍留有她曾存在的痕迹。

      四下渺无声响,我脚旁散落着几盏难辨原貌的灯盏,中庭荒草丛生,稍远的殿阁楼台不见一簇火光,真如一座毫无生气的鬼殿,可想这些年里从未有人踏进宫门。

      ‘封尘’这个词,究竟是为了任旧时模样落满尘埃、慢慢枯死,还是为了完好保留旧时模样,待某年某日拂尘清洁后追念斯人呢?

      不远处的廊下似有暗影悠悠飘荡,闻我惊呼,薛绍立刻靠近半步:“莫慌,应是野雀飞虫。”

      我有点尴尬:“我不怕野雀飞虫,我是怕。。。表兄可记得我外家姨母,封号韩国?夫人生前赐居此殿,只未料,斯人已去,此处沦为荒苑。”

      薛绍看向北方正殿,他平声道:“天皇少内宠,不仅此宫沦为荒苑。韩国夫人,唉,自然记得,那日北风甚疾,周国公遣奴请。。。孝敬帝,言其母垂危。”

      我微讶:“十余年前旧事,表兄竟然未忘?”

      不会吧,薛绍亲口说早就忘了课堂投纸团帮我解围的事情,又怎会记得韩国夫人离世那天的天气呢?

      “我较表妹虚长数岁,你若记得,我如何忘?唔,表妹当年。。。肥圆矮短,似这般,”,薛绍随手比划,是他记忆中年幼的我:“不过啊,虽相隔一十二载,我视表妹一如昨日,”,他一眨不眨的笑视我:“每见表妹无拘无束,笑面若春风徐至,足可拂尽我等心头烦忧。”

      薛绍待我向来守礼且客气,明知他只是恭维,我却高兴的紧。

      “哎呀,”,我双手捂脸控制嘴巴,生怕它咧到耳根:“薛表兄这般高看月晚,真真受之有愧。我嘛,不求人见人爱,不遭厌恨足矣。”

      薛绍笑道:“旁人心思不易测,然我确确以为表妹伶俐可爱,发乎真心。”

      我们追忆着那一天,我遍布墨渍的小花脸,李融为吃白糖糕不惜自降辈分唤我‘好阿姐’,李钦预测举止鄙陋的我难嫁,旭轮与李钦的十年赌约,而提议者正是薛绍,那时的我尚不确认自己的身份,我曾以为太平会是我的妹妹,却忘了二圣只有两个女儿。

      “萧至忠呢?犹记萧家哥哥读书最是用功。”

      “萧兄现是伊阙县尉。”

      “一县之长?!好威风呢,伊阙是何处?”

      “东都之南,畿辅之地,乘马往返约莫一个时辰,长兄成昏时,我二人有幸相会,萧兄正待赴任。”

      “对啊,大表嫂正是萧家淑女。我多年未见萧家哥哥,偶见窦家怀贞表兄,唉,窦表兄无趣如昨,我说十句,窦表兄仅一句答复。”

      “呵,窦表兄虽不善言辞,然本性温文敦厚,修身自律,私以为值得结交。”

      “嘿嘿,表兄交友注重德行,旁人与窦氏子弟交好却是为攀附获利呢。”

      “没法子,毕竟是窦家嘛。”

      长大成人之后,蓦然回顾往昔岁月,尽见无忧与美好,我们畅快的笑谈似乎也赋予了这被废弃的宫室某种新生。

      “诶,楚娉堂姐是何近况?记得堂姐当年与表兄最是要好。楚姩已然成家生子,却始终不闻堂姐择婿出嫁。”

      薛绍一怔,轻声道:“楚娉早年心慕三清,大抵是。。。入道了。自我还京,甚少与表姊妹相见,男女有别,此礼也。”

      我犹疑道:“表兄无事否?若说礼度,你我此刻。。。于礼不合哟。”

      “窃以为。。。无妨,”,薛绍又换了笑脸,他温声道:“此事不为第三人所知,礼度便只在你我心中,自知,自安,不是么?而且,我是为表妹解围,事发突然,权宜之计,便不当受寻常礼度限止。”

      “在理在理。”

      既然我们谈论的是共同记忆中的童年,绕不开我的糗事,也必然绕不开与我形影不离的李旭轮。

      有些细微末节,其实就连我自己都已模糊了,薛绍却如历历在目般为我一一讲述。那些旧时光——再也回不去的属于旭轮与我的旧时光,我不忍卒闻,却更不舍薛绍就此打住。

      “。。。仿佛是夏末,相王与我往北海赏莲,表妹欲乘舟同行,宫人担忧天后责备,不得不拦下表妹。”

      我们准备进正殿歇脚,薛绍快我一步走在前方,他不时的拨开或踩平那些漫过腿肚的荒草。我因往事而痴迷,因此,当他突停住话头时,我不禁有一点生气。

      薛绍不解:“吊。。。胃口?何意?”

      我撇嘴:“要我哀求表兄才肯话下文么?”

      薛绍轻笑:“哦,下文啊,下文便是表妹不由分说抢走了相王所采莲蓬,害得相王眼馋,只得与我分享。我以为表妹羞于提及。。。”

      “一人做事一人当,”,因为薛绍的身份,因为我的秘密,我有些心虚,故意娇气的埋怨他:“便是千万恶事,我绝不反口。表兄提及此事,莫非惦念那一半莲蓬?我愿偿还一斗,如何?!”

      “哈哈,非也非也,”,薛绍回头看我:“只因眼下又是夏日,我先前于分灵湖。。。当心!”

      脚下的草丛绵软虚厚,我一脚没踩稳,身体不受控的向前歪,居然一头撞上了薛绍的背。这清贵公子也是难得如此狼狈,自己被撞的摇摇晃晃,还不忘对即将摔倒的我施以援手,刚抱住我又忙不迭的松了手,连称失礼,请我原谅他。

      虽无灯烛照明,我却猜出薛绍必是脸红心怯,随口笑侃一解尴尬:“表兄方才道是礼度只在你我心中,况是无心之举,又何必向月晚致歉?啧,去岁上巳,是表兄主动背起月晚,不曾顾及授受不亲呢。”

      他惭愧,低声解释:“是我之过。那日虽说。。。事急从权,每每思来却深感歉意,总归是我失礼,对不住表妹。”

      “每每思来?”,我故意挑字眼儿,继续拿薛绍逗乐:“哼,还道表兄是柳下大夫,坐怀不乱,却原来。。。亦难免俗啊!”

      “已然如此,我无话辩白,但请表妹宽心,我必守口如瓶,不教外人知晓!”

      薛绍招架不住,他拱手致歉,估计我继续闹下去,他便要负荆请罪了。

      “罢了罢了,表兄原是好意相助,”,我装不下去了,笑眯眯道:“表兄所指‘外人’若是尚主之人,便免了此夜承诺吧。驸马即便知晓此事,也断不会与表兄计较。”

      薛绍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像是高兴,又像是惊讶:“表妹居然。。。知晓将与阿谁结为连理?!”

      “此为天机,不可泄露。” 我故作高深一笑,轻推薛绍胳膊,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啧啧,我的驸马就是你这位谪仙呀。可是,你心有所属,此刻你我虽能和睦相处,只怕圣旨到府时,你心里第一个要恨的人便是我。唉,我干嘛要抢了太平这份‘不解之缘’呢。

      推开尘封了十余年的殿门,年深日久又无人打扫,这殿中自是弥漫着腐朽霉味,敞门任浊气疏散,少顷,二人才敢迈步入内。殿内的气氛固然阴森,因有薛绍作伴,我并不觉恐怖。

      二人行至北端主座,费力细看,一座典雅的翠玉屏风前设有蜀锦软席,但年头太过久长,不少地方遭了虫蛀,好好的‘蝶恋花’不堪入目,更无法供人使用。

      这软席的东侧设一张曲足长案,薛绍俯身,用衣袖拂去案面的厚重积尘。他心细,为免灰尘飞扬呛人,所以他拂尘的动作极轻极缓。

      “火镰?灯烛?” 薛绍略感意外。

      我凑前去看:“当真呢,却不知是否堪用。”

      事实证明,蜡烛的保质期可以长达十年之久,只不过嘛。。。作为四体不勤的世家贵公子,薛绍点蜡的动作异常笨拙,我又是拍手又是喊口号的为他加油鼓劲,他忍不住轻笑,刚刚诞生的小火苗竟被他给吹灭了。

      “表兄误事!” 我不禁嗔怪。

      薛绍佯装埋怨,把火镰递给我:“需担一半过责!”

      “哎呀,换我,换我,”,我大包大揽:“我双手直是比表兄灵巧呢!”

      手执香烛,我嘚瑟的看着这来之不易的一簇光明,另一侧,温柔软笑悄然漫上薛绍的俊逸面庞。我视线移向他,他夸我比寻常深闺女子有本事。

      香烛被薛绍接过,稳妥的竖立于一樽镏金高足莲花香炉之内,一豆火苗的力量自是微薄渺小,仅能照亮丈余空间,所以大殿的深处仍盘踞着化散不开的阴森黑寂。二人盘坐长案,东一句西一句的惬意闲聊。

      “奔波许久,腿脚可也酸痛?”

      “从前也有过呀,并不在意。”

      “当真?竟无宫人服侍左右?任表妹独行良久?”

      “表兄忘了么?我曾不请自入问姑母讨水喝呀。”

      “啊,是了,表妹自市里尾随我家奴子,登门时脚下红肿,阿娘为表妹涂药,道是女儿家双足。。。需得柔嫩白皙,少要行路,呵,表妹不耐痒,曾躲入阿耶怀中。”

      后知后觉,我不该提起已故的城阳公主,急忙向薛绍道歉,他却道无妨,双亲在天有灵,见子侄康健愉快,定深感欣慰。

      我道:“表兄相信人亡而灵不灭?”

      薛绍颔首:“自然。我每日为父母大人焚香,亦。。。倾告心事。”

      我朝着他坐的位置挪近了一寸:“真若如此,或许。。。韩国夫人正目视你我呢。从前,阿耶巡幸九成宫,夫人便居于此殿。”

      “是又如何?” 薛绍环顾四下,把那香炉推向我。

      我迟疑道:“唔,我姨母。。。敬慕阿耶,感激此生能得阿耶眷顾,可阿耶。。。唉,阿耶真情尽付阿娘,故而姨母是抱憾而终。曾闻阿娘与尚宫商议,需防备姨母死后作祟,更不许周国公将姨母入葬长安。”

      ‘女子于君王譬如掌上玩物,焉能恒久珍视?瑜儿于你,一如奇花瑶草,惊艳一时,他日受风雨摧残,你岂会惜护?君王之宠,实是夺命快刃。’

      时至今日,我仍清清楚楚的记得韩国夫人是如何强撑病体滚落床下,如何伏地哀求李治‘放过’贺兰瑜,而在李治回复一句寡情的拒绝之后,她又是如何悲哭着倾诉真心,她至死也做不到憎恨她的九郎啊。

      “夜花飘露气,暗水急还流。姨母临别吟诗,月晚至今思来仍觉悲凉,”,我叹息:“错付真情,心中定然后悔,只不愿明言罢了。”

      “眷言一杯酒,凄怆起离忧,李公百药之作,”,薛绍浅浅一笑:“此乃宫闱秘辛,不该为外臣所知。表妹因夫人之憾而惋惜?”

      是李百药的诗?为韩国夫人撰写墓志的不正是他的儿子李安期吗?时任吏部侍郎检校黄门侍郎的李安期在完成这件任务后被擢为宰相,但在是年秋日外任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最后卒于任上。

      心话是我想多了,一切只是巧合吧?但如果不是巧合,这般结局就是帝王给予一个忠心侍奉自己十载的女人的最大恩典吧。

      乍一看会以为李治并不薄情,深思仍觉可悲,帝王坐拥九州,即便明了韩国夫人的真心,李治却无动于衷,而他的真心,在面对武媚时才会毫无保留。

      寒门何止一个武家?丽人何止一个武媚?李治明明有千万选择用来反抗关陇集团,但他独恋武媚,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上后位,不顾天下哗然,更不在意史官直笔。如同所有热恋中的男人,尽自己所能,讨得爱人欢心。

      哪个女子不盼得良人如斯?既为兄妹,李旭轮与我终不会有结果。武媚也曾告诫我及早断情,因为当旭轮某日移情变心时,我心无所依,定会彻底崩溃。支撑这份背伦感情的唯一基础便是二人的‘固执’,倘若一方抽身,另一方便如同被宣判死刑。

      可武媚并不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对旭轮动情并非因这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在我的母亲不幸难产而亡后,在我的父亲因闲言碎语而厌恶我时,是旭轮挽救了我,就此将二人命运系在了一起,密不可分。无论他会否始终如一,这一世,我必要偿还这份恩情。

      惋惜吗?如果我走到人生尽头却只得到帝王施舍的一点恩泽,我无怨无恨,因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更何况,悠悠数十载,谁能预算明日之事?或许,我会收获比‘爱一个人’更值得铭记的情感,李旭轮是我的初衷,却未必是我的唯一。

      爱与被爱,都是一种幸福。

      “并非如此,”,我诚实道:“为爱慕之人倾付真情,纵然无缘厮守,甚至。。。一生无所回报,仍盼所爱康健遂顺,清名远扬,则为我幸,为我福。”

      薛绍立时侧目,颇感慨道:“幸,福,此二字。。。意思深长啊。月。。。月晚终将离宫出降,对驸马。。。可有期许?”

      “驸马。。。”,我对上他不失好奇的眼神,心中苦笑连连,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愿驸马。。。愿驸马容月晚喜怒哀乐,容月晚诸般不足,月晚亦当如此回报驸马。”

      “仅此而已?不求此人真心以待?”他笑。

      想到终有一日,可能薛绍会明白我今夜这番话的深意,还是难免心慌:“尝闻男子莫不羡慕。。。齐人之福,我难防驸马招惹旁人,若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何称之真心?因而不敢奢求。”

      “噢,不算歪理,娇妻美妾,人生一大乐事,”,薛绍扬起的微笑有点孩子气,又迟疑的吻问我:“既是不求真心,相貌、嗜好。。。可有期许?”

      我感觉这个薛绍越发的奇怪,便直言道:“非是月晚骄矜不肯作答,表兄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是因我外家表弟咄咄逼问一事?唉,表弟少不更事,又惯是轻言肆口,然其绝无恶意,我愿代为致歉,请表兄莫生芥蒂。表兄这般年岁,想必。。。心藏谁家倩影,月晚无意过问,因而,武表弟所称月晚心仪。。。也请表兄莫当真,是武表弟胡言而已。”

      “如此。”薛绍信了我的话,于是不再多问。

      我起身离开,正待推开殿门,却被薛绍按住了手,那力道极轻,若有似无,却是属于他的温度无疑。

      “表兄?!”我十分惊诧的回望薛绍,心说这可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举动。

      四目相视,这刹那,薛绍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郑重,仿佛我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不是在看我,他是牵动了我的心弦。

      “表妹既话莫要当真,便是。。。心有所属么?”,他才开口便垂下头,似不敢面对我:“天皇近日宣见长兄,明谕长兄不可为我订立婚约,表妹可知何意?”

      我咬唇,迟疑道:“自然。。。明了,天皇属意表兄尚主。”

      原来薛绍已经清楚李治决定将我下嫁薛家,那么他问我的那些问题便都合理了,他是在试探未来的妻子是否对自己抱有好感啊。

      虽然我早于史书中窥见了自己与他的姻缘,但当它终于成真的这一刻,我的心情却化作一串委屈不已的泪水。可是,为什么会委屈呢?眼前的男人完美到不可思议啊。

      “对不住,我理应及早言明。”,看清我在流泪,薛绍登时就慌了手脚,他急忙递上巾帕,幽雅梅香兜头扑面:“表妹不愿与绍结为夫妻?”

      “不。。。表兄切勿疑心,”,我万般无奈,不禁长叹:“表兄风度超群,皇门姊妹多有倾心,又何况姑母与天皇具托体太宗,普天之下,唯表兄与月晚最为匹配,真若圣意不改,得与表兄结发,实乃月晚。。。之幸。”

      我低下头默默拭泪,薛绍自是不信,他推开殿门,轻声道:“兴许宫人正四处寻访你我。今夜对谈,便留于此门中吧。”

      “慢,月晚尚有一问,”,我没有随之迈出门槛,举目正视薛绍:“尚主乃圣意,并非表兄所求,若遵旨娶我为妻,表兄又是否甘愿?若因月晚之故伤了谁家女儿心,耽误表兄一生好姻缘,月晚着实愧。。。”

      “绍心甘情愿,别无他求,如此答复,表妹称心否?只不过,”,薛绍语气一扬,他手抚心口,郑重道:“若我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表妹以真心回应,便是喜上加喜。”

      他一脸从容,我却是目瞪口呆:“表兄心仪之人。。。竟是月晚?!”

      先是武攸暨,现在又是薛绍,两个人的表白都如打伏击似的给我当头一棒,我的头。。。真的很痛啊!尤其是眼前这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谪仙,打从第一次遇到尚是幼童的他,我就极尽出丑之能事,拼命藏起我寥寥可数的优点,计划就算不得不遵循历史与他结为夫妻,也只做一对互不打扰的好室友。

      诶,薛绍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看上我了呢?!我到底还有什么该死的魅力吸引了他,我立马改还不成吗?!人间百味,他干嘛非夹一筷子我这难嚼费牙的牛板筋呢!

      “不错,”,薛绍颔首,他微微的前倾身子,唯恐我听不清:“那年重九射礼再遇,你扑蝶撞向我,我暗自立约,四娘子。。。我要定了。可惜啊,表妹似心有所属,原以为此生缘尽于此,万幸天皇成全,一解愁思。”

      我扳起自己合不拢的下巴,指着他,不知所措的气嚷:“薛子延!你怎会如此轻浮?!因你恬淡寡欲,我素来敬慕,真真令我失望!!什么要定四娘子,色鬼,大色鬼!”

      “我不慕功名,可我是男子,得遇可人,”,薛绍气定神闲,替我揩去唇角一滴口水,他莞尔笑道:“难免落俗,然我非是佻薄儿,冒昧失礼仅此一次。只想教表妹知晓,待御旨赐婚,我绝无怨言,我是遵旨完婚,亦是得偿所愿。”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对我还真不是一时兴起,又或顾忌李治而假意向我示好恭维,可我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啊。

      唉,我之前担心娶我是委屈了薛绍,没想到我居然是令他辗转不寐的女人。怪我,都怪我当年偏与他看中同一柄褶扇,这才惹出眼下的‘孽缘’啊。

      不敢继续听下去,我慌慌张张的跳出殿门,心话我还不如从了武攸暨呢,没脑子又听话,让撵狗不敢去抓鸡,这个薛绍好像有点大男子主义?我完全搞不定他啊。虽然最后嫁是肯定要嫁的,但现在,我做不到坦然的与他面对。

      本想模仿灰姑娘超帅气的一跑了之,却不知栽在了什么东西手上,大概是一双野猫窜过了草丛,我被吓的尖叫着一蹦三尺高,紧接着竟撞进了薛绍怀中,太邪门了,邪门到令人无语。

      “多谢表兄,嘿嘿嘿。”我装傻充楞,我的心跳快的不像话,我们的距离好近啊。

      “你我之间仍是绕不开谢来谢去啊,”,薛绍抱我走向宫门,他涩然一笑:“上巳那日,你道为我记大功一件,今夜便。。。应许吧。”

      “啊!我。。。”,我紧捂心口,瞪着他如画眉眼,可耻的暗咽口水:“表兄千万自重!月晚不敢抗旨不嫁,表兄切莫急于一时!”

      薛绍视线垂下,他含笑凝视胆怯心慌的我:“你以为我欲如何?呵,芳泽无加,丹唇甜美,留待洞房春宵亦不迟。月晚,我已表明心迹,无论你对武攸暨是何种心意,今夜,我只求你亲口一诺。”

      我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表兄是教月晚赌咒发誓?君贵臣轻,你凭何指使我!”

      “岂敢指使,拜求公主应允,”,薛绍并不怕我闹脾气,他的语气愈发温柔,但态度是半点也不让:“如先前所言,以我真心,换表妹贞心,即刻生效。”

      我撇嘴,心话这哪里是拜求:“我应咒便是。哼,大唐驸马何曾这般威风强横,表兄直是独例呢。”

      薛绍忍笑,他又凑近了一些:“当真从此视我为驸马?”

      ‘四哥只能对我一人好,我不许四哥娶旁人。’

      ‘驸马人选若由着我本意,我定比照哥哥挑选,模样分毫能差,为我揉肚肚,教我写字背书,剥丹荔不忘取核,喂药不会凶我,行路遇水生怕我绣鞋沾地,春日里择头等牡丹簪于我发间。’

      ‘唉,阿兄若是破落户,又或穷措大乃至佃农贱商,再不济是番奴夷狄,月晚便是舍了命也敢去求二圣,因我心明,无人待月晚似阿兄这般用心。’

      多么遥远的七夕之夜啊,无论真心或笑谈,我终是无法拥有所爱,我能用一句轻巧随口的誓言安了薛绍的心,谁又能安我的心?

      一个时辰的约定,我想我大概超时了,此时此刻,李旭轮还在执拗的伫候吗?又或者,他人在芙蓉帐中拥着刘氏,她会得到他的温柔垂爱吗?他会向她说出令人面红心跳的情话吗?明知不该想他,我却控制不住的更加想他。伤心,失落,种种消极情绪如潮水般呼啸着齐齐涌上心头。

      半空忽响起一片轰隆隆的雷声,众人议论整整一日的暴雨终于即将来临。

      我望天哽咽:“回咸亨殿,我。。。我三哥定是为我担心呢。”

      薛绍依言放下我,二人走到宫门,我发觉环髻稍斜,摸寻鬓间,随口道丢了一支簪子,他说有可能遗落在了殿内。

      他要回殿去寻,我拦下,说任它留在这里,算是给下次误入的人一点意外之喜吧。其实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回去听李显他们天南海北的谈笑吹牛,或许今夜比较容易入眠。

      薛绍是心细之人,雨落下时,他担心我绣鞋浸水,主动背起我。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咬牙切齿的说我一定要吃成大胖子,压的他直不起腰。

      薛绍开心大笑,说只要不伤肠胃,任我吃胖三倍也没问题,他会努力的强健身体,会一直保护我,不负李治所托。

      俄顷,雨势渐大,万幸我们也回到了咸亨殿。

      因二圣早已起驾,宾客无所顾忌,殿中此时的气氛喧嚣震天,可称狂欢。才入宫门,便见一堆人站在檐下,遥指中庭某处议论纷纷,而众人所关注的地方则围了一道人墙,个个被淋的湿透透,却不知回殿避雨。

      “表兄快瞧,”,我轻拍薛绍肩头,指那道人墙道:“不知是何乐事呢。”

      避着雨,我们沿着回廊继续走,尽可能的接近那群人,我愈发觉得他们眼熟。人声雨声嘈杂绕耳,我无意抓住了‘攸暨’二字。

      “总不会是。。。攸暨!攸暨!”

      薛绍没能拦住,我仓促的跳下地,顾不得风大雨急,直直的朝人墙冲了过去。众人忙不迭的躲闪推搡,为我让出了一条通道。

      人墙之内,武攸暨佝偻着腰背跪在一汪泥水里。望着他覆水满面,我眼睫立时温热,因他而心酸不已,却只能自我宽慰,正值暴雨,那一定是雨水啊,我不信自己负了男儿千行泪,我清楚我还不起。

      看清来人是我,攸暨眼中的哀伤顿扫:“我心知你定会寻我。是我无用,体力不济,居然跟丢了你。”

      不知谁人卑谦恳求:“堂弟长跪不起,只为见公主一面。堂弟与往日大异,似是神志。。。不清,拜请公主屈尊规劝,以免堂弟受寒伤身。”

      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爱情固然可贵,可对男人来说,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弯腰着实不值!武攸暨此举令我万分厌嫌,他根本不清楚眼前的举动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跪能跪回来什么?如果只要跪求上苍就能求得所爱,那我早已跪烂双膝!这场夜雨只会把他昂贵无双的自尊冲刷的一滴不剩!

      我冷声命令:“起身!”

      武攸暨充耳不闻,我更气,说不清是气自己还是他:“定要如此屈卑不成?!”

      “你!”,我没了耐性,气急败坏的推他:“预备气死我么!武三,你起身!”

      未料攸暨不加躲避,身子随势一歪,他整个人跌在水中,泥污染面,不复俊美模样。眨眼间,攸暨撑地爬起,仍是跪着。

      仰着一张狼狈无比的脸,他倔强的冲我喊道:“跪我所爱,不以为卑!不必理会,你自行去吧!”

      恨他执迷不悟,我急的直想吐血:“你又何必?!男儿在世,必得顶天立地啊!上跪君主,下跪父母,切莫为女子而屈膝,尤其。。。尤其无情无义之人!起身可好?攸暨,你我之间不当如此相逼。”

      我正要扶起攸暨,薛绍却坚决的拦住了我,他极其恼火的低声呵斥攸暨:“你行事向来这般莽撞么?!谈何照顾公主?公主真若降于你,不知被你伤害几何!”

      “胡白!我二人作伴,”,攸暨攥拳挥去:“月晚眉宇终日舒展,只怪你碍事!”

      薛绍回敬一拳,二人竟扭打在一处,几乎就在同时,又有几人围了过来,分不清他们是劝架的,还是哪一派的帮手。

      愈演愈烈,雨水和着污泥四溅开来,万千宫灯的明亮倒影也就此摇晃破碎。众人只管打的痛快,说不定明天全家都要去吃牢饭。

      引战的我倒是成了局外人,事发突然,容不得我想明白什么道理、什么亲疏,下意识的想先拽出武攸暨,二人相较,他的个头身板都处于劣势,还曾数次故意让薛绍难堪,我怕他会输的很惨很难看。

      然而攸暨却不领情,他怒吼着不准我插手。恰有一行宫人赶来,无不惊怕的劝我回寝更衣,二圣不在,李贤也已回了东宫,一切交由李显做主即是。

      乱了,彻底乱了。。。我思绪纷杂,整个人如坠迷茫团雾,只得任宫人搀着离开咸亨殿。

      往年一心盘算与薛、武婚后相敬如宾即可,又怎会料到他们居然对我暗生好感,最让人不尴不尬的是,武攸暨误以为我属意薛绍,而我又亲口告知薛绍我对攸暨怀有好感,以致于薛绍介怀,还要求我发誓忘了攸暨,但其实,我的心上人一直是。。。

      ‘风水涣,散亦是聚,聚亦是散。’

      ‘你如愿去寻你搁在心头的男伢儿,但是死是活,我概不负责。’

      ‘他是你的前缘,是你万劫不复的前缘。’

      ‘去吧,月晚,愿你不负本心。’

      一梦千年,直至终与彼此相见,酸甜苦辣咸,所有彷徨与委屈都被他的一句话化解 —— 月晚,求你,别放弃我。他对我有意,这或许正是我追寻千年的答案。

      这时间,混沌的大脑逐渐通彻明白,我絮絮自语:“九华殿。。。哥哥。。。哥哥一定还在等我,我们说好了,他不会毁约的。。。九华殿,我要去九华殿!!”

      宫人小心提醒:“今夜乃相王与孺人刘氏昏礼,寑宫早已落钥,公主何必浪费脚程。”

      我挥手,假意生气:“尔等退下,我认得路!!”

      所有人追着我,可没人胆敢拦我,他们不停的劝我放弃,说辞不外是旭轮正与刘氏行连卺之礼。

      暴雨如倾如注,仿佛彻夜不息。隔着短短的数丈路,雨幕下的九华殿双门大敞。众宫人面面相觑,只我一人因如愿而开怀大笑,那扇门是特意为我而留的,我确信,他仍在等我。

      心情忽而又异常的焦躁,我拔腿直冲宫门。明知不该如此,只怪我情难自控。心中尚存疑问,一个早在一千三百年前便问过他却迟迟没能等到明确答复的疑问。我追上了时空,我与他近在咫尺,我不想再次错过。

      有宫人怀抱雨具百无聊赖的守在宫门处,道是华唯忠吩咐不可闭门,若有客至,便请去正殿落座,若无客至,便在此候至日出天明。

      “不曾想。。。竟是公主。”那宫人深感意外。

      “再无旁人来此,闭门落钥吧。”

      我不许任何人跟随,撑着桐油伞独自往正殿而去,步履匆匆,一分一秒也等不得。

      而我清楚,李旭轮早有预料,他知我不会绕路两侧的回廊复道,才会备下这柄油伞,方便我穿行中庭,直来直去,更快与他相见。或许我们二人是分毫不差的心境,今夜,我们欠彼此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今夜过后,二人又将如何,都不重要了。

      “见过公主。”东侧回廊里,豆卢宁朗声含笑问候,一人一灯,好不孤独。

      怎能想到,今夜因我不眠的人竟有一个她。隔着丈远的距离,我怔然无措的望向她,她也自自然然的望着宛如从深水中打捞出来的狼狈至极的我。

      “公主见谅,是我不当出声惊扰公主,”,豆卢宁将提着的灯盏送前一尺,如此一来,她整个人恰被遮掩在那随风晃动的灯影之后,黑黢黢的一团,似是有意不教我窥测她的情绪:“公主冒雨来此定然是为大王,可巧,免我秉烛苦等。”

      许是雨势太急,气压愈低,我有点透不过气,急喘着喊问:“孺人专程在此伫候是因我?”

      豆卢宁并不近前答话,她纹丝不动,听语气仍十分客气:“非也,天后有令,待大王与刘氏成礼,着我亲往尚宫局告知郑尚宫,却未料,大王。。。此刻得见公主,猜想大王与公主早有约定,不见公主,便不肯行礼。公主如若体谅阿宁,请转告大王,阿宁无宠亦无妨,可刘氏。。。刘公现于边陲辅佐中书令,督军一十八万备战吐蕃。大王善待刘氏,刘家感激天皇器重,万死效忠,大王既为臣子,理当为君父分忧,不应因一己喜恶而误社稷大事。”

      我一惊:“天后宣见孺人?!”

      我倒忘了,武媚不信我肯听劝,这九华殿里有她的姻亲后辈,最方便接近旭轮,她当然会设下多重保险,或劝告旭轮接受刘氏,或防备我的任性。

      社稷为重,我岂会不懂这道理?刘氏是二圣赐给旭轮的孺人,更是二圣安抚臣下的一枚棋子。可我并不想懂!一个字也不想懂!我来此的初衷只为旭轮,为什么要我委屈求全?为什么要我拿比性命还珍贵的一份情感去奠大唐的江山稳固?!

      “公主心存怨忿?”豆卢宁淡漠的反问。

      我当即愤怒:“岂敢!!我只恐。。。只恐阿兄未必听我劝言,难令天后顺意!”

      “公主,”,豆卢宁身影一动,她终于步出了回廊,任暴雨打湿自己,她随手扔了那被浇熄的灯盏,无不歉意的低声道:“唉,公主莫厌阿宁恬噪多事,实在是。。。军国为先,不敢不慎重啊。无论是何结果,恳请公主应天后所托。”

      托?我哪里承受得起这个托字啊。

      “我不懂孺人究竟何意,”,我颦眉,不时的看向正殿,只盼旭轮能多等片刻:“我来此是为戏妇,若是。。。”

      “公主有心结识刘氏?不急于今夜嘛,”,豆卢宁素净的脸盘遍布雨水,而我脸上淌着泪强忍哽咽,她像是看不见我的窘迫,遥指正殿:“公主请,大王在等公主,刘氏在等大王。炎夏夜短,不当耽搁。”

      我恼火的盯着豆卢宁,我感觉自己下一秒不是愤恨怒骂便是委屈嚎啕。也许离开九华殿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规劝李旭轮。

      儿女私情,江山社稷。。。我咬唇沉默,心里的天平难以取舍。

      豆卢宁微微一笑,自信的宣判输的是我:“孰轻孰重,公主了然于胸,何必踌躇?”

      他在,他真的在,在我曾无数次进出的殿门,他正倚门伫望,庄重华贵的弁服仍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怀抱我无意遗落的琵琶‘玉环’。华唯忠肃手而立,陪主公等候一个不确定的未然,满面忧虑。

      我拾阶而上,步伐从未沉重如此刻。五脏六腑仿佛被搅在了一起,分不清哪里更痛,就连唇舌也在打颤。他一直在等我,而我竟然。。。即将拂开这双于我意义非凡的手。

      看清来人是我,旭轮容光焕发:“月晚!!我险些以为。。。”

      “我来迟了,”,凝望彼此,我们都在笑,他却不知我预备伤害他:“我应承会助你脱身,即便迟来,也当赴约,所幸宫门未曾关闭。”

      旭轮把琵琶交与华唯忠,他快步上前迎我,还不忘调侃:“阿谁为你留门?我是盼风收雨停呢。因何事羁绊误时?”

      “不,”,我拒绝牵起他伸来的手,他惊诧的见我落下两行泪:“我有一桩心事,若不问明,我。。。”

      “你问便是,”,旭轮不舍的收回手,似是预感到了什么,他眉心皱起:“唯忠,取来巾帕。”

      “是。”

      旭轮让我先坐下,我摇头,泪水难息,我呜咽着问他:“我于你。。。究竟是何身份?阿妹?姘妇?”

      他自然难以回答,我又道:“月晚心中唯哥哥一人,愿为哥哥忘怀生死,但哥哥只能是。。。哥哥,你无法许我一世完满,不是么?与其来日悔恨,不如今夜。。。罢手,彼此忘尽往日荒唐事。”

      旭轮的表情变了几变,愕然,怜惜,痛苦,不甘,他蓦的背过身去,是为藏起失望的泪水。

      他早已用尽勇气向我倾诉他不当拥有的情感,而我也欠他这一句‘我爱你’。寥寥数言,彼此具已肝肠寸断。我苦苦酝酿多年的告白竟是这般的短暂,发生即伴随着结束。

      旭轮也很清楚,他与我本就不配任何的轰轰烈烈,这份情感本就该被掩在不见光明的阴影里。这天广地博,容大雁成双成对、往来南北,只影向谁去;容鲸鲲不离不弃、伴游四海,生死永相随,独容不下一双人的相爱相守。

      我可以任性,我大可告状,撺掇旭轮去责备无辜的豆卢宁,但是,如她所言,我又‘何必踌躇’呢?不是今夜的刘氏,也会有更多女人被塞给他,他不是我的爱人,他是二圣的儿子啊,是大唐来日的君王,我如何舍得他因我背负乱沦逆理的千古骂名?

      “可我认定是你!要我如何罢手?”,他哀声道:“月晚,我从未负你,为何弃我?我不敢奢求,只愿。。。”

      “那便解我疑虑!!你欲如何坚守?!”,我委屈不已的喊问:“他日你携妻妾儿女往漠北,我当如何度日?你非是爱我护我,你是贪婪自私!你无力许我完满,偏又不许我移情旁人。罢手吧,你我无缘。另有一事,我先前与人。。。已私定终身,你我最是亲近,我不愿瞒你,我决意。。。忘却旧事。”

      闻言,旭轮跌跪在地,他颓然无力的垂首,口中喃喃:“必是诓辞,你何必如此用心。。。”

      我不敢去扶濒临崩溃的旭轮,泣不成声的放狠话:“任你信是不信,我不留退路,我绝不为你赌我余生!!哥哥,刘氏无辜,别教刘氏苦等。旭轮,良辰易纵,莫要迟误!”

      “晚晚!!晚晚!!今夜怎可来此耍闹!”李显的声音忽然传来。

      薛绍跑在最前方,李显与李钦许是贪酒之故,跑的颇为吃力。我才看清是他三人,便被裹进一个梅香缭绕的怀抱。薛绍的力气极大,我挣脱不得。

      “对不住,是我浮躁误事,不该任你一人离开咸亨殿。”

      众人深感意外,李钦夸张的啊呀惊呼。

      李显笑嗔:“先前便猜你与武攸暨打斗是因了晚晚,却不肯承认,哎呀呀,河东薛氏贵公子,竟为我阿妹醉心倾倒!”

      薛绍笑说:“适才大庭广众,守着几分薄面罢了。绍此生鲁莽只为月晚,大王可是不舍?”

      李钦连声道:“不可,不可,此处乃相哥寝宫,薛表兄纵有情意满腔,还请移步再话!”

      李显这才注意到跪地的是旭轮,他不由惊嚷:“阿弟怎会在此?!难道尚未与。。。阿华,怎由得主公伏地不起,快扶旭轮前去成礼!”

      华唯忠不知前事,他慌忙扔了手里的东西,快步去搀旭轮。

      我偎着薛绍,见旭轮拂开了华唯忠的手,他面无表情的回望我和薛绍,起身便将我的琵琶用力的砸向远处,也不理会众人,踉踉跄跄的独自向偏殿而去。

      “旭轮?!”

      “相哥?!”

      李钦和李显不约而同的为旭轮担心,却是不方便追过去。我轻推薛绍,他稍迟疑,还是放了手。

      李钦挤眉弄眼,笑嘻嘻的对李显道:“虽不知相哥因何事失意,不过,今宵得美人侍奉,料可弥补心伤。”

      三人送我回凌波殿,李显看一眼还在抽泣的我,他好意宽慰:“得宫人上报,咸亨殿哄闹打斗是因攸暨而起,我自会惩处,为阿妹出气。”

      “小惩大诫即可,表弟愚执,即便重罚,料其不肯认错,反倒伤了表弟,月晚亦于心不忍,此事本是因我。。。”

      “晚晚!”

      天旋地转,我再也无力支撑,李显及时的搀住我,他面色遽然凝重:“究竟。。。方才你与旭轮。。。”

      “哥哥,我是迫不得已,那些诓言诈语没有半字真心,”,我的眼皮极沉,眼前人明明是李显,忽又变作李弘的模样,再又是旭轮:“为何一个情字将我们都折磨的。。。这般苦啊。”

      【 17-06-2023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6月17(2023)更新:
    看到了自己三年前的誓言,我居然。。。
    你们就当我吃过屎了吧
    12月29(2020)更新:
    四万四千字,月初到月尾,终于改完啦!
    陆某发誓,再改这一章我就去吃屎!吃屎!吃屎!
    内容没变化
    12月23日(2020)更新:
    明明没啥词汇量还要死抠字眼。。。都是浪费时间啊。。。
    保证2021年前(再次)改完这一章
    6月16日(2020)更新:
    重新改写了红梅引这一章,字数只多了几百上千吧,不过内容算是彻底大改了
    这是我最初最初最初的构想了,月晚和薛绍没有偷吃禁果,所以她是被贺兰敏之。。。
    早年怕不被接受,所以没敢按照真实想法去写,许多读者满意薛驸马是女主的第一个男人
    现在鄙人倚老卖老,非写不可,求轻拍
    给豆卢宁加了一丢丢的台词,但是很重要的台词
    希望大家不要骂她,本文所有角色各有苦衷,不是非黑即白
    凌晨三点。。。我一定是疯了!终于改好了,凑活看吧,改到最后都改烦了,恨不能把女主一笔写死,全文over
    错别字请见谅
    字太多请见谅
    字谜来自黄庭坚老先生 同心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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