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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红梅引 泪眼问花花不语(上) ...


  •   仪凤三年,春正月,辛酉,百官及蛮夷酋长朝天后于光顺门。

      丙子,以中书令【李敬玄】代刘仁轨为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检校鄯州都督。命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孝逸】等发剑南、山南兵,以讨吐蕃。癸未,遣左金吾将军【曹怀舜】等分往河南、河北募猛士,不问布衣及仕宦。

      夏四月,丁亥朔,以旱,避正殿,亲录囚徒,悉原之。戊申,大赦。癸丑,泾州献二小儿,连心异体,年四岁。

      五月,壬戌,上幸九成宫。丙寅,山中雨,大寒,从兵有冻死者。以相王轮为洛州牧。

      夏日的山间本是阴凉爽快,十分宜人,却未料一场滂沱大雨突袭天台山,硬生生将灼人的暑热冲刷殆尽。乍然暴雨惊雷,更有呼啸狂风卷裹着断裂树干毫无目的的打砸,那声响巨大,我惊醒时误以为是闹了地震,本能的向外冲去,被上夜的宫人拦在床边,道外面是下雨。

      没多久,李旭轮跑进了凌波殿,他披发裸足,一层薄薄的软绸寑衣早已湿透,扮落水鬼倒是正合适。见我缩在被窝里吓的不敢闭眼,旭轮说雨势迅猛,只怕能把整座山头冲塌,需做好准备,随时撤离。我推他他却不走,也不管旁人是否起疑,他脱掉湿衣,裹着被子守了我一夜。

      那日,将近天明,我送旭轮回九华殿,惊见行宫似变了样,到处堆积着淤泥杂树,宫人们可有的忙了。最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五月里穿薄袄竟不觉暖意,我冻的直打哆嗦,又听闻竟有扈从兵士不幸被冻死,这令我深深后怕,方知旭轮为见我不止是冒了风雨。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又是一夜雨落,在日出前最后一刻戛然而止。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殿脊瓦片无休无止的滑落,叮,撞了悬于檐下的风铃,啪,坠砸在青砖宫道,洇成指肚大小的一枚圆点,不知何时渗入土壤,不知何日蒸发上天,如是循环。

      彻夜难成眠,我推开半扇绮窗,见天际似墨似靛,我抱膝坐于窗台,就这么怔愣愣的望了半个多时辰。愁绪满腔,我直想爬上某处高楼,眺望天高海阔,一解心中愁苦,却只怕惊了这一宫的人。谁会相信太平公主也有烦恼呢。

      惊心动魄的除夕夜过后,东宫于我更甚龙潭虎穴,无奈房云笙与张令仪对我无比信赖,视我为疗愈心理创伤的吉祥物,她们愈发频繁的邀我前往,向我倾倒苦水诸如此类。我没办法次次称病推辞,只得默默祈祷不要遇见李贤。

      偶然一次,我辞别房云笙,刚走出天光殿,惊见李贤居然好整以暇的候在宫门,借口说兄妹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吩咐我随他前去丽正殿。自知尊卑有别,我硬着头皮跟去,甚至消极的做好被李贤或赵道生奚落的准备,幸而李贤只是赏赐一堆外邦进贡的奇技淫巧,另送一堆废话,中心思想就一个——不准我打赵道生的主意,他留定了。

      因浴室的一番龌龊,我竭力避免与李贤对视,全程姿态卑恭,目的是让李贤相信我当真怕了他。李贤偏要故意戏弄,忽的将我拽入怀里抱住,逗孩子似的把我举高又放下,更颇暧昧的在我耳畔低笑‘阿妹幼年似肥白肉团,任阿兄玩弄,黑痣红痣,已然尽览,阿妹何必羞怕?阿妹安心,呵,来日绝不薄待阿妹。’。万幸李贤不敢越界,只是打嘴炮,手还算老实。

      这话可以哄骗心思单纯的李显,对我则效果为零。如果李贤能登基,不亏待赵道生是真的,依李贤对贺兰瑜的痴恋,估计敢把陈文帝未竟之事变成现实。‘屈服’两个字怎么写?哼,我早知自己的路终比李贤长远。才做出点成绩就飘飘然,尤其疏于自律,李贤的错。。。太离谱。唉,真后悔啊,我当年就该屎尿屁轮流来一遍,直接把李贤恶心死得了。

      思绪被悠远的钟声打断,我胡乱的拍拍脸,自言自语道李贤纯属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不领我的情反而欺负我,算什么亲哥哥,我如果再提醒他我就是猪头,他那张蠢脸我也不想再看到,虽然这很难。

      东方既白,却未见晴空,或许又将是阴霾密布的一天吧。眺望中庭,负责粗活的宫人们正清理被疾风骤雨打落泥污的花草。我轻松的跳下二尺高的窗台,因无事可做,我挠着头在原地转了几圈,心话今天也不可能躲在凌波殿不见人,还是先把自己收拾利索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对于尊贵清闲的相王李轮,是又一次纳妾迎新;对于心思深远的天后武媚,是对旭轮和我的一次试探;对于天下至尊的李治,是对臣子的赏赐与笼络;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是这枯燥无聊且遥遥无期的禁宫生活终于又出现了一个新鲜话题。

      陈宁心等人入内请安时,我正对镜梳妆,只不过,我下手有点狠,两道眉毛直愣愣的似烧火棍,腮红对照猴屁股没两样,厚涂口脂的嘴唇活像是刚吃过死孩子,活脱脱一副丑角扮相啊。

      众人当即哄笑,上官池飞问我怎么不让旁人伺候,我说想自己练习化妆,却没想到我的手笨到这地步。随即打水洗脸,还是得靠别人代劳,铜镜中,映出一张明艳娇态的面孔。

      吃罢早点,宁心提议去奇宝苑,道是泾州进献的连体男童就养在那里。自连体男童上月被送入大明宫,又随驾到九成宫,她们只远远的观瞻过一次。我亲眼所见,那对四岁的双胞胎大半个胸腹无隙贴合,四肢虽然灵活健全,但终其一生无法脱离彼此,甚是可怜。旁人惊议不绝,我只叹二童生错了时代。

      听说二童来自鹑觚县(甘肃泾川),父亲胡万年是守城卫士,其妻吴氏早年生下一对龙凤胎,也是连心,请人剖而析之,子女皆死,后再产,便是他哥俩儿。胡万年这次没敢鲁莽行事,直到被泾州刺史获悉,将二童进献长安,相信胡万年夫妇一定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补偿。

      好端端的孩子生来便被怪病束缚,现又远离父母被当成稀奇物件献与权贵观赏,我多有不忍,本想拒绝,可没我刷脸她们就不能进入奇宝苑,见众少女满脸期待,我不得不从善如流。

      出了凌波殿,举目可见热火朝天的宫人,这边抬来一担彩绸,那边抱了一对才从长安送来的内用细白瓷罐。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别人,也只是匆匆道一声失礼,脚下一秒不敢停,直直朝九华殿而去。

      我们驻脚看了片刻,袁芷汀扶了扶鬓边的花簪,她笑道:“每岁纳新人,相王如何不称心?公主,晌午往九华殿可好?闻听刘家送妆奁入行宫,又是好一番热闹呢。”

      四月里,李治公婆计划巡幸九成宫避暑,大明宫里乱乱哄哄的,宫外又遇关中少雨大旱,帝后操心国事之余还不忘关心小儿子的私生活,问不出豆卢宁与唐恬恬究竟何处不称心,帝后不得不挑选新目标——原则是优中选优,最后定了彭城刘氏的女儿,据说是一位花容月貌的绝色佳人。

      这次入宫的新人是彭城公刘德威与平寿县主的孙女,刘德威生前屡立战功,家中子弟多在朝中为官,工部尚书兼检校左卫大将军刘审礼是这位新孺人的伯父,她堂兄弟从兄弟官至刺史者也有两三个,刘家女儿自是不愁嫁,比如故虢庄王李凤的王妃便是她的亲姑姑,另有一位姑母也是举荐人——故太子家令阎庄的遗孀。

      理清刘氏的姻亲关系后,我突然忆起一些不曾着意的旧事,第一次遇见肥嘟嘟的李融时,虢王妃牵着他和一个长相秀美的女孩,李旭轮把剥好的橘子捧给女孩却被她转手送了李融,当时大人们哄着旭轮承认橘子就是彩礼;虢王李凤的丧礼上,一个青涩少女近身陪着王妃,便是垂泪颦眉的情态亦楚楚动人。既有这等前缘,刘氏能否赢得旭轮的好感?

      “阿姐眼疼么?”,宁心轻推痴怔失落的我,她用帕子为我擦去眼角泪水:“虽是兰月,风势比之秋日也不输呢。袁姐姐,依我说来,不需往九华殿,二圣于咸亨殿设宴,入夜往咸亨殿最是热闹呢。”

      安扬翠随声附和:“宁心在理。相王今日事多,兴许正歇息,我等不便往九华殿搅扰。公主,赛跑如何?我赌一双金簪子,定是我拔头筹!”

      扬翠习惯与人打赌,尤其是自己擅长的,宁心不甘示弱,立刻替我做了主:“我偏不信!我拿缠丝三宝镯与你赌!”

      不知是谁先带头,这些妙龄少女便你追我赶的开跑了,不多时,香汗淋漓,双颊的胭脂晕染开,一滴滴粉珠儿挂在白嫩细腻的腮旁,并不狼狈,反而添了一丝娇媚。若是从天空俯瞰,她们好似一只只灵动的蝶,舒展薄翼,恣意飞舞,春兰秋菊,缤纷绚烂,装点着一成不变的宫墙,给这座天子行宫带来些许温暖的烟火气息。

      只苦了苏安恒等中人们,被迫‘加入’这场比赛,不时的弯腰捡起坠地的各式配饰。如果姑娘们丢失了心爱之物,可是会哭鼻子闹脾气呢。

      途经百岁田垄,只见各类作物未及成熟采摘便被暴雨悉数损毁,一望无际的良田被冲刷的坑坑洼洼,淤泥甚至漫上了人行砖道,好在这条砖道宽三尺有余,西侧虽有淤泥无法下脚,靠东的一尺宽还算干净。

      这时,迎面行来一行人,为首的是新任秘书监武承嗣,满面春风啊。我打眼一瞧,他的跟班几乎都是姓武的。

      诸武还京七八年,武媚对这个亲侄儿谈不上重用,却未曾亏待,记得当年初见,这武承嗣身形匀瘦,如今肥润了一些,真应了心宽体胖之说。

      这行宫外遍布皇亲贵戚们的别业,前两年就听说武承嗣手头宽裕之后便学着别人也买房置地,别看他人没啥学识功绩,钱袋子还是挺沉的。

      武承嗣最先看清是我,他立即见礼,余众也都自觉的站去西侧,顾不得被泥点子弄脏乌皮靴。独一人依旧伫立东侧,摆明是想做拦路刺。

      旁人耷拉着眼皮只盼我赶紧离开,而武三思竟不知避讳的直视我,他手里还拿着条不知熏了什么俗气香味的帕子,正预备递给我。

      “公主因何作急?莫非有贼人紧随在后?”

      实话实说,武三思长的挺好看,疏狂之美,与众不同。只因早知此人非善类,所以这些年无论他如何示好,我从不买账,他的殷勤于我们一直都是笑话。

      我强忍住没翻白眼,不耐烦道:“天子行在,守卫重重如铜墙铁壁,岂容贼人轻易闯入?武表兄速速让路,莫耽搁我往奇宝苑!”

      少女们嬉笑议论,不外是嘲武三思献殷勤又失败了。

      武三思面子挂不住,他尴尬的收回帕子,原本和善的笑意也有点淡了,却未气馁:“哦,奇宝苑啊,此苑位于行宫之外,不若我伴。。。”

      武承嗣许是嫌丢人,便暗扯武三思的衣袖,武三思微气:“堂兄莫催,容我。。。”

      话音未落,我已站在武三思的身旁,二人距离不过一掌长,我可以毫不费力的看清他眼中我的倒影。

      见我含笑凝视自己,武三思不由窃喜,也异常紧张,他的喉结连连促动。陈宁心低呼,手指悄悄的戳我,示意我尽快离开。

      “公。。。”,武三思的眼神直了,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公主。。。何意。。。”

      指尖随意的划弄他的袖缘,我莞尔:“表兄无意让路,月晚只得如此,表兄莫怪月晚轻佻之举。细观表兄,好似比往日更为英俊呢!无怪宫人常言武长史乃龙章凤彩之姿。欸?莫非表兄今日是。。。故意为之?表兄愿伴月晚往奇宝苑?”

      说罢,我加重力气推了武三思一把,他因心猿意马早已是七魄去了其六,更不曾防备我的偷袭,所以连小女人的力气也无法承受,他啊了一声,脚下收不住,趔趄的向后退去,最后在一干瞠目结舌的武家人注视下,跳着诡异的舞步摔进了百岁田,哦,应该是淤泥坑才对。不提衣衫看不出原色,就连那张脸也难辨五官原貌,活脱脱从人变成了泥猴儿。

      “哈哈哈哈哈!”

      我笑到飙泪,宁心扶着扬翠笑弯了腰,便是素来沉稳持重的池飞也掩唇欢笑,

      “助我!助我!”

      武三思可能是摔疼了,凭自己的力气根本站不起来,他伸出一双泥爪子呼叫求救。众武推让一番,两个年纪小的不得不去帮武三思,自身也不免糟践了一身好衣服。

      没了拦路的刺儿头,道路自然畅通,我们的比赛继续。回头望去,武承嗣唉声叹气,而武三思跺脚泄愤,旁人纷纷躲避,只恐泥点子被甩在自己的身上,这番场景又惹来我们一阵哄笑。

      宁心乐不可支:“阿姐所用招数定是美人计!武长史面对阿姐好如失魂,不过呀,只怪武长史自找苦吃,不怨阿姐捉弄。”

      袁芷汀一脸不屑:“白生一双妙目,武长史真真不识趣!至今不明公主厌其谄媚攀附。”

      我得意讥笑:“每见武三思,我大不顺意,我礼称一声表兄,武三思当真以为我愿与其亲近?哼,改日准教武三思见识何为连环计!!安恒,安恒,你为我参谋!”

      “武长史毕竟是朝廷命官,更是天后子侄,”,苏安恒快步近前,他温声规劝:“此番公主令其当众出丑,却也不必。世人行善或为恶,自有其报应。”

      我并不清楚武三思此人的结局,但我清楚自己总有机会收拾他。

      我颔首,赞许道:“颇有道理,哎呀,方才亲手推了武三思,于我身份有失呢。”

      苏安恒浅笑:“不妨事,余众自当守口如瓶。公主欢喜称心最为紧要。”

      过了午时,节奏欢庆的喜乐响彻九成宫内外。

      凌波殿,设于东侧殿的温泉池布置奢华且宽敞,内殿穹顶悬挂有数十盏红绡宫灯,照耀着和田青玉砌造的汤池,它形如海棠,池面被一片白蒙蒙的稀薄热气所缭绕。一具具柔躯被温泉水蒸的是白里透粉,那些隐没于水下的风景是纯,是欲,是天真无邪,亦是待君珍爱。众人好不惬意,时断时续的闲谈聊天,直想就此昏睡过去。

      我神思恍惚,属于旭轮和别人的喜乐一直钻进我耳朵,扎在我心头,忽然之间,我泪流不止,深吸气,整个人没入池水,避免被人发现我的异常。她们的关心,实是我的伤心。我无力改变自己对旭轮的感情,我也无力改变他又一次纳新的事实,甚至。。。我甚至必须学会视此为常态,不知道以后还会经历多少次一模一样的酸楚心境。

      李旭轮,这一生,你只能陪在别人的身边,而我心中却只深藏着你,这恐怕是人世间最痛最长的一段距离吧。

      待回到内室,宫娥们为我梳理长发,蔷薇蒸煮提纯的汁液如一块上好的粉晶,被盛放在透亮的琉璃盏内,沾取蔷薇汁篦发,可使头发保持亮泽且馥郁芬芳,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飞仙髻梳起来稍费时间,往往越复杂的发髻才越好看,更惹人注目,每道环髻缠一条珠串,九颗合浦珠,圆白莹润,大小一致。

      更衣时,我指着一个刻画有昆仑鸾鸟的金匮,让宁心取出早已备好的衣裙。宁心将它展开,正谈笑风生的众人霎时哑口,她们惊羡不已,溢美之词不胜枚举,当然,也有人劝我最好不要穿。

      上官池飞以手丈量尺寸,她担心道:“领襟。。。恐怕。。。”

      绯红长袖襦,月白素罗裙,乍一看是寻常样式,但因其布料特殊,故而色泽不同寻常,而且,我特意的改过领口,向下扩大半寸,正方便托出一双丰挺粉肉,将露未露。

      酸儒们的眼中是礼崩乐坏,登徒子看到的是欲盖弥彰,而我如此装束只为讨一人欢心。前番来了个唐恬恬,我已‘输了’一次,这次绝不想重蹈覆辙,暗暗与‘情敌’较劲,输人不输阵喽。

      “流云绉最是难得,啧啧,听闻十工十日得一寸,”,宁心看过不止一遍,仍止不住的羡慕:“为裁这袭罗裙呀,尚服局库藏悉数耗尽,未料仍有欠缺,崔司衣着人往常州、越州取料,凭白耽搁数日呢。”

      扬翠笑她:“你既这般夸赞,且等公主明日赏你,今夜切莫难眠。”

      宁心得意一笑,她喜欢的东西我肯定留给她,这是我的习惯之一,甚至有些没用过的东西也会直接送给宁心。

      不一会儿,却有女官登门,道是武媚宣见。我心话不妙,怕是武媚得知五月雨夜之事,又要来敲打我。唉,虽说很不甘愿,但我确实劝过李旭轮避免单独相见尤其是在夜间,可他愣是不听劝,我无计可施啊。

      一路往长秋殿,凡我所遇之人,他们的神情不再木然呆板,他们视我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忍不住的悄悄打量我,甚至仿佛,因了这一刻出现的我,仿佛他们的平淡人生终于添入了别样色彩。

      一股异样的情愫油然而生,我毫无根据的认定我挣破了长久以来‘一无是处’的茧壳,又像是丑小鸭开始蜕变,真真正正的蜕变为一颗令人觊觎的华彩明珠。大概。。。或许。。。可能我在男人们的眼中并不止于一个帝女虚名,抛开名利,他们对我这个人也有几分兴趣吧,却不知旭轮更喜欢哪一面的我。

      “公主请。”

      “唔。”

      我步入正殿,左右宫人扶武媚起身,她原在小憩,织金薄毯随意的搭在凤榻上。我恭敬的行礼请安,武媚视线扫来,将我上下衣裙看了一个遍。衣饰发型妆容都下了一番功夫,如果不比往日的我出彩,倒是白费了心思。

      武媚夸了一句好看,转而提起武三思,说他曾来‘请罪’,自称并非存心惹怒我。我心里大翻白眼,果然是恶人先告状,如此本领,小女子是自愧弗如啊。

      我道:“阿娘既知前因,武表兄拦路是错,儿略施惩戒,不值阿娘费心垂问。”

      武媚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思确是失礼,却非出乎恶意,我已训诫,料其不敢再犯。”

      我道:“儿闻表兄尚未娶妻,若有正室主持内宅,表兄便不敢这般轻浮。”

      母女又聊几句,武媚说宣我来此是为赐名,绮,绮丽之绮,这也是李治的意思。我只觉这名非常耳熟,‘绮’字用作闺名很是寻常,大概是某个亲戚就叫阿绮,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我谢了恩,原以为没事了,武媚却留我陪她吃东西,道是自己还没用午膳。

      我当然不能拒绝,心里盘算开来,武媚这是变相‘扣押’我吗?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把我留在长秋殿,另派人前往九华殿,今晚必得让旭轮与刘氏成就好事?这与当年迫使李弘放弃赵子嫣有什么区别?只因必须为大唐承担责任,他们便不能拥有个人志趣?

      我心里乱七八糟的,忽听武媚缓声道:“天皇今岁于各地募兵,可知原由?”

      “啊?!”,我微惊:“募兵大抵是。。。向吐蕃宣战,至于河南河北,听闻突厥遗民不遵王化,常有。。。嗯,常有欺侮汉官之举,更甚。。。私下。。。儿不敢妄议军事。”

      武媚点头:“非是宣战,吐蕃每岁犯境,我大唐自要反击。近十年,天皇用兵辽东,无暇西南,吐蕃便狂妄放肆,忘了上国不可欺。突厥嘛。。。哼,狼子野心,从未实心臣服,迟日必复叛。”

      我道:“文。。。文成长公主乃吐蕃先王遗孀,何不请长公主劝说吐蕃赞普以和为贵?”

      武媚笑视我:“此事按下不提,阿娘问你,何为男女之爱?”

      我立时心慌,轻声答道:“两情相悦,久看不厌。”

      “年少无知,想当然,”,武媚否认,倒也没有嫌我笨:“色衰爱弛,焉能不厌?便是誓言。。。半信即可。”

      我无法苟同:“真若背誓,这负心汉最初便是看重颜色,未曾动情。”

      武媚的目光逐渐变得精明,她端视我,叹息悠长且沉重:“却有一则妙计,可久留人心,不疑不弃。”

      我于是明白,武媚要开始说教了,或许这才是她宣见我的真实目的。

      宫城本就容不得真情真爱,更何况此情悖逆人伦。我不惜生死,唯恐连累李旭轮。我尽力了,旭轮也并不轻松,我们一直约束着自身,也都清楚这份青涩多愁的情感没有前路,或许我们终会放弃吧,然而眼下,我真的不知自己还能如何为大唐效力,令帝后满意。

      母女凝视彼此,我的镇定只不过是装出来的不堪一击的假象,而武媚内心的强大宇宙是我所无法想象的,毕竟,她有那么多的手下败将。。。

      武媚平静道:“年少情动,往往是一时心境,远不及彼此成就,甚至。。。彼此利用,方能长久相伴。”

      武媚不知未来之事,我却早知李旭轮将会成为大唐天子,如果按照武媚的道理,我完全可以凭借我独有的优势辅佐旭轮直至他稳坐皇位,即便他哪日对我易心移情,至少还会感念我的忠诚,又或者他舍不得我的才干,所以他永远不会抛弃我,可是啊,如果按照我的性格,留在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身边又有何用呢。

      武媚吩咐众宫人退下,望着沉默的我,她又是叹气,十分忐忑的问我:“月晚,如实告知阿娘,你对旭轮究竟。。。有几分喜欢?”

      我并不想承认,既然这份感情只配遭人扼杀,武媚又何必要一个答案呢?

      别过脸,我抹去一手泪水。旭轮知道我在长秋殿吗?他能否预感到我们即将迎来最为严峻的一次考验?

      “痴儿!”

      本以为武媚会责罚我,然而是我错了,她是心疼我的。

      “不可,不可啊,”,紧搂着我,武媚念咒似的在我耳畔喃喃低语:“若旭轮他年见异思迁,你心无所依,又将如何自处?”

      “阿娘!”,我蓦的失声痛哭,前世今生的委屈与不甘齐齐发泄出来:“情动便是十分,这一颗心难容第二人!自记事,儿便认定。。。认定旭轮,可惜今生有缘无份!儿不敢奢求耶娘宽宥,原是儿痴缠旭轮,引诱旭轮,以致旭轮失心迷窍,不肯与二孺人圆房,是月晚铸下大错,恳请耶娘责罚!”

      我的回答如此坦诚却也如此的出乎意料,武媚委实不愿接受,她惊的浑身一颤,随即命令我:“及早断情!此情不容于世,岂可为此断送一生良缘?!”

      我心口极疼:“如何断情?情可朝夕而生,却难朝夕而断!曾经沧海,再难为水!儿敢问阿娘,世间男子无数,谁人能及阿耶真心?半分有无?”

      怒其不争,武媚一拍食案:“何必是旭轮?!!何必?!只因你二人自幼形影不离?!”

      我呜呜哭道:“旦有旭轮为伴,儿万事无虞。”

      面对我固若磐石的执着,武媚一筹莫展,又气又急。

      武媚扬手想要打我,终是不忍放下,万般无奈道:“好,好,你既扬言曾经沧海,再难为水,可见你。。。唉,执迷不悟!上苍啊,若我身负罪孽,我自甘领罪,何必祸及小儿女?月晚需知,旭轮断不可轻怠刘氏。”

      终于能与人分享自己最秘密的心事,我伏于武媚膝头哭的不能自已:“儿钟情旭轮,阿娘这般吩咐月晚,与剜心割肉何异?儿当如何。。。。如何规劝旭轮亲近刘氏?!阿娘,为何旭轮偏生与儿同出一腹!为何此身生于帝王家!”

      “皇门庶民,何处容你背伦痴念?莫要多言,”,武媚为我抚背安慰,她自己亦十分悲伤:“痴儿啊,你这般。。。教人如何不疼惜,唉。”

      短暂片刻,母女第一次交心至斯,轰轰烈烈的开始,潦潦草草的结束,一个新的宫闱秘辛从此诞生。松开我,武媚返回凤榻落座。

      少顷,望着痛哭过后茫然无神的我,武媚恢复了她一贯的从容沉稳:“月晚自言不求耶娘宽宥,可阿娘如何忍心责罚?我曾生有一女,绮玉,甚是惹人喜爱,可怜未唤耶娘便因病而殇。我虔诚拜佛,祈盼与绮儿重续母女情分,寒来暑往,足足一十二载,佛陀方将你还与耶娘。你落生之时,阿娘立誓,任你予取予求,却未料。。。旭轮不可,月晚,旭轮不可啊!如若旭轮不肯听劝,阿娘只得及早将你下嫁,料旭轮当死心断念。”

      泪水复如雨落,我抽泣道:“儿知固执不嫁必惹外人猜疑,儿不敢违逆圣意。”

      这时,殿门多出一道人影,武媚见了,缓声道:“阿郑引其来此?”

      我匆匆擦泪,门外站着的正是看着我们兄妹一路成长的郑南雁。

      “是,天后有言欲重用此人,故而妾。。。”

      “命其上殿。”

      “是。”

      步入大殿的少女寻常身高,体形枯瘦,好如弱柳扶风。她亦步亦趋的跟随郑南雁,逐渐的接近了凤榻。少女通身上下无一配饰,寒酸至极,宽大的黎色衣裙并不合体,不必亲手触摸那面料,也知何其粗劣低廉,兴许拿去典当也换不回一张胡饼。

      待她走近,细观,生了一张极标准的瓜子脸,只因过瘦所以两腮无肉,虽说她的五官清丽耐看,却因这张过瘦的脸盘而透着一副薄福面相。那一双执于胸腹的手,与白嫩丰润毫不沾边,明显是长年累月做累活苦活,从不保养呵护。明明是同样的青春妙龄,却失了袁芷汀等人的天真朝气,看着十五六岁,倒更像是双脚被死死钉入黄土大半辈子的人,成日望天挣扎,却永远挣不出这苍茫大地。

      既是武媚特意宣见,我不免对这少女的身份心生一点好奇。

      见她面向武媚卑谦的叩拜行礼:“罪妾上官婉儿参见天后,敬祈天后康安。”

      居然。。。是她?!

      来到唐朝的第一夜,我亲耳‘见证’了她的家族因皇帝的猜忌而彻底没落,与她祖父上官仪交往款密更甚至像陈宁心父亲那般只因赴宴道贺而被贬官、罢官、乃至流放千里的倒霉蛋不在少数,曾贵为皇太子的李忠亦被赐自尽,又有谁人在意一个襁褓女婴是生是死?未料时隔十余年,我竟与她在此地意外相遇,不,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史书有言,她是巾帼宰相,是武后的心腹智囊,太平公主又怎会与她错过?

      我相信,如果在千年后的街头以‘例举三位唐朝女性’为题随机采访,武后与杨玉环的排名大概难分伯仲,但总有上官婉儿一席之地。

      婉儿,多么优美动听引人遐想的闺名啊,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本尊,却令人深感同情与遗憾。这个仿佛被命运折磨的已然丧失了朝气生机的少女,当真是名传千古的大才女?

      武媚笑意和善:“婉。。。可有出处?”

      上官婉儿再叩首:“回天后,亭亭似月,嬿婉如春,罪妾祖父所予。”

      状似卑微臣服,实则心怀不屈,否则断不敢在武媚面前提及因谋逆被杀的上官仪。我不由得佩服上官婉儿,因为我不及她勇敢,面对母亲的谆谆教诲,我只能屈服听从。

      薄愠在武媚美丽无双的面庞一瞬即逝,她认真起来,细看座前那形如蝼蚁的瘦小宫奴:“怪哉,怎会出自《丽人赋》?呵,六朝文字放浪靡靡,无甚益处。”

      “天后博学,然罪妾窃以为,”,上官婉儿的态度不卑不亢:“六朝文字虽浮华绮丽,却并非无益。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文体亦然,是益是弊,需亲身通读方知其实。”

      这算是挑衅吗?或者上官婉儿是把自己比作六朝文字,希冀得到武媚的重用,展示自身才华?与上官婉儿本是初见,我心里却为她捏了一把汗,我担心武媚会以她无礼而责罚她。

      武媚不怒反笑:“忆当年,上官仪方显贵便恃才任势,更得文士推崇,极尽阿谀,或曰清绝隽永,或曰颇见风骨,呵,上官体,左不过刻意讲究诗文对仗,华而不实。你这一身‘骨气’。。。尽显上官家风啊。”

      耳听武媚讥讽,上官婉儿却不认错求饶,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的唇角竟微微上扬:“天后谬赞,罪妾愧不敢当。罪妾久处掖庭,曾闻老迈宫人闲议贞观旧事,天后初入宫廷,人说天后取悦太宗,天后不睬,言人贵在不忘初心,长保本性,而帝王之宠乃锦上之花,有宠则善,无宠亦善。罪妾本性便是‘诚’,因而罪妾深信,今以诚心示天后,天后必不降罪。”

      “贞观。。。”,武媚闻言微怔,随即淡漠一笑:“难得啊,倏忽四十载,难得旁人惦念,而我已然大忘旧事。步入皇城,自是要争,要夺!为自身博荣耀前程,以宽慈母之心。只不过,入宫之前,我志在山巅,身处宫廷方知。。。呵,无宠便是无望,阿谁不盼帝王之宠?所谓锦上之花,一派虚言,只为旁人对我高看一眼,如此。”

      上官婉儿霎时便哑巴了,一堆恭维的漂亮话效果为零,武媚竟这般坦然的道出了当年的小把戏。莫名的,我隐隐嫉妒上官婉儿,因为武媚从没和我说过这些体己话。

      “你所作诗文,我已阅览,”,武媚忽的敛笑,她神色凝重的望着上官婉儿:“才情斐然,当为女中翘楚,野心或抱负,我统统欣赏,人有所图,方可奋发上进,而今内宫亟需人材,婉儿可愿为我所用?我许你母女脱离奴籍,恢复自由身,然而,你始终是。。。上官仪女孙,若有不忠,我绝不轻饶。你可愿效命?”

      上官婉儿痛快作答:“罪妾愿为天后爪牙,任凭天后驱驰,殚诚毕虑,此生不改!”

      一辈子的忠心,没有一秒钟的犹豫,也许她来到九成宫就是为了说出这句承诺?她也期盼为自己和母亲博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来?更或者,她想复制武媚的成功?

      是啊,她究竟是有野心或者抱负呢?我分不清,也许上官婉儿值得羡慕,毕竟我是一个连野心也不配拥有的庸人。

      眼见上官婉儿匍匐于地,武媚却没有面露满意,她只略略颔首:“甚好,今日四郎纳妾,李门大喜,上官才人可随公主一道前往观礼。天皇与我纵溺公主,呵呵,致使公主偶生无状言行,我见你诸事明达,颇有分寸,便代我。。。管教公主吧。”

      武媚赐了品级,上官婉儿再拜:“妾谨遵天后之令。”

      我愣住了,几句话的工夫,掖庭宫奴变成正四品内官,上官婉儿的升迁速度不要太快哦!武媚为什么特意安排上官婉儿管着我,难道我会大闹婚礼不成?!

      离开长秋殿,二人一前一后朝九华殿而去。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巴结这位未来的大红人,上官婉儿更是不好意思主动与我攀谈,结果便是换来一路沉闷。

      上官婕妤,罪臣之后,襁褓即没掖廷,文章锦绣,深得武后器重,诏为左右,忠心侍奉三十余载,历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四帝。她熟知大唐的核心机密,辅佐武后治理着世界上最富强繁华的帝国。她大权在握,风光无限,然而她最后。。。

      思及此,我不禁望向这位正对前路充满无限期望、准备大展经纶的聪慧少女,我默默哀叹,然而她最后却葬身于残酷凶险的政治漩涡,巧合的是,她与我的终结者都是李隆基,这是否又是宿命的奥妙安排?

      注意到我似乎对自己感兴趣,上官婉儿十分拘谨的问我有何吩咐。我尴尬一笑,无言以答。对不起了,我尚不知该如何自救,更无力顾及你啊。上苍规划好的轨迹,你我凡人如何挣脱?若你早我一步往生,我可为你吊祭,仅此而已。

      路过无极湖,恰遇李贤夫妇与李显。

      为首的李贤怡然如常,房云笙慢他二三步,她端庄娴静,完美的履行自己身为大唐太子妃的职责。除夕夜,因李显赶走阿史那伏念,李贤曾责备李显,暗指李显僭越,而今李显伴在李贤左手方,兄弟有说有笑,一派融洽,仿佛不曾有过丝毫龃龉。

      我向三人行礼,客套的说李贤夫妇自长安赶来必定劳累云云。李显的长女令欣从父亲身后探出小脑袋,直夸我的衣裙好看。我笑笑,拉了拉令欣的小手。岁月如梭,转眼便是八个年头,仿佛上一秒仍是在众长辈怀里传来传去的小肉球,这一秒就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李令欣尚是幼童时总是没来由的拒绝亲近李贤,我们曾笑话李贤不得令欣欢心,气的李贤百般讨好小侄女,终于能不哭不闹的抱进怀里,李贤为此而得意许久。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的看向李贤,然而李贤眼中那过份浓烈的情愫令我惊慌且窘迫,都怪挨千刀的赵道生,究竟从哪里搞来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药,把我害到这般尴尬的处境,死是死不了,却不得不提心吊胆的防着哪日突然火暴雷。

      幸而有房云笙帮我解围,她把自己的紫棠银丝帔子为我披在肩头,正可遮挡颈下风景:“湖畔风疾。”,又压低声好意劝我:“美则美矣,稍欠妥当。今宵大宴多有外男,不宜如此装束现身。”

      我赶紧道谢,说武媚已经批评过了,我会在观礼之前更换衣裙,又问他们这么高兴是在谈论什么。

      “太子好兴致,正与我猜谜呢,”,日头略微晒人,李显往柳荫里挪了一步,他拈玩着一朵‘白玉冰’笑吟吟道:“现有一则物谜,兄不得头绪,晚晚惯是探听新奇,说与晚晚,你且试猜。”

      我夺了那打蔫的白芍药,故作愁容:“便请阿兄道来,月晚若猜错,诸位莫要嘲妹蠢笨。”

      李显吐字清晰,谜面是一首诗。纤手制新奇,刺作可怜仪。萦丝飞凤子,结缕坐花儿。不声如动吹,无风自移枝。丽色傥未歇,聊承云鬓垂。

      听上去并不简单,我苦思冥想,最后摇头认输。

      李贤近前,他眼底浮着笑意,语气轻柔:“月晚若肯虚心求教,兄自当明言此为何物。”

      “呃。。。求。。。”,我真是怕了李贤,心话难道他真被赵道生下了蛊?

      我不自主的往李显身边躲,脸上还得保持笑容,忽而想起此地恰有一位大才女,忙唤她:“上。。。婉姐姐聪明过人,可知谜底?”

      或纳闷不解,或漫不经心,各色眼神先后投向那个无论容貌穿着均不起眼却得我亲切称呼的宫人。

      突然之间受众关注,上官婉儿不免紧张,头又压低了一些。

      “公主抬爱,依妾愚见,”,她非常的拘谨:“此物当是女红所制。。。绣样,领边之绣。”

      我仍是想不通,上官婉儿逐字分析,众人恍然大悟,我拍手称妙,连连夸她名副其实。

      李贤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顿了顿,他扬声道:“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

      众人心知这则谜题是李贤专为上官婉儿所出,都很自觉的不接话,看好戏似的等她如何应对。房云笙颦眉,这才开始关注上官婉儿,却并不是为她担忧,咳咳,一个仅凭姿色便令李贤性情大变的赵道生已经足够令房云笙头疼伤神了。

      上官婉儿又如何不明,本以为她会及时收敛锋芒,向李贤俯首认输,却见她不假思索道:“妾妄测殿下之意,此处好、闷,不若赶往九华殿与相王共叙手足相思之情。”

      李贤对这回答不予置评,他想要看清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却最先注意到她一身破旧难看到令人不可思议的黎褐衣裙。往日陪在我身边的宫娥哪个不是锦绣衣裙?即便做粗活的也比她富贵几分。

      李贤没能忍住好奇心:“此婢何人?”

      我道:“婉姐姐并非宫奴,天后新封婉姐姐为才人,上官才人。”

      “上官?!婉。。。你竟是婉儿?!” 李显闻言大惊,险些跳将起来。

      我们均不明所以,我心话李显这是触着了平行时空里的电门?上官婉儿更觉意外,她匆快的一抬眼皮,见问她的人是李显。

      “未知英王有何吩咐。”上官婉儿茫然无措的承认了,她亦不知李显为何是这般反应。

      李显快步来到她身侧,他神情急切:“我是李哲,婉儿曾记否?!我是李哲啊!”

      李贤不禁发笑,他瞥视二人:“此女尚处襁褓即没入掖庭,如何念你至今?呵,三郎好生憨直!”

      “啊呀!!”,李显顿悟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俊美玉颜飞过一抹微红,但他一贯缺心少肺,随即又爽朗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弟心思重遇旧识,却忘。。。是啊,才人年岁甚幼,岂会记得李某人,呵呵呵。”

      这一时,上官婉儿仿佛想起了什么,她不再局促不安,徐徐的向李显纳福:“大王不忘前缘,妾惶恐惭愧,家母曾言,大王驾临陋屋,赐下芙蓉双福玉瑗,妾珍藏至今。”

      “是了,”,李显双眸一弯,因对方也没忘记自己而释然开心:“麟德元年四月,才人百岁礼,我恰随上官文学登门,见来往宾客馈赠贺礼,便将玉瑗解下相送。”

      上官庭芝曾任李显的「文学」,掌雠校典籍、侍从文章,除了贴身的宫奴,幼年李显最常见的便是上官庭芝等一众幕僚。即便李显被告知上官仪是谋逆罪臣,但每当李显忆起上官庭芝,他只会记得那是一个带领自己见识宫外广阔世界的好人,不会像苏良嗣老先生那般追着自己唠唠叨叨,否则李显此刻见了上官婉儿绝不是这般的惊喜神色。李显所见的不是她,而是他枯燥童年的一缕斑斓记忆。

      李贤态度倨傲,好胜心切,李显则蔼然可亲,不以亲王身份为尊,上官婉儿心下一松,她唇角微扬,再次感谢李显当年赏赐玉瑗一事。

      因她仍低着头,因而看不到李显的满面真诚:“你我是旧相识,无需浮礼,才人珍视玉瑗,哲亦珍藏令尊所撰。。。”

      李贤轻咳:“仔细天后知晓,少不得罚跪。”

      李显笑嘻嘻道:“多谢殿下提点。阿娘大度豁达,断不会为微末之事诘责愚弟。”

      李显又与上官婉儿说改日会把上官庭芝的文集拿给她,上官仪父子被杀,上官家的宅邸遭抄没、官卖,恐怕世上只剩这一卷她父亲的亲笔。

      上官婉儿闻言暂没接话,我听出她的呼吸有点异样,稍后方轻声回道:“大王重情,先。。。先严泉下有知,定感佩大王宇量。”

      “我着实妒嫉英王,竟与上官才人是旧相识,”,房云笙随和笑说:“传闻才人身负‘称量天下士’之能。”

      上官婉儿降生之前,其母郑氏曾梦到巨人赠送一杆秤,附言‘持此称量天下士’,某日郑氏抱女逗玩,随口戏问‘汝便是称量者’,上官婉儿竟呀呀回应其母,因有传言,宰相上官仪的孙女非是凡品。

      上官婉儿并未沾沾自喜,极谦逊道:“不敢承殿下谬赞,妾本俗人,所谓称量天下,家母从未提及,恐是世人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少顷,我返回凌波殿更换衣裙,上官婉儿被李显‘抢走’听他絮叨往事,只有李令欣气鼓鼓的瞪着上官婉儿,她认为自己的父亲被上官抢走了。

      三次,从大明宫到九成宫,李旭轮接连三次奉旨纳妾,而这是我第一次登门向他道喜。我害怕,很怕看到那些浓烈刺目的鲜红挂饰,不留一寸空白的挤满他的寝宫。

      结果呢,即便早早的做了心理建设,它们仍令我猝不及防,若再多看一眼,便教人呼吸不畅。宫门内外,人头攒动,翘首以待新人。

      “嘿嘿。”

      “诶,你。。。避让。。。速速避让。。。存心寻不痛快么?!”

      迎面而来一位少年,他挺拔清瘦,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极陌生的面孔,算不得俊逸出挑,然他唇红齿白,五官异常清秀,干干净净,宫中少见,这人仿佛一幅称得优秀程度的素描,轮廓流畅,明暗清晰,简洁精炼,如果不是他找茬,我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脚下的砖道宽到足够一架马车行驶,无论我向左或向右愣是躲不开,很显然,他是故意的堵我。我素无仇家,他堵我纯粹是与我开玩笑,那这人的身份大概率是我哪门子的叔伯兄弟,否则也不敢这般任性,唉,就算是李钦也没这么无聊。

      见我吃瘪不爽,这个脸生少年忍俊不禁,我瞪他:“报上名来!”

      随我同行的上官池飞劝道:“贵人捉弄公主甚是无礼,还请让行。”

      “若我偏要无礼,你二人奈我何?”,少年大笑,语气诙谐,大概是个本性敞亮洒脱之人:“诶,娘子眼生,往年不曾照面,娘子文雅清新,谦和内敛,与太平公主截然相反呢。”

      听他居然有讥讽之意,我指他道:“非我为人强横,是你无礼在先!”

      我拉着池飞欲绕道,却又一次被少年拦住去路,他颇委屈的看着我:“非我失礼,是公主人贵易忘旧呀。”

      我挠头不解:“你我当真是旧识?可我。。。呃,你究竟。。。”

      少年送我一记白眼:“你兄长纳新,我表姐出嫁,好意登门贺喜,你这小姑却无待客之道,令人失望。”

      我彻底糊涂了,表姐?他是刘家的亲戚,还敢这么大口气?见我皱眉思索,少年只觉有趣,又要求我请他入正殿上坐。

      “我看你是想吃屁!还想上坐?你简直。。。”

      “六尘奴,玉锤寻见未寻?吉时将至。” 不远处,霍王李元轨的儿子李绚突然唤了一声。

      “堂兄宽心,已然寻见。” 少年随即应声。

      我如梦初醒,他竟是李融,可不就是刘孺人的表弟嘛!我的天啊,果然胖子都是潜力股,只欠缺一次成功的减肥!小八戒居然也能瘦成大师兄,绿豆小眼和压死人的肥膘全都不见啦。

      虢王李凤于上元元年除夕的前一日离世,王妃刘氏心力交瘁,于次年夏日随夫而去,众孝子贤孙当然要依礼苫居守孝,如今已满三年。听李钦说,连丧父母对李融的打击堪比塌天,李融好长一段时间形容枯槁,之后稍振作,整日读书习字兼修骑射。我却觉得也并非全无益处,至少李融没像李钦等人那般沾染一些我看不惯的纨绔习气。

      李融哈哈笑道:“如何?是阿叔失礼,或是公主失礼?”

      李融先是自称刘氏表弟又说是我阿叔,上官池飞于是明白他就是已故虢王夫妇的少子,遂行礼问安:“东莞郡公贵体康吉。”

      我还是有点迷糊,李融的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啊,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仍难以把他和记忆中的胖娃娃联系起来,好家伙呀好家伙,这位小爷四体不勤,能吃能喝,直肠直肚,脾气也急,李钦随便撺掇一句,李融便上当受骗。。。就连哭的鼻涕泡都比别人要大。

      李融稍一打量池飞,又看向卖呆的我,墨眉一轩:“晚儿可是故作不相识?哈哈,天皇赏我等观礼饮宴,刘家舅父请我今日多多帮衬表姐,你我得闲详叙吧。”

      “呃,也好,阿叔慢行。”

      李融笑着走了,李绚嫌他办事拖沓,不免唠叨了几句。上官池飞目送李融走远,夸他是一位纯真直爽的‘趣人’,我拉着她八卦从前的李融,池飞莞尔,说我这个侄女倒是很像李融的保傅。

      很快,我们与苦等半天的陈宁心等人汇合,她们替我保管我交代准备的琵琶。我自学琵琶便用它,它还有自己的名字——玉环,是旭轮为它取的,我当时笑他没新意,他解释‘玉环’二字是‘月晚’的谐音,一听便知是属于我的东西。

      宁心问我为什么更换衣裙,我仍回答是武媚不喜欢,宁心忸怩的说她想穿,我让她自便。宁心欢欢喜喜的赶回凌波殿,我则怀抱琵琶,慢慢的走向乐伎所在的一方台榭,在特意为我留出的空位落座。正演奏的是寓意上好的春宵如意,乐伎们个个面带喜色,至少看起来都比我开心。

      袁芷汀陪我坐下:“宾客良多,相王疲于应付呢。”

      我道:“唔,我先前见了堂叔李融。”

      芷汀又道:“韩王、舒王等贵人集于咸亨殿伴驾,太子妃之父房将军同在,哦,新孺人堂兄亦得二圣宣见。。。”

      她又说了什么我全无心思去听,心不甘情不愿的弹奏,所以那些音符听不出丝毫真情。

      武媚命令我劝旭轮接纳刘氏,我明言不愿却也不敢拒绝,但是,我该如何开口呢?李治意在征讨吐蕃,十数万大唐儿郎集结边陲,战事一触即发,刘审礼是。。。

      “公主因何暂罢弦音?”身边的人笑笑道。

      我大觉意外,不知袁芷汀何时离席,取而代之的竟是薛绍。年余未见,薛绍依旧气质清灵,雅人深致,他手执长萧,神色轻松。

      薛绍又笑:“偶见公主在此,想是公主以妙音一曲为相王道喜?此礼新奇且诚意十足,绍遂仿公主,未知公主介意否?”

      介意?人家有心给表弟送祝福,我为什么要介意呢,于是点头:“表兄请便。”

      薛绍吹奏时非常认真,抚琵琶的我却逐渐的‘滥竽充数’,看他的样子,大概已经忘了去年上巳从东市食肆背我回薛家解决便便的事情。

      唉,是我想太多,薛绍有家人有朋友,还有令他放弃仕途的花鸟游鱼,偶尔也会由家奴陪着去东西两闲逛散心,说不定哪日又救了谁家乱逞英雄的小公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而现在的我之于薛绍,只不过是他众多表亲里毫不起眼的一个小丫头,从头到脚没优点,酒品也抱歉,本身并不值得他记住与我有关的琐事,包括上巳节同游长安,也是他不便推辞李显之请,并非出自他自愿啊。

      日渐西斜,宫人们点燃灯烛,九华殿四下亮如璀璨繁星。

      后知后觉,薛绍和我竟成了全场的焦点,不断有人特意转来这乐伎台榭,只为一探究竟。他们赞叹,羡慕,妒嫉。。。我一时走神,心想如果太平没有被我取代,这一刻的她当是称心满意,谁又会挑剔薛绍呢?对哦,太平的老妈并不看好薛绍。

      二人乏了便入殿歇脚,一路互相吹捧,我提及高岚双,说这等名贵琵琶只有在她手中才不算糟践,不过她已嫁人,再也不愿进宫。

      薛绍好奇:“表妹似是遗憾,难道高娘子所嫁非人?”

      我道:“我不知其夫品行高低,听闻是魏文成帝之后,高家出自齐室,门第般配,父母之命,何敢不遵,然表姑此生。。。唉,我非为表姑遗憾,是为世间女子遗憾,待字闺中,日日祈愿嫁得良人,与夫比目连枝,真待嫁入夫家,如意者少有。”

      薛绍闻言略略惊讶,继而若有所思:“此言在理,只不过。。。男女婚姻无不从父母之意,表妹真若失落不满。。。亦无可奈何啊。”

      我看向薛绍,想到眼前的男人或许近年便会成为我的丈夫,不禁苦笑道:“但愿月晚与夫君。。。相敬如宾,少生口角。”

      薛绍客气恭维:“表妹乃二圣爱女,无论阿谁尚主,必视表妹为阖门荣耀,敬之珍之。”

      正值暮色降临,来报说新孺人即将入九华殿,一众宾客迎向殿外,宫人备好了毡席,要为新孺人一路铺到寑殿,绣鞋不沾尘,取个好意头。

      就中顶数李融的嗓门最高,夸说他的表姐貌美贞顺,旭轮真是交了大运。有人开玩笑,问他以后是否改口称旭轮为表姐夫。李融笑骂,说自然还是依着李家的辈分互称,总不能因表姐嫁了侄儿,自己便低了一辈。众人哄笑,说等会儿要问新孺人,看她愿不愿意先改口称表弟为堂叔。

      在场还有豆卢家和唐家的人,都是欢欢喜喜的,没因旭轮内帷多了一个新人‘争宠’而面露不快。刘氏的姑母彭城县君是阎庄的遗孀,阎庄的妹妹秀容县君是唐恬恬的伯母,阎庄的侄女是豆卢宁的母亲,无论哪个女子得宠,对各家都是有利无害。

      陈宁心她们拉着我去瞧热闹,我借口脚疼推托,她们揶揄我留殿是因了薛绍,我赶紧同意,随着她们挤进欢乐的人群。

      待视野稍一开阔,就在我的眼前,孺人刘氏袅袅行来,她在众宫娥的簇拥下前去合卺之处。团扇半遮面,除了一双弯月笑眸,我只记住了那道修长丰腴的背影。

      越是朦胧遮掩,便越能引人遐想,安扬翠羡慕惊叹:“果是非凡美人!你以为呢?”

      扬翠问的是宁心,宁心生的极美,今夜更有这一袭精心裁剪的衣裙加持,已获得无数夸赞,宁心原本正得意,这便被一道倩影给打败了。

      宁心撇嘴:“你即刻往寑殿,亲眼见识新孺人真容复来问我!”

      芷汀笑她:“当真要与刘孺人一较高下?莫为众人所笑!”

      我笑笑,心里很是同情宁心。其实不能怪宁心不服气,她并不比别人差什么,只可惜受父牵累,沦为奴籍,不得不低人一头。她又不像上官池飞、苏安恒等人那般认命,她憋气委屈也是自然的。

      孺人是妾,总归不及正室王妃,在行合卺礼之前,旭轮还需移步咸亨殿,二圣设下一场盛宴。有人便问怎么许久未见新郎官,唐恬恬的堂兄唐启心道是曾观他与李显弈棋,李显连输三局却不肯认,所以就缠住了旭轮。

      李融道:“表姐自有二孺人陪伴,此刻不需旭轮露面,却岂敢缺席二圣赐宴,派人速速请来二王。”

      正说着,他二兄弟便降下中庭,李显的脸色臭的可以,肯定没扳回局面。我没瞧见上官婉儿,大概已经回去武媚身边吧。

      众人上前行礼,只我慌慌张张的向后退去,我不敢与旭轮那急迫寻找我的眼神相触。料今夜,他仍会因向我许下的承诺而拒绝刘氏,可我却担负着武媚的殷殷嘱托,我不得不劝他毁弃那个不值得坚守的天真承诺。

      “慎意。” 我没注意身后,险些撞上薛绍。

      我尴尬不已:“多谢表兄。”

      他随和笑说:“兴许又是不解之缘?呵。”

      不解之缘,这四个字薛绍说过不止一遍,在西市,在射宫,至今听来,的确也只有它们能详准的概括我们二人之间的缘分吧。

      薛绍收回虚扶的手,我抿唇笑道:“月晚深信。”

      周围忽而安静许多,原来是我们相视笑谈的举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有人便调侃了薛绍两句,薛绍无话应对,我也觉害羞。终于寻见了我的位置,九华殿的主人一脸冷漠,他不悦的扫视,也不知是气我还是气薛绍。

      李显笑着解围:“最亲不过姑舅,我阿妹与薛表弟说笑一二,尔等何故惊怪?好啦好啦,莫耽搁时辰。”

      风波遂罢,隔片刻,众人齐聚咸亨殿,待二圣与李贤夫妇驾临,宾客跪迎山呼。

      大宴开始,一幕幕的歌舞引人入胜,殿内喧声鼎沸。我屁股才坐热,有宫人来请,道是二圣宣见,我急忙起身至御前。

      李治免我行礼,他笑视我道:“现有一事,天后道是需教你知晓。”

      我好奇:“还请二圣示下。”

      李治故作无奈:“耶耶全然不知,月晚直问阿娘便是。”

      “太子妃先前进言,”,见武媚笑意温和,我便以为有什么好事在等我:“噢,此乃太子之意,目下有一位突厥王裔对月晚一见倾心呢。”

      李治是喜是怒我看不出,而我忍不住惊呼一声。突厥王裔?难不成是那个阿史那伏念?他与李贤私交甚笃,听闻是东宫的座上宾,李贤不可能为旁人而与帝后商议我的婚事。可怎会如此?!太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不是薛绍吗?帝后怎肯将唯一的闺女下嫁突厥人?!

      我慌了:“儿誓不嫁番奴。”

      “六郎怎会。。。”,李治摸着唇边胡髭笑了笑,并没顾及我的不满:“当日太子妃是何说辞?”

      武媚仍笑着:“自怀化郡王(李思摩)薨,我大唐未册可汗,以致屡有宵小自立,太子之意,这位王裔出身。。。高贵,若将月晚下嫁此人,封其为可汗统理(治)遗民,料北鄙无事矣。”

      “求娶月晚,唔,胆气非常啊,”,李治竟面露赞许之意,他的视线不经意的扫向李贤所在:“竟是何人?”

      武媚道:“伏念,归义王(阿史那咄苾)从兄之子,贞观十九年生人,长居定襄,每岁往来京都游历。”

      李治念叨:“贞观十九。。。哦,正当盛年,哈哈,六郎心细如发。咄苾嫡孙(伽那)病逝已数年,依此说来,呵,咄苾这位从侄当真是‘高贵’啊。”

      武媚道:“伽那膝下唯有一子,然感德年少,且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习性作派与我唐人无二,遗民定难臣服。”

      李治奇道:“六郎谏言虽有几分道理,却将旭轮置于何地?当年阿史德部请册亲王为可汗,言突厥人视可汗为天上之天,无不臣服,我遂册旭轮为单于大都护,天下尽知我儿便是漠北可汗,六郎何意?阿史那伏念何意?纵是商议求娶月晚一事,月晚乃帝女,而伏念。。。番邦王孙,门庭没落,尚主也?和亲也?真真贪得无厌!”

      对啊,旭轮可是自己的亲弟弟,李贤怎么能忘了这位突厥人名义上的大可汗,转而为伏念美言呢?

      如果说李贤乐见我被伏念拐去漠北吃黄沙,我还能理解,毕竟我打了赵道生,可旭轮招他惹他了?偏要帮伏念抢旭轮的头衔。我斜眼偷瞄正聚在一起谈笑的三兄弟,李贤双手拉着弟弟们,看起来。。。不对!李治不疑骨肉,却不代表下一任天子不疑手足啊!

      李贤肯定不放心把二十四州之地、五都督府之军任由兄弟掌控,与其等到旭轮出镇多年后树大根深,倒不如此时便消除隐祸。在李贤的眼中,如果终有一日翻脸对峙,他宁愿派兵剿灭伏念,而不是把亲弟弟送上刑场。思及此处,我又觉得李贤算不得冷血无情。储君思谋乃天下安定,这些心机本是常理。

      李治终于表露愠色,武媚劝他息怒,言辞恳切:“儿女无不是妾腹中肉,妾绝不嫁女与阿史那氏,然太子进言亦需顾及,突厥民风彪悍好战,若伏念心有不满,恐生大乱。”

      “媚娘,”,李治将手覆于武媚手背,他缓声宽慰爱妻:“月晚是你我掌珠,我绝不妄以许人,何况番奴?自然,遗民屡屡生乱,不可不备,然目下。。。征讨吐蕃最为紧要,阿史那伏念真若。。。可册宗女妻之。”

      看清帝后的态度,我顿时安心落意,只要这两位终极大boss不同意伏念的非分之请,我就还是安全的。不过,我仍有顾虑,伏念若是个油盐不进的,一个册封的公主能令他满意吗?他空有家世出身,却手无实权,他若与大唐为敌,那些突厥的贵族首领肯听他号令吗?

      如果天不遂人愿,待大唐与吐蕃交战正酣,而漠北又起叛旗,大唐岂不是腹背受敌?届时铁骑南下,生灵涂炭,尸横遍野,我岂非国之罪人?

      我迟疑的道出自己的顾虑,帝后微惊,李治颇赞许,夸说我愈发懂事,竟懂得为国为公考虑。

      武媚忧心忡忡:“为今之计,若非入道,不可避祸。天皇,内外咸知月晚自幼便入道为妾亡母追幸冥福,此番不若令月晚长居观中熏戒,或可使伏念心死。”

      “容我深思。”

      回座,见我心神不定,宁心又是好奇又是关心:“二圣宣见阿姐所为何事?”

      我一开口便是哭腔,问她是否记得阿史那伏念:“死胡奴居然假太子之口向二圣求娶我!”

      宁心还没来得及臭骂伏念痴心妄想,有人来到我们身旁,我下意识看去,竟是李显与旭轮。凝望彼此,灯下,是我最熟悉的隽秀清新的面孔,九琪弁服更添端庄持重。

      我眼眶忽的微湿,竟不合时宜的埋怨上苍安排我重生究竟是为圆我心愿还是为了惩罚我?为什么谁都能嫁给我挚爱的男人,却唯独不能是我。即便我们互生情愫,却不得不永永远远的保守这个秘密。

      二兄弟没少喝,衣衫的熏香已被酒气所取代,李显指我揶揄,说旁人都夸薛绍与我是天作之合,恨不能早见我们成婚生子。

      旭轮颦眉,他没好气道:“阿宝素是胡言呱噪,何意?难道月晚非嫁薛绍不可?!”

      “四哥!”,我立时跳起,胆战心惊的提醒旭轮:“千言万语皆笑谈,四哥切莫当真动气。月晚心知诸兄爱护月晚,担心月晚受委屈,故而不舍月晚出嫁。”

      “自是笑谈,”,旭轮这才有点笑模样,他一伸手便用力的拉住了我,我心口狂跳,听他对李显道:“阿兄,若月晚此生不嫁,伴阿兄跑马游猎,伴弟习字读书,可好?”

      李显轻推醉眼迷离的旭轮:“哈哈哈哈哈,阿弟岁岁纳新,何苦拘留晚晚?更何况,你我自有姬妾为伴,月晚岂不多余?嫁,女大当嫁,我不忍见晚晚孤零一生。”

      旭轮的近侍华唯忠小心翼翼的拉过旭轮的手,解了我的困境:“合卺吉时将至,仆送大王回寝殿。”

      “且慢,我有要事叮嘱公主,”,旭轮凑向我,脸侧红晕又深了一分,他唇角勾着,眼中仍含不快:“纳豆卢氏,你赌气不肯现身,纳唐氏,我表明真意为你宽心,你却畏怯回避,而今刘氏入宫,你竟与薛绍眉目传情,又为哪般?我赌咒发誓,你仍不肯信么?”

      哪里是叮嘱,分明是怨我,是气我。

      他越说越激动,我不看镜子也清楚自己的脸被吓白了:“你究竟。。。要我如何才肯罢手?”

      “今夜,我苦无说辞拒绝刘氏,”,旭轮神情专注,他温柔如旧,我仿佛也醉了,不忍心继续责怪他:“你假意戏妇助我脱身可好?一个时辰,我等你一个时辰,你若不往。。。我只恐管不住腿脚,不知又要如何惹事胡闹。月晚,求你,莫弃我。”

      华唯忠极度惊惧,因他听清了,可他不敢劝主公,额角汗如出浆。

      我只想解燃眉之急,当即应下:“只是戏妇。。。罢,一个时辰,我必往九华殿。”

      旭轮因而满意放心,在李显等人一声声的催促调侃中离开了咸亨殿。

      我怔愣愣的坐下,方才骗他是怕他情急之下当众失控,但我如何才能履行承诺呢?如果我真的去了九华殿,武媚的期许便又要落空了。

      心烦意乱的与李显饮了几杯酒,李显有意无意的夸赞薛绍,说普天之下仅薛绍一人是我的良缘佳偶。为了让我有危机意识,李显又说京中很多适龄少女都觊幸薛绍,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别到时候追悔莫及。我当然清楚只有李治的嫡亲外甥不至辱没太平,但我是顾月晚呀,我心里的男波万只有我的小哥哥呀。

      这时,有宫人来请,道是房云笙在偏殿等我。不疑有他,我便随宫人前去偏殿,才入殿门,惊见李贤与阿史那伏念斟酒吃菜,气氛融洽,而房云笙分明不在。

      我心骂上当了,不情不愿的向李贤行礼,李贤随和笑道:“猜想二圣已将伏念心意告知阿妹?”

      伏念比李贤还不要脸,他起身向我问候,态度友善甚至还带着一点卑微讨好的意味,祝我健康平安云云,又说他们突厥人性格直率,尤其遇到心爱的女子,更难藏于心中,请我原谅他的唐突。

      “如若殿下传见月晚是为此事,”,我只拿伏念当透明人,克制着愤慨,我尽可能平静的面对李贤:“月晚已知。天皇圣明,深知殿下谏言有利大唐,亦称赞阿史那君。。。仪表非凡,前途无量,然此事干系重大,天皇尚需时日计较,因而今日只当是天后与太子妃闲谈。殿下,月晚适才贪杯,不胜酒力,只得先行告退,请太子允准。”

      说罢,也不管李贤准是不准,我兀自转身,耳听得有人摔了酒杯。

      出门,我拉起宁心便走,宁心问是回宴会殿还是凌波殿。风止树静,这闷热的夏夜让人的心情愈发烦躁。

      何去何从?答应了旭轮会帮他脱困,可我知道背后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反复思量,在凌波殿与九华殿之间摇摆不定。为什么旁人相恋至多是曲折坎坷的爱恨情仇,我们却要被家国大义所审判谴责,而我们所做的仅仅是互白心意。

      “呃,不若往。。。”

      “月晚!站住!”

      咸亨殿宫门近在迟尺,忽闻身后有人唤我,回首看清是李贤并一行近侍,下一秒,我被李贤拽进了宫墙的暗影之中,惊愕失色的宁心则被他的近侍所拦住。

      “放手!哎呀,你这是。。。疼死啦!!疼死我啦!!”

      我万万没想到李贤居然借着天时地利对我动用暴力,屁股肉厚又不伤筋骨,他狠打一顿正好出气。

      我拼命挣扎:“我所犯何罪?住手!阿娘,阿兄打我!阿兄要打死我!”

      “罪在藐视君上!伏念乃我座上宾,你有何资格颐指气使!”,因我连连呼疼,李贤便松了一些力气,对我厉声警告:“我既为伏念美言,阿妹应知我盼见你二人结为连理,可阿妹并未劝说二圣,反而任性回绝,你不仅驳阿兄颜面,伤伏念真心,更是自断大好前程!”

      “放屁,”,我哀呼屁股又疼又涨,更气李贤睁眼说瞎话:“我是你亲阿妹,你却将我嫁与低贱番。。。”

      “住口!你岂能这般侮辱伏念?!”,李贤呵斥,本能的给了我一掌更狠的,如果不是隔着衣裳,恐怕他能打出一座五指山:“你生为帝女,无论聘与谁家皆是屈尊下嫁,为何不能是伏念?伏念乃突厥王裔,出身显赫,其志在汗位,你若嫁与伏念,他年便是突厥国后!”

      “一国后位。。。呵,”,我没力气折腾挣扎,任他折磨,我冷笑出声:“便是阿兄所谓大好前程?突厥可汗只不过是阿耶所封臣下,有名无实,纵是雄鹰志在青云,展翅之时,便会被军府都督折断双翼!夫君难保全,更何况弱质女流?哈,阿兄实是为自身谋利!你助伏念取得汗位,赌月晚为伏念生子延嗣,来日,阿兄贵为大唐天子,妹婿外甥皆是阿兄脚下忠犬,世代为阿兄镇守漠北,忠心便留,反叛便杀,横竖皆是外姓之人,可我又当如何?!两军交战,我该为谁祈祷!”

      李贤终于罢手,他扳着我的肩膀逼我看着他,脱口便道:“漠北稳定,边民方得安眠。此非诡计诈术,而是保大唐百年长安第一良策!阿妹真若丧夫失子,我必接阿妹还京,另择佳婿,风光再嫁,阿妹于国立下钜功,定留名史册,千古传颂。”

      “哼,月晚担不起千古传颂,不过,”,我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李贤一字一句间渐渐的冷了:“此计若如阿兄预见,阿兄功绩岂不更胜太宗?大唐曾向突厥纳贡称臣足足十余载,及太宗灭突厥,遗民貌似臣服心怀叵测,而阿兄不耗一兵一卒,只用一女子,便笼络两代突厥可汗,这才是煌煌钜功啊。”

      好啊,李贤这如意算盘打的是真好,一箭双雕,既能让阿史那伏念对他感恩戴德,顺便把我踢出大唐,眼不见心静。

      既然李贤把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都想到了,看来助伏念娶我一定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以他的地位与人脉,有没有可能发动朝臣说服二圣?我相信李治不会允准,但如果伏念在边境搞点小动作,边陲百姓岂不遭殃?

      太平公主究竟是怎样躲过这一劫,最后嫁给了薛绍呢?身单力薄,我深知自己不能与李贤硬碰硬,干脆以柔克刚,豪赌一把,消除这迫在眉睫的隐患。

      我迅速酝酿情绪,主动伏身于李贤怀中,我的鼻音极重,听起来正在哭:“除夕之事是月晚失礼,月晚犯上顶撞,阿兄理当严惩!只是阿兄。。。如此惩罚是否过重?阿兄至今怀思表姐,是也不是?月晚自知与表姐有些许相似,是以不信阿兄厌憎月晚。月晚真若随伏念北归,恐此生难与阿兄复见,阿兄当真舍得?”

  • 作者有话要说:  6月5日(2023)更新:
    三个月了。。。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工作有点忙,家里又催着买房,每个周末不是在看房就是在看房的路上
    实在没空更文,跪求大家原谅陆某吧!!
    12月7日(2020)更新:
    预感这一章又要改几天。。。加油,码字机器
    《次柳氏旧闻》兴庆宫篇记载:玉环者,睿宗所御琵琶也
    作者李德裕生活在787-850,比较可信
    12月5日(2020)更新:
    我都忘了六月改过这一章。。。那就尽量不改内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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