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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胡儿犯 二圣骄女初长成(上) ...


  •   仪凤二年,夏四月,以河南、河北旱,遣使赈给。八月,徙封【周王显】为英王,改名哲。乙巳,太白犯轩辕。十二月乙卯,敕关内、河东诸州召募勇敢,以讨吐蕃。诏京文武职事官三品已上,每年各举文武才能堪任将帅牧守者一人。

      (黄)河南河北一春无雨,果然刚刚入夏就闹起了旱灾,赈灾使臣回报长安,道是河床干涸,赤地千里,民生凋敝。有人谏言修挖渠道,引河水入各州县,避免来年灾情复起。却遭到反驳,论点也在理,黄河水势浩瀚奔腾,非人力可控,即便是由自然因素造成的决口改道,有记载可查的远在两汉交接之际,算不清多少家园被毁,多少百姓曝尸荒野,这一次,倘有任何疏失,便是毁了李治二十八载累积的圣名,结论:给钱的可以,改道的不行。

      酷暑时节,李治改了李显的封号又顺手把名也改了,不知是为化劫或是应谶,总之是一件值得小小庆贺的喜事。爱抖机灵的李钦说‘英’‘哲’二字可以互换,‘哲王’这个封号也是极好的,有人随声附和,称李显为哲王。

      李显浑不在意,我确信我看到李旭轮十分严肃的扫了李钦一眼,李钦不知情由却不敢问,再不颠倒什么哲王英王。待回了长安殿,我去问最有学问的上官池飞这‘哲王’是不是有特殊涵义,池飞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道是诗经中有一首雅歌,数代周天子被臣下统称为哲王,意为智慧贤明的君主,大肆赞颂。

      虽然我早就知道李贤的储位将被李显取代,仍不禁感到深深的震惊,继而是颓然无奈,天意?人为?我们每个人的命数究竟是被什么所决定的?相较于其他人,对大唐的未来一知半解的我可说是占据了绝对优势,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挣脱不得宿命的支配啊。假如我能与宿命相抗衡,那些我喜欢的人,那些无辜的人。。。就不会离开了。

      我这日子过的是糊里糊涂,对自己的明天没有任何计划,我抗拒出宫嫁人,却也早已厌倦了这座天阙,成日里是自相矛盾,但旁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例如比我年少的李楚姩,三月末嫁人,在柿子挂枝的季节诊出有孕,身份从女儿、妹妹到为人妻再到为人母,一切都按部就班。

      又比如陈宁心,张娟娘屡战屡败,至今寻不到一个合意的女婿,娟娘急的是天天抹泪哀叹,宁心反倒不在意,甚至放言‘情愿终身不嫁侍奉阿娘阿姐’,预备做最时髦的单身丽人。

      至于薛绍,如上官池飞所说,上巳一别,我们二人再未会面,倒是李显某天突然问我对薛绍是何看法,没等我开口,李显大夸薛绍如何如何出众,没有任何女人会反感薛绍,所以我必然也是欣赏薛绍的。我好不郁闷,你说一,我说二,你死死咬定‘一’是对的,那我永远都是错的啦,还来问我的意见干什么呢。

      入了腊月,许是有高藏坐镇高丽故土的缘故,辽东的态势较为平稳,加之李治手中还捏着一张王牌——金仁问,新罗王金法敏生怕自己哪日再被唐皇一纸‘废黜’,守着平壤城后还算老实,暂不敢做小动作。东北稳定,所以李治决意征讨吐蕃,尽早铲除西南大患,以前是嚷着打打打却没见增兵边陲,而这次,李治敕令火速于十余州募兵,看来是要动真格的。

      半月前,白真珠诞下一女,李显取名‘娇’,当真是爹爹的小娇娇。我和上官池飞为白真珠高兴,女儿总是比儿子贴心,宁心却叹白真珠倒霉,先有宫人陈氏为李显生有令欣、令晗二女,如果白真珠这胎是儿子,便是李显的庶长子,母以子贵,白真珠定能获得更多宠爱。上官池飞则说白真珠像她们一样都是宫奴,再多宠爱也无用处。我直接拿李治庶长子的生母刘氏举例,纵使李忠被册为皇太子,刘氏亦未得抬举,更别提李忠被赐死之后,刘氏更是失去了余生的指望,倒不如生个女儿。

      “阿妹惯是心直口快,只恐迟日。。。不利自身。” 赶上宁心某天不在左右,我无不担忧的与上官池飞谈论。

      池飞为我加了一条兽皮毯盖在腰腹:“《鬼谷子》书曰‘言多必有数短之处’,可惜,公主屡次善劝,阿陈却。。。唉,但愿阿陈明了公主苦心。月客早至,公主需加衣避风,切莫贪食冷饮。”

      我斜躺春榻,胡乱地拨弄琵琶:“去年此时,豆卢氏入宫,现又是。。。唐氏,久不见岚双,不知岚双眼下是何心境。”

      李旭轮与豆卢宁是否相处融洽我不得而知,不过,李治公婆又赏给他一个小媳妇儿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明宫,哪怕我捂住耳朵仍是知道了。这位新孺人是故莒国公唐俭的孙女,若以家世论之,比之豆卢宁并不逊色。唐家乃并州豪门,世代官宦。唐俭高、曾、祖、父仕魏、齐、周、隋。尤其唐俭的祖父唐邕,乃北齐文宣帝高洋心腹,高洋每出兵,必命唐邕陪从,被高洋赞为‘一人当千’的异人。

      唐邕官至尚书令,封晋昌郡王,又因续娶高洋宠妃段昭仪一度引发沸议。后主高纬当政时,周军屡屡犯境,而高纬不思国事,荒霪无道,昏聩亲谗,甚至残杀高长恭、斛律光等忠心战将。周军破平阳,高纬奔逃晋阳又逃回国都邺城,是唐邕死守晋阳,率领军民抵抗周军,给早已百孔千疮、君昏臣暗的高家皇朝续命。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城破,唐邕无奈降周,得周武帝宇文邕器重,礼遇等同三公,至杨坚篡位建立隋朝,唐邕的官运急转直下,终于凤州刺史任上。一生倥偬,仕四国,历九帝,当真是一位异人。

      唐邕与段氏生子唐鉴,唐鉴与高祖李渊本为旧交,卒于大业年间。晋阳起兵之初,唐俭响应参谋,是为从龙之臣。李唐立国,不惑之年的唐俭即出任‘中书舍人’,一心追随嗪王李世民。武德二年,唐俭揭发皇亲独孤怀恩谋反刺君。李世民破刘武周,唐俭拜为‘礼部尚书’,授天策上将府长史,封莒国公,特赐免应死之罪一次。

      贞观初年,唐俭持节出使突厥,说服并麻痹敌人,同时,李靖率军奇袭,顺利生擒颉利可汗。次年,唐俭拜为‘户部尚书’。唐俭对公事并不上心,甚至因犯小法而被罢官。永徽初年,唐俭以年老之故致仕,李治礼重,加特进衔。显庆元年,唐俭病故,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都督,谥号‘襄’,赐东园秘器,许陪葬昭陵。

      李世民曾命阎立本于太极宫凌烟阁绘二十四功臣等身像,唐俭亦在其列,有子松龄、蒙、同人、河上、善识、观、授衣,七子皆在朝为官。唐善识尚豫章公主,公主生母因难产而亡,出生即养于文德皇后膝下。豫章公主不幸病亡,李世民大为哀痛,久著素服临朝,经魏征劝谏方改穿常服。

      这位唐孺人是唐观之女,她入宫得到了豆卢宁的帮助。豆卢宁之母是阎立德的孙女,阎立德有一女嫁给了殿中少监唐河上,按辈分算,阎氏夫人正是唐孺人的伯母。听说是豆卢宁自称才德有限,向武媚举荐了唐氏。一双姻亲共侍一夫,相处起来必然和谐。

      有些人真是不经念叨,上官池飞正细说唐氏的家世,二度当新郎官的李旭轮就不紧不慢的走进了大殿,哼,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吗!

      “今日晴暖少风,还道阿妹定往中庭顽耍,”,旭轮坐在榻尾,瞧见我喝了一半的汤药,他问也不问就尝了一口:“诶,入鼻甘香,入口。。。却是微苦呢。”

      这是个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主儿,别说十六,我估计他到六十岁仍是把我的东西统统视为私物,也包括我。呵,不过啊,我大概四五十岁就会挂了,没福气陪他那般长久,假如这六十岁的老头子没得健忘症,假如彼时的长安殿依旧完好,他想念我时也只能来这里走一走,稍作回忆。哦,这就是所谓「物是人非」吧。

      上官池飞忍笑,我撇嘴:“是毒葯呀,故而苦涩。”

      旭轮才知这是药而不是甜汤,他关切的问我:“是何病症?”

      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心话你房里有人,女人每月那点事儿还不了解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池飞帮我解围:“大王勿忧,公主非是患疾。公主近日。。。有心学医,欲验古方真伪,着我等照方煎药,且作玩乐。”

      “如此,”,旭轮稍宽心,却又嗔怪:“岂敢视医道为玩乐?医者,兼济苍生,其德其仁。。。唉,罢了,阿妹不爱听道理,你呀,若然学成,只怕是误人庸医!”

      我翻个大大的白眼,别过脸去:“相王本该安坐含凉殿静候新孺人,偏偏劳费脚程来此训斥月晚,真真辛苦相王呢!!”

      “恼我啦?”,旭轮拉起我的手,他哄着我不要闹脾气:“月晚怨我束手束脚,可我无一不是为你着想,再者,逢你哭闹不依,我何曾固执?事事由着你去。今次,月晚是怨我?或怨新孺人?”

      “胡白!胡白!”,心立时就慌了,我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扯着嗓子喊嚷,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听见:“我与新孺人素未谋面,不识彼此,哈,何来怨气?真真可笑!”

      旭轮笑道:“此时无怨,怨在将来,公主容我细说情由。唐启心道其堂妹貌美可人,净若芙蕖,皎如桃李,待唐氏入宫,我必爱之,寸步不离,则无暇登门,此公主怨气之源。”

      我分不清他这话出自真心,又或只为拿我寻开心,但无论如何,唐氏入宫就在今日,旭轮对豆卢宁无意,横不能也否了唐氏吧。唉,我的‘情敌’咋就比野草还要生生不息呢。

      仍是不肯更不敢看他,我怏怏道:“二圣屡赐孺人,是为阿兄早得子嗣,月晚盼。。。盼见阿兄与唐氏。。。和睦美满,儿女双全。”

      “我诚知二圣慈心眷眷,无需阿妹提点,”,旭轮松开我的手,他语气有点生硬:“是我不当登门,耽搁阿妹玩乐,呵,便如阿妹所言,我即返含凉殿静候唐氏。”

      耳听上官池飞送他离开,我悄悄的以衣袖蹭去几滴泪,不料越蹭越多,袖缘很快就湿透了,我干脆背冲外躺下,捂着脸没骨气的呜呜哭了起来。

      我是大错不常有小错不断有,可我唯一不敢错的就是向旭轮表白心迹,我很清楚,一旦情字出口,旭轮定是厌我怕我,对我避之不及。

      “公主?” 池飞担忧道。

      我暂忍哽咽,低声问她:“四哥无多怪我?”

      池飞感慨:“相王爱护公主,担忧公主不顺意,岂是真心责怪?公主又何尝心口如一?分明不舍相王。”

      “从前我与哥哥。。。”,池飞把话说开了,我也不必遮着掩着,委屈的哭诉:“可如今,二圣赐下孺人,我怎可强求哥哥伴我左右?纵是哥哥答允,二圣定然怪罪。”

      上官池飞试探道:“既如此,婢子这便追回相王?时辰尚早,公主可与相王共进午膳。”

      “不可,”,我哭的愈发伤心:“今日。。。唐氏入宫,我不敢搅扰。池飞,我无事,当真无事。”

      池飞无话安慰,我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听着倒像是呜咽之声,我正要转身查看,怀中却被塞入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我定睛细瞧,一条粉嫩嫩的小舌头便来舔我的手。

      “狗狗!狗狗!”,我惊喜不已,瞬间坐起,我触着热乎乎的小狗却不敢相信它是真实的:“真可爱,亲亲亲亲!我最喜欢狗狗啦!”

      这小狗崽约莫两月大小,暂不会汪汪叫,嘴口圆钝扁肥,还没长成尖翘的模样,一身黄白相间的皮毛,耳朵却是一黄一白,一丝杂色也无。可能是我的喊声吓到了小东西,乌溜溜的小眼睛透着怯意,也不敢继续舔我,一双前爪在我怀里不住的拨弄,估计是找奶吃。

      有人轻咳,我随意一瞥,惊见李旭轮站在人堆里正没好气的盯着我,原来他并没有离开,上官池飞居然骗了我!

      我傻愣着,任小狗在我胸前拱来拱去,心里火烧火燎的,我该对旭轮说点啥?!这小狗大概率是他送的,可我之前却要赶他走,我。。。我还不如狗狗可爱呢。

      旭轮的近侍戴思恭端了羊乳来喂小狗:“万幸猧子讨得公主欢心,不枉大王一番苦心。秋日里,太子寻了一双猧子与太子妃解闷,大王因见公主羡慕,命奴等四处留意购置,近日养在含凉殿,猧子不再畏生,大王这才送与公主。”

      被人用心相待总是值得高兴,何况送礼人是旭轮,我喜滋滋的抚摸小狗,羞声道:“多谢阿兄费心。”

      那人仍没个好脸色,闷声道:“不清不楚,想来不是好话。我更改主意,稍后送与唐氏,兴许讨回真心谢意。”

      纯金的台阶都摆到我脚下了,我不顺着走都不好意思,赶紧摆出一副可怜相:“我已然道谢收礼,阿兄。。。怎可收回?好阿兄,只怪月晚任性,不该如此失礼。”

      我吩咐宫人们准备午饭,拉着旭轮一起逗弄小狗,小狗在我怀里扑腾,而我偎着他谈笑,享受短暂的静好时光。

      “哥哥,”,我自小狗身上挪开视线,我定定的凝视他:“哥哥不该宠我容我,长此以往,月晚对驸马定是百般挑剔呢。”

      是的,因我喜欢你如女子心悦情郎,即使我清楚你一直是尽兄长的责任在照顾我,却无力抵抗你对我的好,越陷越深。

      旭轮依旧温和笑着:“有何不妥?你我生来便是彼此至亲之人,而驸马,呵,徒有荣衔,外人而已,待阿妹成婚,不与驸马亲近便是。”

      合理合情,早有不止一个唐朝公主为我做出了范例,可当旭轮看着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总觉哪里不对头。

      “外人。。。”,心没来由的慌乱极了,我望着旭轮,喉口发紧,话也说不利索:“哥哥亦视。。。二孺人。。。为外人?真若月晚不与驸马亲近,哥哥弃旁人不顾,你我。。。”

      “孺人自是外人,”,旭轮陡然认真起来,他的语气像极了与豆卢宁新婚夜在幽深宫道对我说的那番话:“一双或千百,皆为外人。我唯牵挂月晚喜怒安危,我甘心情愿,月晚无需对旁人怀愧。月晚曾言对我无多求,我对月晚。。。亦无多求,若我哪日累了倦了,只求月晚为我展颜一笑,如此足矣。月晚,我只在乎你一人,你可明了此意?”

      他向我告白了。

      我眼睛分明是睁着的,却看不清眼前人是实是虚,旭轮说的分明字字如钉刻在心头,我却怀疑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听。泪水吧嗒吧嗒的落下,我摇头不敢信。

      旭轮愁叹,他不由分说揽我入怀,他轻抚我后背温声安慰:“是我唐突。”

      “我怕。。。怕是梦,更怕是真,怎敢深思。”品着又咸又涩的泪,我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而他并不比我镇定。

      旭轮无奈一笑:“我何尝不知你我不该如此,那便。。。止步于此。”

      “自然,”,面颊蓦的滚烫,我的脸贴着旭轮的微凉衣襟,心跳更慌了,还夹杂着丝丝亢奋,似怨似求:“不止步又能如何?!”

      旭轮的手也开始发抖,默了默,他温热的鼻息扑在我耳畔:“我愿为月晚。。。执守。。。我发誓我不碰。。。”

      不敢继续听下去,我只怕自己忍不住当众吻上这比蜜糖还要诱人可口的一双唇。

      我抱着小狗逃似的推开了旭轮,方能顺畅的深吸一口空气。那人开心笑着,这份欢畅舒心是他用从未有过的任性与勇敢换回的,此一刻,他不会考虑后悔与否。

      彼此都没有把话说透,或许这不算是那些诗歌称颂的爱情,但青涩年华的冲动热血,远比什么都珍贵,都纯真。

      一餐饭品不出是甜是酸,李旭轮如常坐在身侧,如常为我夹菜,但他的一举一动与往常全然不同了,因为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我努力的平复心情,莫名怀疑是自己误解了,却不敢向他问个明白。

      旭轮没有多留,我们牵着手送他到宫门,他最后留话让我相信他。我心下茫然,我要相信什么呢?他一次又一次的暗拒二圣赐下的孺人,落在二圣眼中,会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他与我?亲兄妹互生情愫,定然不容于世,他会受到怎样的严惩?我没有拒绝他的心意,是不是害了他?

      小狗呜呜叫着,小脑袋挣向旭轮离开的方向,我抱紧他送我的可爱礼物,伤心低语:“他本不该属于你,妄求只会害人害己。”

      翌日,武媚设宴款待唐氏家人,豆卢宁与其母阎氏也在受邀之列。

      我不情不愿的奉命到场,第一眼便看到旭轮与唐启心相谈甚欢,他们是多年的学伴兼玩伴,这并不奇怪,可唐启心是唐氏的堂兄,不免让我怀疑他们正在谈论唐氏,依人情常理,唐启心一定会拜托旭轮多多照顾堂妹。

      唐启心的母亲秀容县君阎氏最先注意到我,笑容万分灿烂。我心中通透,在某些豪族贵妇的眼中,我就是一块喷香流油的大肥肉,谁家儿子能把我娶到手,那他的官运就如同是坐上火箭,想停都停不住啊。。。

      众人行礼,我于是第一次见到了唐氏,她较旭轮年少,如他昨日所形容的,的确是一位出水芙蓉般的灵秀美人,清亮眼波流转间如莹润露珠,静态雅礼如千里卧雪纯洁无垢,笑则嫣然如华灯初上光彩照人。一袭红裙,更添妩媚娇态。如果说豆卢宁气质脱俗而容貌稍欠,那这位唐孺人便是无可挑剔,至少我自知不如她。

      武媚驾临,头一个便点名唐氏近前,武媚看不够似的端详新儿媳妇:“阿宁道你闺名恬恬?宫人如何?你可满意?”

      唐家众人受宠若惊,唐恬恬急忙回答:“敬谢天后垂爱!宫人无不用心,阿奴如处自家,事事顺意。今晨更得相王亲自引览太液风光,九重天阙壮丽华美,阿奴平生未见,不住惊叹。”

      武媚和蔼笑道:“恬恬是诚心人,甚好。阿宁与你本是姻亲,你二人需帮衬彼此,”,武媚又指静立一旁的旭轮:“遇事无需忧虑,四郎是你夫君,自会善待你。”

      旭轮颔首称是,他向武媚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唐恬恬,他这番举动令唐家众人倍感宽慰。

      唐家很清楚旭轮日后的责任和唐家子弟将要充当的角色,既然这少年亲王肯对自家女儿用心,便代表了天子对唐家的重视,他年,任漠北何其苦寒艰险,唐家子弟也当为旭轮、为天子誓死效忠。

      唐恬恬十分羞涩的匆匆看一眼旭轮侧颜,她恭谨的称会尽心服侍旭轮,遂退于自家长辈身后。接着,武媚回忆贞观旧事,提起唐恬恬的爷爷唐俭与太宗的弈棋风波云云。

      我心情极为复杂,加之下腹阵阵疼痛,因而这一顿饭吃的比昨天还没滋味。待送走武媚,我第一个闪人。回到长安殿,我更衣午休,小狗‘花花’也没精打采的伏在我身边,小肚子滚圆,估计没少喝羊奶。

      “花花,他真的喜欢我吗?他清楚自己对我是哪种喜欢吗?我是不是不应该。。。唉,万事难两全啊。”

      不一会儿,袁芷汀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内,见我还没睡着,便说旭轮登门,问我见是不见。

      “何必呢。。。”,我忽觉头疼,心话昨天说的事情我仍需时间来消化,我们此刻见面又能说什么:“天后吩咐相王招待唐氏家人,如何得暇来此,大不妥,你回报相王,便说我已歇下。”

      “是。”

      这次狠心拒绝的效果还真不错,连着五六日,李旭轮再不登门。不过,我不念着他,长安殿其他人却都念着他,纷说相王怎么还不来,难免扯到唐恬恬身上,说那么美的新孺人,怎舍得分开一时一刻?

      眼看着半月后便是除夕,今冬却没落一粒雨雪,只有那时疾时徐的刺骨妖风,吹的人直打哆嗦。众人歇在长安殿玩一些不费体力的闺阁游戏,各式各样的玩具铺了一地。

      有人闲说起良娣张令仪患病不见人,我既得了消息,自是要前去探病,正巧也有些日子没进东宫了,随行只携了袁芷汀与苏安恒。

      我穿戴厚实,路上走的又快,至承恩殿,我后背已微微出汗。因见房云笙的近侍候在殿外,便知房云笙也在内,我心里嘀咕张令仪这病当真是不轻啊。

      一人引我往内室,禀告过后,听房云笙道速请,宫人遂为我推开门。

      甫一迈过门槛,我察觉气氛凝重,只见房云笙笑意勉强,而张令仪的眼角仍悬着半干泪痕,骗不得人。宫人搬了胡床供我歇脚,我不知情由,不方便直接发问,只关心张令仪的病情起因。

      距离仅二尺,张令仪形容憔悴,那凄楚又隐含渴求的眼神让我难以忽视,心生不详,张令仪究竟得了什么病?我的天啊,千万别是不治之症,她的光仁才六岁啊。

      勉力挤出一丝笑意,张令仪声音虚弱:“劳公主来此,感激不尽。我。。。此病。。。”

      张令仪蓦的泣不成声,再说不出半个字,她的脸别向内侧,似不愿面对我。

      房云笙眉目微颦,她细声劝慰却苦无效果,甚至劝着劝着,她竟俯身抱住了张令仪,二人一同啜泣。如此一来,我不能继续假装看不懂,而且我确信其中必有蹊跷。

      “二位这般。。。所为何事?!哎呀,如若二位不肯道明,月晚即刻面见太子!”

      我搬出了李贤,本以为定能引出实话,却听张令仪的哭声更沉更悲。

      “不可!”,房云笙罕见的失态,她慌忙拽住我的衣袖,唯恐我离开这里:“阿晚留步!”

      房云笙愈是一味阻拦,我愈是焦躁:“若然阿谁轻怠二位,何不请太子为二位做主?!”

      我又提李贤,张令仪猛的撑臂坐起,散乱的发髻垂斜于肩侧,那苍白的病容涌上一抹红晕。

      房云笙松了我又去扶张令仪,她苦劝张令仪不要动气。

      张令仪不听:“殿下何必!!妾自知处处不及殿下,殿下胸怀大局,妾则气量狭小,何况此番奇耻大辱,妾断断难忍!殿下万般隐忍,每日战战惶惶,寝食难安,可东宫并非铜墙铁壁啊,迟日。。。定贻笑天下!!”

      张令仪已然牵出了线头,房云笙还要遮掩,她假意摆出一副冷面孔,紧张的搜肠刮肚找借口:“你连日服药。。。神昏智短!安敢胡言乱语!我。。。我。。。”

      “殿下!!!”,张令仪声嘶力竭,她直瞪房云笙,面色也略略紫胀:“殿下莫要自欺欺人!太子不惜殿下,殿下何必对其百般维护?!殿下有心成全太子,太子未必承情啊!”

      这一时,房云笙无话辩驳,泪水似断线珠子,她闷坐在床侧,点头默许。我耐心等着,等着张令仪时断时续的讲清了前因。

      居然是他。

      我内心惶然却未感意外,这个于史书留下淡淡一笔的男人真的出现了—— 李贤的娈童,李贤的背叛者,亦是李贤为人诟病的唯一污点。而我曾以为这段龙阳之好只是后人的穿凿附会,哈,毕竟皇室中人信奉权力至上,多刻薄寡情,弑父杀子亦不足为奇,这类丑陋低俗的桃色八卦更是屡见不鲜。一个被男宠出卖的皇太子,世俗喜闻,标题已足够吸引人。

      见我不甚惊诧,房云笙面色转白,她无力道:“莫非东宫之外。。。无人不晓?”

      我默然摇头,说不清是在回答她,亦或不愿接受赵道生的存在。

      当初,李贤选中张令仪为孺人,我本以为他是难忘贺兰瑜,隔三载,房云笙被册为王妃,几乎得到李贤的专宠,我才知李贤非是长情之人。可眼下,李贤却又移情赵道生,即便赵道生是女人,我仍然想不明白,难道李贤对一个人的喜欢只能持续短短两三年?

      房云笙稍放心,张令仪冷冷作笑:“他二人在帐内彻夜厮混,却拿你我掩人耳目!直教人作呕!!更倚仗太子宠信,屡次三番冒犯殿下,那贱奴眼中可有尊卑?可有礼法?!若非我人微言轻,定奏达天听,请天皇降罪贱奴,鞫查贱奴是否以蛊迷惑太子!”

      蛊字一出,房云笙面无血色,她纤白的颈子似被人掐住,呼吸也费力:“慎言!你道我当真容忍?唉,若不忍辱,你我又能如何?真若二圣知晓此事,你道二圣降罪贱奴却宽宥太子?你我侍奉太子,此生唯太子可依附,你岂能不明?太子若有差池,于你我有何裨益?你只图痛快报复,不顾太子尊荣,不顾母家颜面,光仁又如何?令仪,你忍心断送骨肉前程?”

      道理便是如此,女子出嫁从夫,夫妻一体,何况李贤是储君,更容不得行差踏错。男宠固然只是卑微一躯,可谁敢断言小小男宠于李贤的储位没有影响?本朝早有先例,李治的长兄李承乾私幸太常乐童称心,二人同卧共眠。事泄之时,李世民震怒,称心被杀,款密数人亦连坐而死。李承乾遭到了父亲的严厉斥责,然而李承乾不仅不知悔改,竟为死去的情人立像,朝夕奠祭,徘徊流涕,更于宫苑起坟冢,赠官树碑。李承乾称病不见父亲,借此表达心中的愤慨与不满,父子由是隔心,破裂难复。

      所以房云笙忍气吞声并非只为李贤,那些无足轻重的内官仆役,那些祈祷李贤能顺利登基的追随者,还有她与张令仪等人的亲族,没有一个人能承担这件丑闻将招致的恶果。假如李治得知赵道生其人其事,赵道生一人之死便可尘埃落定吗?未来,李贤入主含元殿指点江山,无论他如何的英明神武,都改变不了今日的史官落笔。房云笙拼尽全力,痛如吞针,只为成全李贤的完美无缺。

      张令仪伏床哭嚎,她哭正是因为她清楚房云笙所言在理,因为她可以放弃一切却不能不顾年幼的儿子,除了继续忍受折辱,看着曾经如胶似漆的爱郎渐行渐远,她别无选择。入宫七载,张令仪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啊,余生竟已无望。

      “荒唐,阿兄怎会。。。荒唐至极!!”

      我愈听愈恼,一副卑劣猖狂的小人嘴脸跃然脑海。张令仪的委屈与不甘我深表同情,房云笙的无奈与顾虑我也能理解,我并不想开罪尚在其位的李贤,却也做不到置若罔闻。

      房云笙泣道:“明允一时为情所迷,阿晚当知明允本性。”

      我赌气道:“我太知道了!他就是一个。。。罢,下不得议上,是月晚逾矩。”

      她二人干哭不说话,我没人可以商量,更不能问门外的宫人们讨主意,我明白,即便我回到长安殿,即便面对张娟娘陈宁心母女,这件事也绝不能吐露半字。

      思虑再三,我暗定主意,郑重道:“奴便是奴,岂可如此欺上?!阿嫂,良娣,赵道生入宫仅月余,便恃宠而骄,而太子不施约束,时日愈久,必成大祸!二位敬爱太子,故而容忍贱奴种种言行,然月晚不在东宫,无需时刻面对太子,月晚今日定要教训贱奴!料太子断不会往长安殿斥责月晚。”

      闻言,张令仪不自主的点头赞同,我闹也是在东宫闹,便是闹出人命,年少单纯的公主失手打死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户奴,这能有什么蹊跷?谁又敢向我追责?听起来总是比当朝太子宠幸男人无伤大雅。

      知我言出必行,房云笙急忙来追,满鬓的钗饰垂珠碰撞作响,却还是没能拉住我。

      “阿晚不可!”,房云笙情急喊道:“与赵道生论短长于阿晚身份有失!不必为我二人打抱不平,这世间有些事。。。难免不堪入目,阿晚理应避之!!”

      “阿嫂!!”,见房云笙不忘为我着想,我眼眶发热:“阿嫂顾全大局,不惜忍气吞声,可阿嫂这般措置只会误事!阿嫂当真相信忍一时便可换回长久?不,其实赵道生是。。。若此人久伴阿兄,迟日定。。。唉!”

      什么腌臜不堪,什么该或不该,都不如她们的性命重要!同情二人的遭遇,我一心想为她们讨回公道,我根本听不进劝,旋即推门,小跑着冲出内室。

      “你!”,我寻到一个脸熟的宫人,常见她为房云笙递水执巾,猜测是房家的陪嫁心腹:“那人常在丽正殿行走?!”

      主人受辱,谁能甘心,宫人并未开口,只恭敬一礼,既是默认,也是谢过我仗义出手。袁芷汀和苏安恒大惑不解,却不敢多问,也快步跟上。

      我平生最恨忘恩负义之徒,最厌恶的则是得志小人,因为小人得志之后从不行善,害人的却比比皆是,尤其我早知赵道生日后将出卖李贤,更是加倍痛恨这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恳请公主听仆一言,”,苏安恒不敢拦我,他焦急苦劝:“此乃东宫,公主若遇不满之事,还请三思而后行!”

      我气的要拧他的嘴:“狗屁三思而行!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你关心的人头上放屁拉屎你也要三思嘛!!”

      苏安恒没听懂,但我的愤怒值有多高,他此时也明白了:“何人触怒公主?若是东宫内官,可请太子降罪。”

      “苏安恒!”,我瞪他一眼:“你只需牢记,我命你出手时,你需于心口用力!”

      苏安恒称是,觑着我咬死了主意,他小心翼翼的追问一句:“上盘攻心口,下盘如何?”

      “下盘。。。”,我从没仔细想过,胡乱道:“如何令其生不如死?!断其双腿?”

      苏安恒颦眉又展眉,他一字一顿道:“若是男子,确有一处要地,不可轻易触碰。”

      他说的再清楚不过,我于是秒懂:“也好,这才叫以眼还眼,公平的很呢。如果二哥看到。。。嘿嘿嘿。”

      我气势汹汹,只差手持一双刀剑,便可随时砍人。沿途所遇宫人无一惊疑,想也知道,李贤和赵道生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即便能瞒住墙外,这墙内却已传遍,众宫人心照不宣,他们同情却不敢为房张二人出头,今见我寻赵道生的晦气,简直求之不得,所以没人阻拦,任我一路畅通至目的地。

      丽正殿乃皇太子燕居之处,李弘在世时,旭轮与我是常客,它给我们留下无数的温暖记忆,自李贤入主东宫,因李贤经常在此会见近臣,我再不曾靠近,每来东宫也只是陪伴房云笙。越想就越恼火,赵道生被允许进入丽正殿?他也配?!!!

      迈入阔别已久的丽正殿,一应的装饰、器物包括悬挂在廊下的宫灯,早以李贤的喜好更换一新,于我全然是一处陌生所在,唯有玉兰树依旧挺拔笔直,那些单调冷清的枝干与刺骨寒风周旋着,蛰伏着,祈祷着,明春与皎洁馨香的花儿再会。

      “放肆!”

      守门的宫人们请我止步,理由是殿内放着朝廷公文云云,还以身体当拦路石,被我左右开弓推开了,再狠狠的一跺脚,他们无奈退让。哼,真以为我不会发威啊。

      殿门原是合着的,苏安恒推开一扇,袁芷汀习惯性的陪我入殿却被我拦住,我命二人守在殿外,我生怕他们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惹来麻烦。我特意抬高嗓门吩咐二人,这样,待李贤追究时,东宫各人能为袁苏作证。

      疾风趁势灌入这开阔的大殿,惊破一室华光,数之不尽的橘红烛火随风肆意的舞动身体,也有那扛不住的弱者,就此随风而逝了。

      遥看大殿最深处的主座,一樽酒瓮歪倒红毯,酒水沁满了长绒,深呼吸,入鼻的是清淡酒香。我侧目,见内室的门虚掩着,清楚答案就在其中,我忽然心生忐忑,不自主的放慢了脚步,缓缓的接近,酒气愈浓。

      轻推门,一寸,又一寸,视野越来越宽广,逐渐连成一个完整的卧室。一抹白影映入眼帘,软绸汗衫披挂着,展露着大半个瘦削躯体,一瀑长发松绾脑后。

      匡床下,一方乌木小案,摆有几样饮食。那人慵懒的盘坐着,兴致不错,正自斟自饮。听到门外的响动,他不以为意的挪来视线,一双微狭凤目盯着正好奇打量的我,似笑非笑。

      通明灯火下,他的五官相貌无一不楚,就在这瞬间,我推门的手僵住了,我惊疑,我了悟,继而直想放声大笑。比之张令仪,这双眼睛更像贺兰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猜武媚在面对他时也难保持平静吧,一个死去十年的女人居然能继续左右她儿子的情感,乃至影响大唐帝国的命运。

      我表情的急剧转变一一落入那双酷似故人的眼中,他举盏饮酒,杯子遮住了他的嘴,我因而不知他是笑还是愁,但那双依旧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被烧烬的千里原野,寸草不生,荒无人迹,只剩单调呛人的浓黯黑烟,不知怎的,我甚至无端端的感觉,落在那双眼中的一切,都休想逃过死亡的诅咒。

      喝罢酒,他冲我勾动手指,轻佻无礼,嗓音却是沉沉的缓缓的,仿佛是一位稳重谦和的人:“近前,你近前。”

      心头火起,赵道生有什么资格在这间卧室发号施令!李贤真的是疯魔了,偏要把个男宠藏在丽正殿内亲亲腻腻,不觉得愧对李弘生前厚望吗?

      “赵道生!!”,砰,我一脚把门踹了个四敞大开,我光明正大,我不屑于偷窥,堂堂正正的现身直面他:“你便是赵道生?!”

      他嗤笑,眉轩唇扬,慢条斯理的反问:“难道娘子并非为赵某而来?怪哉,禁内女子皆怪哉,明知。。。故问啊,呵呵呵。”

      我微怔,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我来者不善,赵道生不说赶紧讨饶,反而以浑不在意的态度招呼我,这简直是猖獗至极。下马威不给不行,我当即踹翻了他面前的食案,一壶琥珀悉数倾洒。

      “可惜啊,真真可惜,”,赵道生仍不在乎我的发难,他愁苦的瞥看歪倒的酒壶:“一壶酒,十升粮,送往陇右前线,足够一丁饱腹月余。”

      我忍不住笑了,这般忧国忧民的痛心良言从这人的嘴里说出,真是假的可以,赵道生这嘴只配献媚邀宠,为李贤解一时欲望罢了。

      他视线扫来,唇角上扬,眼中却无笑:“因何发笑?”

      “我思虑着,”,我习惯的翻个白眼,轻蔑的回他:“若送你往陇右前线,吐蕃人一刀或十刀砍下你首级呢。”

      赵道生面不更色,他盯着我:“赵某若非死于敌手,病死又或。。。葬身狼腹,皆是为国捐躯,自有我大唐皇帝圣诏为赵某收敛安葬,呵,好过尔等妇人,贪慕虚荣,饱食终日。”

      愚蠢的坏人不难对付,阴险善辩的还真是不能轻视呢。

      我指他叱道:“人分高低贵贱,太子妃与良娣乃储君妻妾,天子所册,拜庙告祖,岂容寒微户奴犯上折辱?!况太子妃温雅不矜,良娣谦和大方,向来为众礼敬,你却。。。”

      “寒微户奴,呵,户奴。”

      赵道生突然动了,他拽着床前的垂帷慢慢的站了起来,这期间,他的视线不曾自我脸上移开。他直身站立,我这才看清他全身上下只披了那件软绸汗衫,腰下居然连个遮羞的短袴都没穿。

      我的身高在女人堆里只有仰视别人的份儿,赵道生比我勉强高出半头,又瘦,还不白净,只那一双眼睛没得挑剔。他的身份虽为说人不齿,毕竟是真男人,此刻又赤身倮体,我大觉不舒服,脚下便退了一步。

      赵道生没有错过这一步的差距,他面露些许得色,二指轻揉眉心,他打个哈欠:“寒微户奴竟得太平公主亲临垂问,真真出人意料呢。哎呀,平生未遇如此殊荣,贱奴该如何应答?该是。。。欸。。。该是?哦,该是三生有幸!”

      “你怎知?!”

      不由吃惊,我发誓我与他不曾照面,他绝无可能知道我的身份。先前,他称我为娘子,还道他以为我是东宫的某个内职。

      “赵某不配知晓?”,赵道生不再扯出那毫无感情的假笑,整张脸死气沉沉的,宛如他看人的眼神:“公主认定聪敏或愚钝是由出身决定?放眼大唐,豆蔻年华,横行无忌,甚至闯入储君正寑,无礼质问太子心爱之人,呵,显而易见,若非太平公主,又有谁人?”

      此言一出,倒浇熄了我心内一半的怒火。

      “太子心爱之人?哈哈哈,”,我掩不住也不必掩住笑声,望着他,我鄙夷道:“太子爱二圣,爱子民,而你,玩物而已,懂么?或美或奇,上人一时兴起,执于股掌,肆意玩弄,随时厌之,弃之,毁之!你何来勇气妄言是太子心爱之人!?赵道生,你较绿衣参军更为可笑!”

      面对我的质疑和不屑,赵道生终于开始紧张,他急于向我证明,转身扯开了茜红垂帷,这房中浓重的玫瑰檀香顿时被冲散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异样气味。

      它于我是如此的陌生,但配合着那一床凌乱,加之赵道生的身份,我立时就明白了它是什么。就在这道垂帷之内,赵道生勾引李贤与他共堕地狱,连累房张为他们做掩盖,可气李贤竟不怜惜她们,我完全可以想象她们每一夜经历的无助和羞辱。

      一股酸气涨至喉口,不停的翻滚涌动,我没能忍住,狼狈的跪在地上干呕,直至腿脚酸麻,仍难摒弃那种反胃难受的生理反应。而赵道生一直俯瞰着我,他神色傲然,他认为我被真相打败了,他向我证明了李贤对他的感情。

      “此乃赵某勇气所在,公主已然亲睹!赵某妄猜,公主尚是处子?呵,与所爱之人共度良宵,是世间第一快事,公主迟日便可明了。唉,赵某身无长物,唯此躯壳,太子为之留连,噢,险些忘了,另有太子亲口允诺,赵某最得太子信任。”

      愚不可及!仅凭这一床污秽、仅凭李贤一时情乱,赵道生怎敢如此自信的向我宣称自己是帝国储君最爱的人!可恶又可笑!

      “住口!”,我强忍脚心的刺麻,晃悠悠的起身,我挺直腰板,正色反驳他:“太子与我同出一腹,我自认。。。通晓太子性情。太子确有所爱,一具枯骨,生前如你这般狂妄自大且愚蠢智昏,生死不由己。赵道生,既以色侍主,便需安分守常,区区娈童奴下,竟敢妄想真情?哼,所谓倩欲,只是一时激欢,禸体之悦,便是那些凿凿誓词,纵然动人撩心,却当不得真。储君,一人之下,东宫之内全为太子所有,如若太子有意,无人不可宠幸,即便出身比你更为低贱,倩欲,终究不是真情。”

      我没有和真正的恶人打过交道,恩将仇报的贺兰敏之算是一个,但有李治与武媚在,轮不着我教训贺兰敏之,至多瞪一眼或是骂一句。赵道生这回是撞了‘大运’,我可以毫无顾忌的骂他打他,这并非源于他的出身,如果我是拜高踩低的人,便不会视陈宁心如手足,上官池飞也不会赢得我的尊重。

      人的出身从来不由己,但行善或作恶,却是可以选择的。李贤看中了赵道生,这本不是赵道生的错,也没人有权强迫他以死明志拒绝李贤,然而,恃宠横行,狂放无礼,赵道生仿佛是故意要把这安定和睦的东宫搅弄的人人怨气满腹,他就算有一百张嘴也难辞其咎,不怪我如此讨厌他,打他都是轻的。

      如果我是写小说的,很难不怀疑有人指使赵道生这般行事,但之前听张令仪说这赵道生是太子洗马萧沈的家奴,是李贤去萧家偶然遇见的。我心话萧老爷爷眼瞅着就七十高寿,他亡故的父亲萧德言是李治的恩师,萧德言去世时李治为之辍朝,萧沈亦得李贤礼重,萧家世受皇恩,没道理安排这么一货给万众瞩目的东宫添麻烦呀,所以,赵道生就是天生的坏心眼,典型的小人得志。

      玩物,娈童。。。我自认骂的足够难听足够刻薄,偏赵道生不觉刺耳,亦无羞愧之意。

      “公主先前道赵某较绿衣参军更为可笑,公主与赵某竟是同好,亦以观参军戏为乐,”,赵道生的情绪并无起伏,他闲闲的坐在床边,一抬眼皮凝望着我,脸上有点笑模样:“可赵某以为,公主称太子宠爱为倩欲,呵,公主庄容正色之情态,自恃正派之气焰,才真真是可笑至极。公主岂不知真情往往源于一时激欢,禸体之悦?容贱奴提点,在至上天家,公主口中所谓‘倩欲’可是屡见不鲜呢!”

      我想也不想:“你胡白!”

      “赵某人微,却从无妄言,”,赵道生眸色一沉,他别脸看向高大的轩窗,大半的面孔不再被明亮烛光所眷顾:“玄武。。。玄武门之变,公主大父纳杨姓女子入宫,与其生有一子,不止如此,文帝有意立此女为后,为魏公劝谏乃止。杨氏是谁人遗孀,公主未闻?公主娘亲乃我大唐第一妇人,姿色才华,无所不全,阴毒亦是第一等。此乃赵某肺腑之言,还望公主代为转告。”

      我惊住了,我已很难用‘猖獗’形容眼前的瘦小男人,他大概不止满足于搅乱东宫。

      “或许宫中无人胆敢提及,贞观年间,天后是文帝御妾。如若公主有心寻访翠微宫旧人,公主便会知晓,天皇与天后于含风殿有过几度激欢。呵,纳庶母为妃,立为皇后,同享国柄,哈哈,天皇这番真情,足令天下男儿汗颜啊。”

      赵道生转过脸来,因我的震愤而惬笑:“想来公主知晓这段陈年往事,天皇较文帝更具君主魄力呢。却不知,天皇对韩国夫人母女是一时激欢又或真情呢?未能亲睹二位夫人真容,赵某深以为憾,必是极富殊色,否则怎能双双纳入龙帐?噢,险些忘了,周国公,不怕公主见笑,赵某与周国公有数面之缘,可惜赵某侍奉太子,嘻嘻,风流韶美伟男儿,赵某盼求朝暮为伴。啧,传言太原王妃生前与周国。。。”

      “一派胡言!”,我几近咆哮,若我手中有武器,我发誓我会杀了赵道生:“王妃心地良善,慈悲可亲,何曾与武敏之有私!卑贱户奴竟敢出言诋毁太宗与二圣!!我必请太子降罪于你!”

      那个想法又冒了出来,赵道生是故意的,就像他故意搅乱东宫,此刻他也是故意的激怒我,所以才如数家珍般将李唐皇室最出名亦是最令人不齿的风流情史一一道出,他以他的闲逸得意来衬托我愈难压制的怒火,只等我对他动手。

      其实我很清楚赵道生所说一字一言都与我无关,那些人是真正的太平公主的至亲,然而,就因为他们也是李旭轮的至亲,我便无法容忍赵道生对他们的侮辱。

      我一步冲上前,扬手落下,赵道生纹丝不动,他轻快的抬手,及时捏住我的手腕,倒也没发狠折磨我,他用力的推开了我,意在警告我他一直堤防着我。

      赵道生人虽瘦小,那布满薄茧的手上却有一股子被粗活重活磨砺出来的蛮劲儿,我狼狈不堪的踉跄后退,他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面孔,忽然向后一倒,他头枕双臂,身体呈大字,自然舒适的躺着。

      “公主累次称赵某‘卑贱户奴’,”,赵道生盯着气急败坏的我,舌尖舔过唇角,许是说话太久而干渴,他的嗓音变得低哑:“赵某不禁猜测,即便赵某非是太子入幕之宾,公主亦轻视赵某,因公主深信,贵贱自有种,贱种一言一行一呼一吸皆低贱不堪,于公主眼中,赵某与泥猪疥狗无异。”

      我气哼:“小人之心!”

      赵道生不信,反而讥笑我撒谎强辩:“公主试想,公主今日之所有,锦绣荣华,万众奉承,皆因一场谋反,倘或文帝当年兵败玄武门,哈哈哈哈哈,错矣,错矣,真若如此,李承乾李泰死于刀下,长孙氏被囚内宫,不会有天皇,更不会有太子与公主,纵然李承乾李泰被宽宥,也将终生背负乱臣贼子之恶名!贵种?贱种?岂是天意所定?!”

      我顿然词穷,此一时,赵道生的这番说辞令我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这是大唐,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等级森严的世界,严格到一个称呼说错便会惹祸上身。究竟是什么给了赵道生这不怕死的勇气敢在我面前直抒自己对皇权的蔑视?赵道生仿佛对李家或者对李世民怀抱着切齿仇恨。

      最早得知宫奴大多是罪臣之后时,我曾担心我的人身安全,毕竟李治一家七口打不过上万宫奴,而后我渐渐的明白,「奴性」二字是多么的万恶却也无比神奇,当一个人被告知自己沦为奴隶时,不止丧失了反抗报复的意志,甚至下一秒就能彻彻底底的以最恭顺的姿态服侍毁了自己一生的那个人,直至死亡也再不可能站起来。

      赵道生,绝对是异数中的异数。

      “先前公主立于门外,”,他换了一个姿势,右手撑着脑袋侧躺,叹一口气,他勾着唇角:“赵某乍见,心下一喜,不料东宫竟有这般绮媚女子,可惜呀,公主如琼宫明月,高不可攀,而赵某微如蝼蚁,只能偷窥水中倩影。”

      狂人,还能喘气时根本听不进人劝。

      我凝视着赵道生,他轻佻的议论我的容貌和他对我的所谓喜欢,眼神则充满了憎恶。自入住东宫,赵道生一直享受着李贤的宠信和其他人迫不得已的礼敬,也只有我,我不加掩饰的戳穿了他的本性——阴险无耻。赵道生在还击,他等着看不谙世事的少女羞臊的落荒而逃。

      我环视一圈,看不到趁手的武器:“夸颂自你口中而出令我心生恶寒,赵道生,我可杀你,你不配活着。”

      “不配?”,赵道生撑臂坐起,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语气含笑:“公主拥有二圣之宠,便敢血溅东宫?倘若公主已动杀念。。。动手吧,微末之身,不值一钱,赵某一死,只为长安黎庶增一则饭后闲谈。若为太平公主所杀,则天下咸知赵某名姓,赵某毫不介怀,更视其为无上荣耀。又或,公主与赵某另有。。。趣处,敢问公主,久居深宫,公主不觉寂寞?生死何其乏味,公主暂且抛之脑后,成全赵某这卑微心意,由赵某服侍公主通晓何为禸体之。赵某向公主立誓,这一时激欢将使公主此生不忘,哈哈哈。”

  • 作者有话要说:  11月20日(2020)更新:
    *~* 轮轮这种程度算是告白咩
    11月18日(2020)更新:
    旧版唐孺人入宫是在男主李旦登基后,武后为扩充后宫选中了唐孺人
    但唐孺人墓志已出土,清清楚楚的记载她亡故时年仅三十一岁
    而且‘爰自笄年,良家入选。容德见重,主馈王宫。’,可见是十四五岁时服侍睿宗的
    诗句原文如下:
    李商隐 北齐
    其一
    一笑相倾国便亡
    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
    已报周师入晋阳
    其二
    巧笑知堪敌万几
    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
    更请君王猎一围
    ===
    基本上这章之后就没有轻松戏码啦,死走逃亡,政治权谋
    可能有点少儿不宜的桥段,但是唐朝嘛,大家都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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