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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梦还凉 辞旧迎新莫奈何(上) ...


  •   上元三年,十一月壬申,以陈州言凤凰见于「宛丘」,改元「仪凤」,大赦。庚寅,吏部尚书【李敬玄】为中书令。

      春种夏忙,秋收冬闲,足见冬季的两大主题是寒冷与安逸,亦有冬令进补的传统。通常,进补始至立冬,寒者温之,虚者补之,滋阴潜阳,有道是‘三九补一冬,来年无病痛’,统而言之,大冬天猫家里犒劳自己和家人几顿高热量的饭菜准没错儿。

      这天,太子妃房云笙做东,请我品常糖蟹。房云笙自嫁入皇家,与家人相见虽不受禁,但有时有限,且她不得步出宫城半步,说来总是令人烦闷。因有一段奇妙前缘,加之我是女儿身,与我交往馈赠无需顾忌,房云笙因而常邀我入东宫作伴,姑嫂二人甚为投契。我有我的顾虑却不便道明,每次聚会时只是摆出一副陶然模样。姑嫂和睦,家门安宁,二圣对此亦满意。

      才入光天殿,我只觉暖烘烘的热气迎面而来,仿佛这一脚竟踩进了暮春时节,遂解下厚重的裘披,我又除了束手掣肘的夹绵袄子,上穿素紫小绫长袖锦褾衫子,下着鹅黄瑞花八幅绢裙,轻盈又宽适。

      皇家向来不吝钱帛,以正北的黄玉主位为中心,下设六樽奇石炭盆,形如巨龟,浑然天成,盆中燃烧的乃是瑞炭。此炭甚奇,色青非黛,触之坚硬如铁,每条瑞炭约尺长指宽,能接连燃烧足足十日,最妙便是它被点燃时有光而无烟,热气逼人竟不可近。因是凉州所献的贡物,所以宫外难见,若非亲眼目睹,我万万不信世上有炭如斯。

      女主人姿容绝众且和善可亲,她端坐主位,纵然不言不语也如丹青一般。上天创造了几近完美的李贤,因不忍见他孤独,便又创造了房云笙,并将她送到他的身边,她是他短暂人生中收到的最温暖的礼物。

      此刻的房云笙眼神慈爱,她正专注凝望李贤的长子李光顺。九岁的男孩,虽有一箩筐的教条管着压着,但内心固是纯真爱顽的,见宫人们剥蟹,光顺觉得很有趣,跃跃欲试。

      总章元年的秋日,唐军灭高句丽,捷报频传,举国欢腾,一个胡汉杂生的女奴是死是活自是无人问津,即便是她以性命生下的儿子的父亲——李贤也不曾守在她身边送她最后一程。

      李贤曾因曹琋娘的离世而悲伤,却并未持续太久,他那时不过十四岁,你实在无法指望这样一个自降世便养尊处优的皇子对地位远不如他的宫奴交付一世真心。我愿意相信李贤喜欢过他的曹阿姐,因为他为救她不惜顶撞他伟大的母亲,虽然。。。那极有可能是青春期的初叛逆,唉。

      房云笙受册成为李贤的王妃,李光顺依礼称其为母,但他年已七岁,他很清楚她与自己并无血缘为纽带,他不如他的弟弟李光仁。

      自房云笙嫁入皇门,虽说张令仪不复往日风光,但母子作伴,这便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指望,也是一个孩子在这天地间所能寻到的最坚实的后盾。母亲历经了十月怀胎万般苦楚,孩子是自母腹剥离的身染母亲鲜血降落世间的一团肉儿,这才是亲生母子呢。李光顺没有这种幸运,他只有一个年少粗心的更爱马毬的父亲。

      李贤的夜是属于房云笙的,可这并没能让她生下一儿半女,所以出生即失恃的李光顺成了房云笙的指望,得她亲自教养。她是一位称职的嫡母,光顺如今康健敦实,乖巧好学,不能说没有房云笙的功劳。

      太子妃即是未来的大唐国母,假如房云笙一直不得亲子,于李光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也许大家都有过这个念头,然而只我清楚,房云笙其实并不比东宫的上一任女主人走运。无论她能否生下嫡子,李贤惨败之时,她与凤位再无交集。

      说句心里话,每每面对房云笙还有很多其他人时,我心中常生伤感与挫败,我想提醒他们尤其如房云笙这般无辜弱质的女子,却又怕自己的好意适得其反或不被重视,就此大改历史,继而造成无法挽救的恶果。常言人非木石孰能无情,事实的确如此,任凭我初来大唐时如何坚信自己能独善其身的走完这曲折一生,仅仅十余年,已难幸免,我真的做不到冷酷抽身,最终还是与她、与他们产生了感情羁绊。

      见我一直亲手剥蟹且吃的津津有味,房云笙羡慕般的笑了,她颇亲切的对我说:“太子偏爱糖蟹,你兄妹口味相同呢。此为入冬前沧州入贡,十瓮储于冰窖,隔日奉与太子入膳。月晚且看,蟹子可有奇特之处?”

      暂罢吃嚼,我反复端详这巴掌大小的螃蟹,不确定道:“似乎。。。一螯偏大,蟹壳嘛。。。仍是寻常大小。”

      的确,我已经吃了三只,每只螃蟹的双螯都是一只倍于另一只,无一例外,差异十分明显。

      再次比较一番,我纳闷道:“究竟是何异类?”

      我答不出,自觉好一会儿冷落了另一位来客,房云笙平和的笑问坐在我对面的豆卢宁:“听闻阿宁博览广识,可知此蟹缘何一螯粗长,一螯细短?”

      豆卢宁以丝帕稍拭唇角,随即起身作答:“回殿下,此蟹名为‘拥剑’,此蟹横行之时,偏大一螯气势飞扬,恰如战士阵前持剑,故而得名。前隋大业年间,扬州入贡糖蟹三千只,另贡四瓮‘拥剑’,分而装之,以示贵贱,待进呈于炀帝,必将蜜汁擦拭洁净,更于壳面贴饰金箔,形如龙凤,以示珍稀。”

      “阿宁。。。名不虚言!”,房云笙面色微讶,她抚掌称妙:“若非太子解惑,我岂知此蟹为‘拥剑’,然太子不知贴饰金箔之事。日后常相见,请阿宁为我答疑解难。”

      豆卢宁笑意淡然:“不敢承殿下谬赞。方才殿下问于公主,妾忆起幼时曾闻家母提及,愧于卖弄。”

      房云笙颔首再无多话,待看向我时,她眼中却是别样神情,我如何不懂,报之局促一笑,心中滋味却是五味杂陈。

      豆卢宁的新婚之夜因李旭轮‘生病’而推迟到了第三日,事后听闻,二人入帐不多时,旭轮便披衣而出,疾步离开新房,竟径直往长安殿而来。彼时的我因吃酒睡的正香,被人唤醒当然不爽,得知是旭轮来访,我大觉意外,随即清醒了一些。宫人们麻利地为我更衣,我哈欠连连披头散发游魂似的走到外殿。旭轮这次登门太过突然,宫人们临时燃了六七座灯盏。待我走近主位,眼见旭轮蜷缩着一动不动的静躺,身上盖着他自己的裘披,露出雪白中衣的一截袖缘,显然他没穿外衣便匆匆离开了含凉殿。

      本以为旭轮睡着了,我蹲在矮榻前细瞧,才发现他睁着眼睛正出神呢,看起来心情不妙。我望向侍立一旁的华唯忠,华唯忠掩声向我解释旭轮与豆卢宁未能成礼。旭轮不肯说出原因,我猜仍是少年人的羞畏心思在作怪,便没有多问,忍笑留旭轮在殿里安心睡下,吩咐宫人取两条被子给他盖上。我正要回房,手却被旭轮拉住了,他近乎恳求的让我留下陪他。我心笑一声胆小鬼,裹了被子与旭轮一头一尾的躺着,只留一豆孤烛,华唯忠不远不近的静座守夜。

      原以为旭轮是想和我说悄悄话才求我留下,但我眼皮都打架了他也没说半个字,直等到我快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趴过来,推搡三两下钻进了我的被窝,他耳语问我是不是不在乎他对别人好只穿了中衣,我隔着夹袄都能感觉到大小伙子的壮火力。我嫌他幺蛾子不断,像是故意不让我好睡,咕哝道‘半分不在意’。癞皮狗换了人,旭轮立时抱住我,非要我承认看中了谁。

      我懒得理会,想翻身却察觉旭轮抱的太紧,我提醒他男女大防,他竟是混不吝的态度,大不了被父母混合双打,反正他今晚就是要抱着我睡。这矮榻不过四五尺宽,睡两个人有些勉强,我无法如常的放松身体躺出一个豪迈的‘大’字,心里自是迁怪旭轮,但我掐胳膊踹大腿却没能挣出魔爪,也只得放弃,二人如此这般挤了一宿,睡眠质量居然还算香甜。

      天蒙蒙亮,我睁眼醒来,见旭轮仍睡在外侧,他手穿过腋下松松的搭在我背后,护着我偎着我,一切皆如二人初逢之时,仿佛这些年的分隔从未发生,仿佛。。。他仍是与我形影不离朝夕相伴的奶娃娃,下一秒就会真诚笑着对我说‘我在看着月晚呀,无时无刻不是月晚呀’,心中不禁默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欢喜或悲哀。

      我无声凝视李旭轮那早已褪去青稚的眉眼,寸寸喜爱寸寸相思。一时情难自禁,脸颊轻贴着他胸膛,一层衣料难以遮挡他的体温,我惴惴忐忑却又极度贪婪,尽可能以最轻的力道,吻落在少年郎的心口,瞬间而已,我便如逃兵般溃退,我甚至来不及感受旭轮心跳的节奏。爱是偏心,爱是自私,爱是占有,倘若旭轮不是我的亲哥哥,这一切才能成立啊!

      我死死的捂住嘴,心跳快要爆表,我生怕自己会激动的喊出来,更怕我会痛苦的哭出来。搭在背后的手动了动,旭轮以鼻息轻轻的嗯了一声,我便知他即将清醒,我不得不仓促的收敛起全部情绪,闭眼假装自己犹在梦中。旭轮方要起身,便听华唯忠凑过来低声道豆卢宁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她道来此服侍旭轮更衣。华唯忠再要说下去,却被旭轮制止,他转手替我掖实被角,我这才假装被他主仆吵醒,一边抱怨一边伸懒腰。

      却见张娟娘推门走入,她刚刚来到长安殿,与豆卢宁打了照面,方知旭轮昨夜歇在此处。娟娘念叨几句,无非是教育我不该强留旭轮,这会让豆卢宁难做人,其实这话是说给旭轮听的,毕竟豆卢是他的妾。我没有解释是旭轮自己要留的,任娟娘拉着我回了内室,很快就听华唯忠将豆卢宁请入殿中。因娟娘一直在旁絮絮叨叨,我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等我穿戴一新,旭轮已经离开了。

      乍一看,这事儿万万比不得军国大事,但武媚并没有轻视,她特意遣女官向李旭轮询问其中原因,得到的回复是‘儿不惯与女子同宿’。女官原话回禀,武媚再无后话,由得他去。可事情并未止步于此,不过三五日,含凉殿宫人闲话是因豆卢宁曾在帐中催促暗示,旭轮厌她举止佻横,故而不愿与之成就美事。表面人人敬她,私下却没断了议论,长安殿也拿她当笑话。

      我算是那夜的当事人之一,可我只知后果不知前情,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传言并不可信,然而,我不可能去问旭轮甚至劝他接受豆卢宁,我做不到如此大度,或许永远都做不到。太子妃房云笙刚才传递的这一记眼神,与宫人们的笑话没两样,才一入宫便失了丈夫的宠爱,往后的路怕是极难行啊。

      众人品罢糖蟹,房云笙与豆卢宁闲聊见闻,李光顺复又拿起我送的玩具,爱不释手。这些东西无不是武攸暨历年所送,我挑了几样合适的转送给光顺,横竖我和武攸暨以后会结为夫妻,这也不算是拿别人的钱替自己赚人情啦。小姑姑大侄子,年龄相差四岁,说是同龄人也在理,不过李光顺始终谨记自己是晚辈,我送什么他都会立刻称谢,我说什么他都会聚精会神的听讲,好不乖巧。

      宫人端来甜食,我喜见有透花糍,立时抓起一朵,张嘴便咬去大半。这东宫厨子做透花糍最是一绝,外面的糯糕软韧不粘牙,米香浓郁,内里的豆沙入口即化,细滑清甜,尤其火候不过不欠,每一个生胚蒸出来皆形如花盘,薄薄一层半透明的糯糕,恰恰让人看清那饱满诱人的内馅。

      吃的正高兴,我笑眯眯的看向邀我来此的女主人,却意外触及豆卢宁的视线,这很像我们二人在李弘书房初遇的场景,却又不尽像,这一次,豆卢宁没有移开视线,她的神情亦不再是好奇的,而是含着几许和善熟稔的笑意端详我。

      我猛然想起人家豆卢宁是娴静端庄且饱读诗书的世家淑女,而我除了吃喝玩乐就没旁的能耐了,不由自卑且心虚,我立时停了咀嚼,颇不舍的把还剩一半的透花糍扔去食案,还不忘假意抱怨一句太甜了,我这演技,啧啧啧。

      见豆卢宁被我‘吸引’了,房云笙玩笑道:“阿宁莫非与我一心?猜测眼前这极贵小娘子嫁与谁家儿郎?”

      豆卢宁微微一笑:“不猜不猜,妾只恐费尽心思。诗经有言,必齐之姜,必宋之子,先秦诸侯所求正室首推齐宋二国王女,时至今日,九州一统,二圣膝下仅公主一女,各家纨绔莫不觊幸,纵是天皇宣召众儿郎入宫,仿窦氏雀屏试婿,唔,只怕一年半载难分伯仲,平白耽误公主韶华呢。”

      我听不懂什么齐姜宋子,但房云笙被她的话逗笑了:“真若如此,宫中岁月不再漫长无趣,你我可每日登楼观射,呵,太子定然更为留心。只不过,唔,齐女霪于舅烝于子,真真礼崩乐坏,更有齐襄杀鲁桓,只为据亲妹文姜为禁脔,终失其国;宋女亦非贞妇,南子嫁卫灵为君夫人,却与宋公子私通,且干政结党,不得善终,‘娄猪艾豭’之说传后,为人耻笑千载。公主乃二圣掌珠,诸兄心头所念,自落生养至今日,天真率直,闺中娇态无人不怜不爱,岂可与齐女宋女并为一谈。”

      豆卢宁颔首称是,我暗暗咬牙,我也猜不透,猜不透这豆卢宁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究竟是有意或无心,即便是高深莫测的明崇俨也不见得知晓我对旭轮的心思啊,难道仅因旭轮留宿长安殿,便惹来她对我的猜疑?

      啜一口水,房云笙继续道:“你我入宫迟,未曾亲睹公主是如何受宠呢。孝敬帝视幼妹如女,细蕊娇花亦不及阿妹柔弱,抱于怀中,需拿捏力气,轻了怕阿妹摔落,重了却怕阿妹呼疼。公主骑马遇险,周王驰骋抢救,险些摔断双腿,万幸公主安然无恙,周王却因担忧竟半晌不能通顺言语。哈,再便是你夫——相王与公主年岁相近,自幼同养于天后寝宫,七岁分居,魂却分离一半追粘阿妹,每难相见便是啼哭吵闹。太子吃酒忆往昔,与我提及手足旧事,唉,我好不感慨,尝闻天家不凡,故而罕有世俗之情,然我见兄妹五人真心爱护彼此,比之寻常人家何曾薄情。呵呵,太子与我现有大郎二郎,若我得女,亦盼诸兄多多照拂小女,我若撒手人。。。”

      豆卢宁插话劝说:“殿下定当为太子诞育嫡子。”

      撇下李光顺,我三两步赶到房云笙的身旁:“无端端,阿嫂作何言生死?!阿嫂福泽深厚,只需静心调养,开春定有喜讯呢。无论男女,月晚必悉心爱护,以报兄嫂照拂之恩。”

      房云笙但笑不语,谁不想有儿女养老,何况是未来的大唐国母,诞育男嗣便是她的头等职责。豆卢宁几个字是安抚人心的灵丹妙药,而我表的这份忠心,房云笙不见得能听进心里。儿子是雪中送炭,而女儿不过是锦上添花。

      豆卢宁忽的转视我,她笑吟吟道:“若如殿下所言,我亦羡慕公主,手足如此友爱,真乃世之楷模,只可惜,公主近笄年,太子并二王欲留却难留啊。”

      我开始害怕眼前的女人,不禁低下了头,仿佛继续对视,我的心事便会被她窥破。

      “月晚心内。。。。”,我尴尬笑道:“向来感激。。。诸兄。”

      闻言,豆卢宁愁闷的沉沉一叹,房云笙却笑道:“阿宁可是急相王之急?呵,二圣不舍嫁女,留于膝下,最是放心呢,然则,为人父母,岂能不盼子女匹配佳偶,白首偕老?因而窃以为,这驸马人选,二圣早有考量,因一时参不透品行操守,只得徐徐斟酌,多方究问。昨日,太子辞了诸相公,我二人漫步私语,太子颇为担忧,今岁,吐蕃两次犯境,只怕哪日便要。。。遣使和亲。太子道是呀,不如尽早择定驸马,以免后患。哈,公主出降之日,太子定是暂放一应公务,亲送公主出嫁,料昏礼定是泱泱盛况,空前绝后!阿宁以为?”

      我因早知花落谁家,房云笙每每提及‘驸马’,薛绍的面孔便如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慢悠悠的来回旋转,所以我心里很是不自在。落在房云笙眼里,她打趣我这般羞涩定是有了心上人。

      我小声解释:“阿嫂莫要取笑,月晚实无所念。父母大人不舍月晚,月晚更不舍离家,此事。。。不若待五六载后。。。”

      “五六载?!”,房云笙拉过我的手,她亲切笑说:“啧,终身大事,阿妹不急,京都伟儿郎定是心如焚火呢!太子道是。。。呵,故城阳长公主尚有二子未曾婚配,以出身论之,薛家子弟最宜尚主,我亦听闻薛氏兄弟容貌出众,尤其三郎与阿妹有一段让扇之缘,不知真也假也?”

      见陈宁心、安扬翠等人掩嘴暗笑,我便知‘多亏’她们嘴上没把门的,这些琐碎私事才会传进东宫。

      我承认缘分是真,房云笙追问我是否心仪薛绍,我诚实正视自己的内心,若说男女之情,我对李旭轮以外的任何男人都无动心,若是友情,武攸暨在我心中的分量最重,每见攸暨,我便觉愉快安稳,这或许是因他姓武。

      反观薛绍,与他有几次短暂的相处,微笑客套的背后,我心中无端端生出悲悯之情。史书有载,太平与薛绍的婚姻仅持续了数年,高宗驾崩之后,李家诸王与武后争权失利,薛绍亦牵涉其中,因此丧命。初遇的场景太过美好,是以不忍去想分离。

      我道:“月晚买扇,表兄让扇,巧合而已,世间常有巧合,并非只我二人呀。两面之缘,萍水相逢罢了。”

      我撒谎了,西市偶遇是第一面,射礼相撞是第二面,其实还有第三面,便是同遭一桶冷水的‘患难之交’。那天,宁心与我本是去找武攸暨的,却不凑巧,攸暨不在家,我留了信至今不见回音,猜测是那熊孩子还在生我的气,怨我重九训斥了他。薛绍解了披风送我,又送我们进了最近的食肆,置备一些宜发汗暖身的吃食,与我闲谈几句,饭菜刚上桌薛绍便起身告辞了,毕竟男女有别。宁心亦被薛绍的翩翩风度所倾倒,终于承认薛绍是雅礼君子,说我可以放心的嫁给薛绍。

      房云笙面露惊疑,我以为是她猜测我没说实话,却是我想错了:“阿妹曾阅王子安遗作?”

      我好不糊涂,豆卢宁顿觉意外:“遗作?殿下此言。。。难道王子安。。。已不在人世?!”

      房云笙叹息:“阿宁向学,必然惜才,是了,此憾事原在夏日。忆当年,「斗鸡檄」触怒天皇,天皇命太子逐王子安出府,蛰居蜀地数年,补虢州参军,因藏匿杀害曹姓官奴,王子安获判死罪,其父亦受牵连被贬,时逢太子升储,天皇大赦,王子安幸免于难,出狱遂南下交州探亲,今夏返乡,不料风大溺水,惊悸而亡。友人将此噩耗报之太子,并献辞赋。去秋,王子安南下途经洪州,恰遇都督阎伯屿于滕王所建高阁广宴宾客,王子安引经据典,辞章气势高卓,就中便有一句「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太子甚为伤感,道是王子安一语成谶,魂断他乡。”

      豆卢宁恳求一观王勃遗作,房云笙命侍婢速往李贤书房取回,豆卢宁双手捧着逐字拜读,不住的敬叹或哀叹。房云笙见她这般真诚爱才,便允她带回含凉殿誊抄一份,所幸不是什么禁书。

      豆卢宁在旁拜读滕王阁序,我对房云笙道:“太子素来求才若渴,周国公当初失意于二圣,朝士与其交游者多遭贬罢,李善李学士亦在其列,遥贬姚州(云南姚安),彼时李学士兼任王府侍读,深得太子礼重,月晚记忆犹新,可惜,而今却不知人在何处,是否健在。”

      房云笙道:“我略有耳闻,此公有雅行,淹贯古今,人号‘书簏’。太子升储,李公遇赦还京,却不应太子之请,有心远避宦场,现于汴、郑二州开馆传业,诸生至自四远,无不虔心求教。于太子是大憾,于大唐学子却是大幸。”

      又坐了片刻,因见房云笙面露倦意,二人遂起身告辞。一道走出东宫,我与豆卢宁无话可说,二人之间安静的像是各自被笼在一圈无形的结界中,至少我是因心虚不敢主动的与她搭话。是我毁了豆卢宁的新婚之夜,我喜欢的男人是她的丈夫,而这份感情是绝不会被允许的,更注定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祝福,甚至。。。我不可能得到对方的回应,所以我也只能永永远远的卑微的暗恋着单恋着。

      好在我并不缺人陪伴,借着眼前我最爱的雪景,安扬翠同我讲起了雪妖求郎的故事,说这是源自她父亲故乡的古老传说,我分心思量,西亚那旮旯也会下雪?为啥‘西亚’在我印象里是一群白袍黑袍走在热到冒烟的路上呢?或者我看的其实是非洲风情宣传片?

      绕过宜春宫,于一道回廊偶遇东宫典膳丞高岐,他也是高士廉的孙子,高岚双高嵘等人的堂兄弟。

      记得第一次见到高岐时,天上正闹彗星,李光顺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呢,李显约这位同龄的小表叔一起跑马散心,我们在东宫附近遇见了。他父亲高真行当年任代州刺史,都督四州军事,今年初回京任右骁卫将军,很快被拜为右卫将军,统领宫廷警卫。高家儿孙不愁没官做,自然也少不了一个高岐,李治赏给这二十出头的小表弟 ‘典膳丞’一职,跟着储君混,不愁来日的大好前途。呃,当然了,李治压根想不到李贤会搞谋反。

      因见高岐眉间挂忧,我不敢如常同他开玩笑,忙问可是出了什么坏事。

      高岐点头,他小声解释:“孝敬帝遗孀裴妃病薨,二圣闻讣同悲,高某便在御前,天后命某传令太子妃,素服三日,以示哀悼。”

      宁心受惊陡然低呼,不过九月里,我们犹在想象李弘的女儿是何样貌,是否学会走路说话,裴氏怎会突然撒手人寰,舍下一个不足两岁的孤女,二圣能否尽快把这可怜至极的小孙女接回长安抚养呢?

      “裴妃是何病症?”,我下意识的追问:“谁人救护?”

      高岐面露难色,显然是不想告诉我,我却想要一个答案,心知这与二圣无关,否则二圣去年不会宽恕裴瑾娴。如果二圣想要杀一个人,本不必搞什么折腾迂回。豆卢宁对此不感兴趣,她冲我稍欠身便走了,仍捧着她看重的王勃遗作。

      这时,高岐身侧一人平声道:“裴妃母女乃公主至亲,薛某窃以为,此事无需隐瞒,只愿公主知晓后莫过分悲切。”

      这人略低着头,普通身量,也没穿什么奇装异服,所以之前并未引起我的注意。

      “裴妃并非病薨?”,我不由看向这男人:“直管明言,方便我往观中为长嫂追福。”

  • 作者有话要说:
    11月4日(2020)更新:
    总想提一句初唐四杰。。。
    李善的儿子就是书法家李邕
    李太白《上李邕》一诗的主人公
    10月30日(2020)更新:
    一边看糖蟹资料一边流口。。。
    上一章给男女主发糖有点齁,好想撒点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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