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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双蕖怨 无言谁会凭阑意(下) ...

  •   咸亨三年,五月乙未,五品已上改赐新鱼袋,并饰以银;三品已上各赐金装刀子、砺石一具。八月壬子,高阳郡公许敬宗卒。九月壬寅,【沛王贤】徙封雍王。十一月甲辰,车驾至自东都。

      四年,春正月丙辰,绛州刺史【郑王元懿】薨。二月壬午,以左金吾将军【裴居道】女为皇太子弘妃。秋七月庚午,【九成宫】太子新宫成,上召五品已上诸亲宴太子宫,极欢而罢。

      “公主?公主?”

      闻听有人焦急唤我,我茫然的问眼前人:“何事?”

      “无事无事,只因公主抚奏妙极,”,安扬翠笑道:“我等不舍移目,公主潜心专注,眼中只余这柄木头啦!”

      我笑了笑:“臂乏腿木,今日便罢了。”

      扬翠接过琵琶,转手交给宫人,吩咐以琴囊包裹,妥善保存。

      高岚双扫她一眼,口中嗔怪:“汝等惯是顺意奉承,月晚纵是练习三年五载,恐技拙污耳如昨!”

      高岚双是故申国公高士廉之孙、雍州长史高审行之女,初遇时见她年岁稍小,我张口便唤其表妹,立时把李治逗笑了,解释说高岚双是他的表妹,我这称呼是乱了伦常,而且实际上高岚双比我虚长几个月,我那声‘表妹’真是占了大便宜。

      去年冬天回到长安,我跟随乐师学习琵琶,因高岚双天资聪颖又与我年龄相仿,帝后便请她入宫给我当陪练。我本就三心二意,手指一碰弦筋就僵硬的不听使唤,人家则一点就通,弦筋似随着她的心思弹动发声。偶尔旭轮在旁观看我们学琴,也笑话我缺乏天分,他只学了两个时辰就能抚奏成曲。他二人一齐打击嘲讽我,我一时知耻而后勇下定决心钻研乐理,一时又觉得天意如此愈发不爱碰琵琶,反反复复,但至今还没彻底放弃,琴艺没见长,指间倒是磨出几个薄茧,我向旭轮求安慰,他却说我是自找苦吃,怨不得天也怨不得人。

      我怎么可能不清楚安扬翠她们是溜须拍马,也从没敢以大师自居,左耳进下一秒就右耳出了。或许高岚双以为是我自大自高,所以有意禁止旁人对我阿谀奉承,好让我正视现实。

      我嘿嘿一笑:“明日勤练亦不迟,这一曲《泛兰丛》我已熟记于心啦。”

      “依我看,月晚心思不在此间,莫非飞出宫墙?”

      高岚双也吩咐宫人收了琵琶,她认真的端详我,她生了一双微狭的柳叶眼,平日里看着是娇媚温柔,这时却流露些许不符她年龄的精明犀利。

      前些日子,李治得了疟疾,末伏天儿似蒸笼般炙热难熬,李治自言浑身发冷,盖了两层被子仍止不住的发抖,多加一条他又嫌压身不舒服,武媚只得吩咐宫人将被子撕开一道口子,新塞入绵毛,待李治喊沉便住手,炭火也依着李治的意思或加或减。众医官在寑殿内外燃了草木药材,大概是为消毒杀菌,但气味很是刺鼻,所有人不得不忍耐。

      皇帝患病,但国家不能停止运营,诸司自是依敕令改道李弘处启事。那座两个月前落成的太子新宫在另一个山头,真是苦了众臣,权当是爬山健身了。于公事,终日忙忙碌碌,李弘日渐轻减,两腮无肉甚至瘦出了一条明显的凹陷。于私事,晨昏定省,李弘从不缺席,医官每进药,尚药奉御先尝,殿中监次尝,待李弘也品尝过,再亲手端给老爹。好几次,我注意到李弘手捂胸口,问他是否不适,他只推托一切安好。

      这当然没有逃过武媚的双眼,待请示过李治,武媚吩咐侍御医为李弘诊脉,结果是脾气有损,肺气势虚,需以静养为上,不可劳累。帝后闻言即四目相视,虽不言语,但二人面相皆凝重非常。储君身体欠安算得是帝国机密,只因我年纪尚幼,帝后并未避我耳目,我继续扮隐形人抱着药钵调和解苦清口的蜜丸,暗暗将侍御医的话记在心上。

      那之后,帝后屏退了所有人包括我,二人密语片刻。九成宫的藏书图籍有限,我好容易寻了一册看上去比较靠谱的医书,翻了两页才意识到自己压根儿不懂医道,便是拜对了庙门也求不着真经。

      光阴过隙,大半个月过去了,外界并无传言说李弘患病或者得了什么病,不知李治两口子预备瞒儿子多久。我无时无刻不为李弘担心,毕竟他在史书中的结局是英年暴卒,难保这突如其来的隐疾不是他死亡的真相。

      “飞出。。。”,我笑不出来,低低眉眼,小声的回应高岚双:“表姑偏爱猜人心思,我分神是因。。。太子。。。婚礼将近。”

      “当真?”,高岚双今日梳的是垂髻,两条燕尾似的发梢垂在肩侧,她指尖卷弄着一缕发梢含笑道:“太子纳妃,百司为之奔波,月晚自觉喜日将近,一众劳碌命却嫌时日短呢。啧,明日乃重九,算来距昏期。。。尚余一月。”

      储君大婚带动了整个帝国的热情,自李治二月里钦定了长媳,礼部、宗正寺、光禄寺、内宫二十四司、少府监。。。上下内外全都忙活开来。这是大唐自立国第一次为储君举行婚礼,李世民干掉俩兄弟当上太子时,儿子都六七个了,李治以亲王身份升储时早有正妃王氏,所以这场临近的婚事绝对是重中之重的国之要事,每一步都必须高标准、严要求。李治请叔叔李元嘉暂放州务,回长安担当去裴家订盟下聘的大任。李治是几经思量才定了素有‘修身洁己、内外如一’美誉的韩王李元嘉,尤其嘉字寓意‘嘉靖殷邦’,意头祯祥。

      时近午膳,宫人询问我想吃什么,我请高岚双做主即可,她便捡着自己爱吃的报了一通。秋日晴朗,阳光照在高岚双的圆润脸庞,好似晶莹透亮一般。

      我笑:“胡麻饭停不得啊。”

      高岚双也笑:“白糖糕亦停不得,诶,今日抄经未抄?”

      我道:“不曾,午歇后便抄。”

      此刻无事可做,众人如常闲谈论事,袁芷汀道:“晨间往南处闲游,于永安宫听了一则新闻,道是故驸马都尉贺兰僧伽周年忌日,周国公遣家令前往致礼,被主家赶了出去。”

      三年前杨老太太病薨,武媚信守承诺并未秋后算账,贺兰敏之虽被东宫除名丢了大好前程,衣食无忧如旧,每年按三品官的标准领四百石禄米,名下还有朝廷赏的九百亩职田交由佃户耕种,礼部也没停供米面酱醋酒肉瓜果木绵石炭等等每日常料,然而,仅限于此。名声被自己亲手所毁,从前至多是管不住腿间三两肉与某些性情奔放的女子闹出风流韵事,而今尽人皆知周国公贺兰敏之是负罪之身。

      贺兰敏之遵从武媚的命令娶了杨思俭之女,算是给那场满朝哗然的风波划下了休止符。偶尔见了面,我懒得拿正眼瞧他,他倒厚着脸皮还当自己是我们的表哥,拿宫外的小玩意儿送我,我碰也不碰,吩咐宫人自行处理。也曾问过武媚,既然贺兰敏之铸下大错还曾公然顶撞她,何不禁其入宫,养他到死也就罢了。武媚并未详说,只称毕竟还是亲戚,还要派贺兰敏之去洪渎原为酂国夫人扫墓添土。

      “哎哟,同族竟不相容,可见周国公愈发不受待见,”,高岚双嘲弄一笑:“阿袁提及贺兰驸马,我犹未忘那首诨诗呢。”

      安扬翠掩唇笑道:“阿谁不知?叔慎骑乌马,僧伽把漆弓,唤取长安令,共猎北山熊。不知人面更胜熊皮否?”

      贺兰僧伽生前既是驸马,必然有一位贵为帝女的妻子,但他这老婆真是一言难尽,以致于他过世时,竟有传言说死对他来说不啻解脱。

      房陵公主,高祖李渊第六女,足可称是李唐皇室众多知名女性中的佼佼者,如果拿侄女高阳公主和她比较,绝对是小巫见大巫。贞观年间,房陵公主下嫁窦奉节。能尚帝女而且姓窦,当然是与太穆皇后沾亲带故,窦驸马正是窦后小爷爷窦炽的曾孙。李渊素来看重窦家,先嫁了一个闺女给窦后二爷爷窦善的曾孙窦诞(德妃祖),又把房陵嫁给了窦奉节,不偏不倚,求个好事成双。可惜儿大不由爷,李渊自以为是嘉赏窦家,却教窦家吃尽了苦头。

      房陵公主特立独行,追求婚姻解放,‘一不小心’就出了墙,她自己不忠在先,却要求窦驸马忠贞不二,把夫君关在墙内严加管束。窦驸马能咋办,妻是君来我是臣,骂不得更打不得,索性眼不见心为静呗。熬到贞观末年,随着长广公主的死,窦驸马被屈辱折磨到了顶点,忍不了那就只剩爆发一条路可走,纵然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长广公主何许人也?与房陵同为高祖之女。隋末,李渊因见番州总管赵讷之子赵慈景姿制俊美,便把第五女许配给了赵家。未料天妒眷侣,赵驸马于武德元年不幸死于王事,长广公主为亡夫立庙追福。武德四年,唐军解放洛阳,大批被王世充扣留的高官贵族重获自由,其中就有一个杨师道——观王杨雄之子,此人本性忠厚纯良,擅草隶工诗赋,杨师道回长安投奔已贵为侍中的亲哥哥杨恭仁,被李渊一眼相中。寡居的长广公主奉旨改嫁杨师道,夫妻俩性格相近,志趣相投,杨师道对两个赵姓继子也无亏待,婚后很是和美,又生下一女一子,可就是这个宝贝儿子,居然害的一辈子本本分分的两口子死后也难享平静。

      此子大名杨豫之,门荫入仕,十几岁就混出了一些名声,乃京都有名的浪荡公子,‘肆情为恶,亏犯名教’,坏到他二舅李世民教育子女千万不能学杨豫之的德行。有皇帝金口玉言代为宣传,杨豫之活脱脱一个五毒俱全的豪门孽子形象啊。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李世民把亡弟李元吉的女儿寿春县主嫁给了杨豫之,侄女嫁外甥,看上去真是一桩亲上加亲的好姻缘。

      贞观二十一年,驸马杨师道去世,次年,长广公主也撒手人寰。没了父母的管束,同母异父的哥哥也早因牵涉李承乾谋反被二舅赐死,杨豫之愈发无法无天,竟在居丧期间与人银乱,更令人不齿的是,这女子竟是他的姨母房陵公主。别说窦驸马怒发冲冠,换谁都得替窦驸马抱不平啊,你俩这样的关系,进行这样亲密无间的活动,你是想让你刚死的妈/姐姐被气活?还是想让你媳妇/外甥女被气死啊?很难想象,在丧乐绕耳白幛满室的环境下,他二人哪里来的好心情。

      十恶之十谓之内乱,本是死罪,依杨豫之的出身,在八议之内,或可减赎,但窦驸马被老婆和她外甥联手打造的泰山压顶般的绯闻压的喘不过气,便也不留给杨豫之任何可乘之机。窦驸马的查证过程无从知晓,外界只知杨豫之被窦驸马带兵所擒。杨府家奴再见到主人时,地上躺着一个血人,耳朵鼻子啥的分散在附近,风华正茂的小青年就这么丢了性命。啧啧,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

      窦驸马扔了一顶绿帽,扔的是地动山摇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夫妻俩再见面就成了一双仇敌,索性就离了婚,李世民当然不会硬撮合。一直等到永徽五年,李治觉得姑姑老这么单着也不是回事儿,有意选一位驸马。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恶趣味,左看右看,李治最后看中了杨豫之亲姐夫的族人——贺兰僧伽,贺兰僧伽也非初婚,他儿子贺兰尚同年已双十,正服侍皇太子李忠。

      就这样,艳名在外的庐陵公主嫁给了贺兰僧伽。窦奉节是丑是美没人知道,但贺兰僧伽皮肤黑可是黑出了名气,安扬翠念诵的小小歪诗便是佐证——刑部尚书李叔慎、长安县令杜善贤外加一个贺兰驸马,都是我唐的猎熊能手啊。庐陵公主再醮之后也没拿这位新驸马当盘菜,人生苦短,放肆行乐吧。所幸贺兰僧伽的忍字功比前辈深厚,一心一意忠君守职,去年光荣归西了。

      今年四月,房陵公主随圣驾至九成宫避暑,不久死于私邸,虽没活过一甲子,但死前没遭什么大罪,比之面目全非去见爹娘的杨豫之足可称是善终。而且,虽然小鲜肉无法飞来一一告别,但有与前夫所生的女儿侍奉自己走完了最后一程,庐陵闭眼时大概也无遗憾了。

      念罢歪诗,安扬翠笑指宁心,宁心怀里正抱了一个昆仑奴面具,面目丑陋且乌黑一团,让人无法不联想到贺兰僧伽。

      众人开怀大笑,宁心以面具遮住脸孔,她摇头晃脑道:“人面不及熊皮黑呀。”

      这时,一个在近处清扫落叶的宫人忽然俯身向我行礼:“如若贺兰公泉下得知为人所谑,恐神灵愤慨难安,婢子敢请公主禁众轻薄无礼之举。”

      这人乍一看体态纤瘦,弱不胜衣,然而,听其言辞再观其举止,便知胸中另有天地。女儿如花,我们纵有一二优点也不过是寻常可见的大俗之花,她则如悬崖峭壁间的一朵雪莲,生在那连年积雪的高岭之巅,眉目虽只清秀而已,然她傲雪凌霜,涤尘脱俗,气质从容,因而别有一番气韵。在她的素裙木簪面前,我们的锦衣华胜悉数掩了光辉。

      其实我也觉得嘲笑亡人大为不妥,只不想扫兴而已,被这瘦弱宫人正色提出,我下意识的点头附和。

      “你不爱听?”,宁心移开面具,她黛眉一扬,颇不快的扫量那宫人:“便去偏院刷马子吧!看你多嘴不多!”

      众人哄笑,我心话宁心说的太过分了,见安扬翠近前一步,笑嘻嘻的对那宫人说:“上官池飞,偏你口齿伶俐?偏你知礼明仪?好生劳作,莫管闲事!”

      “上官?”,高岚双神色一动,随即喊问那宫人:“难道你是上官仪之孙?”

      翌日,我前去唐兴殿见旭轮,上官池飞亦随行。

      身穿一袭鲜艳的绯紫褶裙,此刻看上去,上官池飞较昨日的孤清多了几许符合少女的娇嫩温婉。许是这些簇新的衣饰令她倍感局促,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抚摸那些宝玉珍珠缀成的花钿金坠,行顿之间,鬓发间的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陈宁心等人跟在后方,颇不以为意,她们不时的窃窃私语,必是与池飞有关。

      我牵起上官池飞的手,她只比我虚长一岁,掌心却因经年累月的做粗活而生了微微砺手的薄茧:“女官道上人不服渥浣之衣,我常思甚为铺张,惯是馈送旁人,你不必不安,坦然接受即可。”

      池飞嘴角稍扬:“至尊厌奢靡之风,花间裙衣靡费既广,并害女工,诏令士民务遵节俭,唯优容公主,素无禁度,因而婢子心知身上衣裙。。。天下无双,华贵异常,岂敢坦然?”

      我也笑了:“织锦镶缀的确昂贵,然论其根本,一袭蔽体衣料罢了,天下最贵重莫过一颗朴实人心。”

      “公主善言,”,池飞深以为然,她迟疑着抬头看向我:“婢子服侍公主两年,公主是何为人,婢子看在眼中。公主心善明理,不愧帝后爱重。”

      我冲她眨眨眼,掏心窝子道:“你未曾懂我,守礼谨行真真累煞人也,离经叛道方是真逍遥!”

      “公主欲如何。。。离经叛道?”池飞只当我是开玩笑。

      想着那个只可远观的人,我不由苦笑:“大抵是行事。。。惹耶娘不快吧。”

      入了唐兴殿,遥见李旭轮闲坐秋千,他单手执卷看的正入迷,脚下无意识的点地,秋千便轻轻的荡漾起来。他的宫人们深谙我脾性,无一提醒他,笑看我蹑手蹑脚的绕到他背后,双手一捂,指腹触着了他的眉睫,心上也随之生出微微的痒。

      “来者何人?” 旭轮不慌不忙的合了书卷,他的近侍华唯忠替他接过。

      我拿捏着尖细的声音:“你猜呀。”

      旭轮轻笑:“唔,料我身后之人。。。短而矮小,面目青黑,蓬头挛耳,行路踽偻。。。”

      “李轮!”,我松了手,转而去拧他的耳朵:“你将我比作谁家丑妇?!”

      旭轮顺着我的力道转过头来,眉眼弯弯:“你猜呀。”

      “是谁?” 我立刻看向上官池飞,旭轮便也看了一眼这个生面孔。

      池飞视线垂地,她一字一顿的小声道:“冀王所称貌侵妇人当是登徒子妻,出自楚大夫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正解!”,旭轮颇感意外,这才正视池飞:“阿妹左右罕见向学如娘子者,我且再试,凤皇上击九千里,其后当是?”

      “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面对旭轮的临时考问,上官池飞仍从容不迫,忽遥望无垠天际,仿佛真有一对凤凰展翅掠境:“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妟鸟),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

      旭轮不知上官池飞是掖庭宫奴,因见她衣饰光鲜,便以为是谁家贵女,由衷称赞:“娘子博学非常,来日亦可翱翔苍云之上。”

      池飞不以身世为悲慨,她不卑不亢道:“敬谢大王吉言,然婢子微贱,不敢妄想鸿鹄之志,燕雀亦可得凡俗之乐。”

      旭轮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但于他的身份也不必向池飞致歉。旭轮静静的端详池飞,见她外貌并不出众,但她的才学已然赢得了他的尊重。

      “至尊赏下一匣绛州墨锭,芬芳乌亮,不浸不染,更胜徽州墨,便送半匣与娘子品鉴吧。” 旭轮笑道。

      池飞雅好诗书,送她玩器珠宝倒是轻视了她,如此对胃口的礼物,她是不舍推辞的。

      “多谢大王恩赏。”

      少顷,我们前往大宝殿观看射礼,我向旭轮道明池飞的身世,他面色顿时凝重。

      我笑:“我以为哥哥欣赏池飞。”

      旭轮默了默,苦笑道:“欣赏暂且不提,此人出自上官氏,阿妹偏要高抬,只恐帝后生厌。”

      我道:“只因池飞不惧吐真言,与旁人大不同,我便要重用。”

      “真若有心重用,便多多向其讨教正学,”,旭轮轻点我脑袋,他呵呵笑道:“鬼怪异闻具是歪学,不通也罢。”

      我不屑道:“岂是歪学?我且问你,厕鬼是何模样?”

      他嗤笑,斜我一眼:“厕中有鬼?”

      我道:“天地万物皆由鬼神镇守,厕中自然有鬼呀。”

      我将厕鬼的模样、本领向旭轮描述一番,他乐不可支:“依此说来,若向厕鬼祈福,便能事事遂意?”

      “是呀,”,我挽他胳膊,坏笑道:“哥哥于溷房供奉瓜果米面,厕鬼日日来食,哥哥便可向其祈福。”

      旭轮故作认真的思索,反将我一军:“好,今夜尝试,我确有一愿,待厕鬼现身,必向其祈求。”

      “哥哥有何心愿?” 我有点好奇,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旭轮垂眸看我,一眨不眨:“欲问厕鬼讨一尊小鬼。。。守我余生。”

      我恍然大悟,随手轻擂他:“又来戏弄!”

      秋高气爽,往年此时已返长安,今年因新修了太子宫,李治决定在九成宫为李弘完婚,还京之日定于婚礼后,所以这重阳射礼便也在九成宫举行。我们来的稍迟,李贤李显正聊天,李显屡次提及李多祚。

      距高丽亡国已是五年,末君高藏成了大唐的工部尚书又做了武家的女婿,然而生活在三韩故地的遗老遗少复国之心不死。就说两年前吧,高丽贵族钳牟岑曾募兵叛唐,扶持高藏的外孙安舜为王,足闹了大半年呢。当初大唐能够灭亡高丽,一是仰仗李勣、薛仁贵等名将用兵如神,二是有外援相助,李治继位之初便与新罗合兵灭了百济,所以二度结盟更是顺理成章,但新罗并不满足于做大唐的马前卒,新罗王金法敏暗中资助高丽叛军,不断挑衅、消耗唐军的战力,志在统一伴岛。

      夏日里,李谨行才在辽东瓠卢河附近剿灭一股高丽叛军,李显的小伙伴李多祚去前线送补给,虽只是普通一兵,但也实打实的参与了一场战役。

      同是风华正茂的伟儿郎,李显对李多祚是即羡且妒,只故作轻蔑:“我若身在辽东,必不效多祚固守粮仓谷垛,定冲入敌阵,砍杀百个高丽人。”

      我心话砍一个我倒能信,砍百个就是吹牛了:“馘百人?阿兄不觉累手么?把那百余敌耳绑在腰间?”

      因李显没有如常与我拌嘴,我猜他心情不错,下一秒,旭轮替我问出了口:“阿兄若遇妙事,何妨知会弟妹?”

      李显还没张口,李贤却神秘一笑,他急着替弟弟抢白:“有长安佳人传讯将至九成宫,三郎如何不欢喜!诶。。。你二人这是?”

      酂国夫人谢世那日,旭轮与我无意间目睹了武媚与李弘起争执,武媚无法容忍儿子的背叛,因而动手打了李弘,也就在那一天,旭轮得知李弘对赵子嫣的心意,而原本所有人都认为赵子嫣会成为李显的王妃。时至今日,我们兄妹五人仅李显仍被蒙在鼓中,那令他心情时雨时晴的女子其实一直属意他的长兄。

      我不知旭轮如何作想,但我不信赵子嫣来九成宫是为了李显,然而,裴居道之女是李治诏告天下的皇太子妃,李弘成婚在即,赵子嫣便是与李弘相见,又能改变现状吗?我也不信李弘会为了赵子嫣而在此时忤逆帝后。

      旭轮勉强的笑了笑:“赵家表姑入道已是三载,弟。。。呵,亲友难得重逢,弟亦。。。欢喜。”

      李贤以怀疑的眼神悄悄的关注旭轮,或许是李贤明白旭轮早已洞悉李弘、李显、赵子嫣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或许是李贤认为旭轮对赵子嫣怀揣着某种心思,但到最后,李贤并未说破什么。

      李显的女儿牵着乳母的手朝我们而来,才学会独立行走便急于奔跑,浑圆粉嫩的小脸蛋写满了兴奋与急切,不住的呼喊‘耶耶’。李令欣生在腊月末,李守礼生在二月末,堂姐弟相差不大,可偏偏女孩更招众长辈喜爱。

      “令欣乖乖!”

      李贤抢着要抱侄女,李令欣却紧紧的抱住乳母大腿:“耶耶!耶耶!”

      女儿只认爹,李显如何不满意:“哎哟,吾女好生聪慧!”

      被父亲抱在怀里,李令欣复又开心起来。李贤自怨没生女儿,又回忆我小时候非常听话,被他抱着不哭也不闹,如今却总要与他顶嘴,事事唱反调。

      我嘿嘿傻乐,心话我才不想被你抱呢,我最喜欢李弘,可李弘每次向武媚请安总是来去匆匆,几乎没闲工夫陪我玩。

      “阿兄何必责怨晚晚?”,李显拿个饰物逗着女儿去抓:“帝后与你我骄纵晚晚至斯,阿兄实该自省。诶,徐元固被请去东宫久已,不知发生何事。”

      徐坚,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相貌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不善辞令,说好听点是内敛,说难听的就是木讷,但其实这个人聪明又好学。他父亲是徐齐聃,八岁属文,获李世民亲赞‘神童’并赐佩刀,徐齐聃之姐为太宗贤妃,其妹嫁李治为婕妤。徐齐聃官至中书舍人,擅文诰,为人所称,李治非常信任徐齐聃,李弘兄弟四人都曾由他充任侍读,尤其李显曾得徐齐聃教授作诗要素。三年前,徐齐聃因泄露禁中机密而被贬为蕲州司马,后又坐事配流钦州。徐坚年幼时援笔立就文赋,甚得李贤欣赏,李贤素爱与王勃等文坛新锐名宿往来,徐坚常往拜谒,如鱼得水,获益匪浅。

      李贤颦眉:“太子何曾为难阿谁,元固既身在东宫,无妨。”

      直到李治射出第一箭宣告射礼正式开始,徐坚也没现身,李贤不禁担忧自己的小友出了什么意外,便特意去问李弘,得知是徐齐聃死在了流放地,李弘命徐坚即刻赶回长安告知祖母姜氏,主持徐齐聃的后事。

      徐齐聃曾为四人侍读,乍然获悉噩耗,就连最反感读书学习的李显也不敢置信,他惊疑道:“徐公殁了?钦州官吏有所怠慢?”

      “慎言慎言,”,李贤眼观精彩纷呈的比赛,小声的提醒弟弟:“徐公乃国家旧姻,何人胆敢怠慢?岭南遍布瘴气,致病致死本是常事。”

      李显闻言无语,忽打个冷颤,没来由的恨恨道:“我此生绝不踏足岭南!”

      “岭南?”,李贤瞟他一眼,哈哈笑道:“纵然三郎心向往之,却是没得门路啊。”

      李显因紧张而习惯性的咬手指:“可你我终需。。。离京就藩。”

      李贤不以为意,只顾着为熟识的选手喝彩:“亲王就藩,北不及长城,南不及乌江,三郎委实多虑。”

      这时,旭轮几不可闻的悲叹一声,只被我收入眼中,也只有我明白他的满腔愁绪。

      “旭轮。” 我轻握他的手,却又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安慰,难道让我告诉他不必害怕就藩云中,他将成为有名无实的皇帝被囚于皇宫?

      不只是为旭轮,我的心情也因李贤李显而变得沉重,他们都将沦为无家可归的孤儿啊。

      众人目送连拔头筹的嗣徐王李茂去东阶领赏,李显凑近李贤,无不鄙夷的对哥哥说:“康王薨后,听闻堂叔将美姬宠妾悉数收入帐中。”

      “啧,不可貌相,”,李贤略觉惊讶,不由望向远处的李茂:“呵,好生孝顺。”

      十月来临之前,我终于见到了赵子嫣,她身形消瘦,很瘦,因而我一时竟不敢与她相认。赵子嫣的面容在一袭绛红裙装的点衬下愈显苍白,愈显憔悴。

      喉间哽着一股闷气,我说不出话,李京拉了拉我的手:“晚儿姐姐?二位何不安坐叙旧?”

      李京是霍王李元轨的孙女,她父亲正是当年‘不幸’被贺兰瑜pass的江都王李绪,李绪最后娶了门当户对的表妹裴氏——开国元勋裴寂之孙、裴律师与临海公主之女。李京天真活泼,像极了从前的赵子嫣。

      我请赵子嫣在我身旁落座,她的视线一直低垂,抿了抿唇,哑哑的道了一声:“多谢。”

      是我撞破赵子嫣被贺兰敏之侮辱,并为她保守秘密至今。赵子嫣向我道谢,我却受之有愧,因我总是耿耿于怀自己迟了一步,也怨自己无法为她报仇雪耻。

      我问起常乐大长公主,赵子嫣道一切安好。这些皇亲国戚四处置办别业游苑,离开京都的府邸并不意味着风餐露宿,只是换了一处地方享乐。

      “娘子。。。欲留此观礼?” 我静静的看着赵子嫣,其实我并不希望她与李弘相见,至少不能在婚礼之前。

      我曾使计抢了赵子嫣送予李弘借以表白心迹的香囊,但赵子嫣从不知晓此事,包括李弘也认为我是单纯的喜欢那个香囊而已,谁又会怀疑一个三岁顽童呢。

      赵子嫣掩唇轻咳,她眉目紧皱,我才知她嗓音干哑是因受了风寒,她其实犹在病中。

      咳过之后,赵子嫣平静的反问我:“内外诸亲齐聚于此不正是为贺储君大婚之喜?我岂有无故缺席之理?”

      话落淡漠一笑,赵子嫣眼中闪过我曾熟悉的机敏神色,复是那骄傲自得的赵家贵女。看着她与李京谈笑风生,我无故心慌,四周空气也变得令人烦躁。

      赵子嫣当真是为道贺而来?三年前,赵子嫣选择入道避世,不正是因感伤自己失去清白之身不配继续喜欢李弘吗?如果她决定重新接近李弘。。。

      “子嫣!子嫣!”

      李显大步流星,不,李显是小跑进殿的。虽然这三年积攒了万语千言,但真真切切的与心心念念的人儿重逢的这一刻,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赵子嫣转眸默视李显,渐渐的,她苍白明净的面庞多了一点笑意,随后起身一礼:“周王万福。”

      “子嫣?!我是阿七啊!” 在李显的心中,她是他的子嫣而他也还是她的阿七,所以,她对他称谓的改变令他不解且不安。

      赵子嫣的视线绕过李显,望着追赶父亲而来的李令欣,她温婉笑道:“小娘子讨人喜爱,一如大王信中所言。”

      “帝后对令欣亦多垂爱,”,李显复又欢悦,他急急的抱起女儿,献宝似的靠近赵子嫣:“子嫣既得信函,偏不肯回书,徒添我烦恼呢。”

      赵子嫣只作未闻,她轻柔的抚摸令欣的小脸蛋,李显问她想不想在行宫四处走走,赵子嫣婉拒,道她母亲与几个妃主还在山下的宅子里等她回去。

      李京笑嘻嘻道:“周哥莫怪赵家姑姑,公主只容一个时辰呢。”

      李显哪里甘心,牛脾气一上来,他气哼哼道:“我送你下山!”

      赵子嫣再三推辞,李显固执己见,很快,我目送他们离开了我的寝宫。赵子嫣主动与李显保持距离,而他仍如旧时模样,寸步不离她左右。假使赵子嫣化作飞鸟,李显也能在她展翅时拦下她。

      “公主无意与娘子亲近。”上官池飞为我添了一件御风的薄袄。

      我干笑一声,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赵家表姑乃常乐大长公主之女,我岂能失礼。”

      池飞点点头:“周王。。。钟情娘子。”

      我下意识的摇头,因为我不愿回想那一日的杨府厢房:“若非表姑执意入道,王妃之位非其莫属。”

      池飞犹豫再三,低声道:“依婢子窃见,娘子对周王。。。并非无意。”

      “不错,兵书有云,欲擒故纵,”,我心头一沉,但愿是我小人之心吧:“赵家表姑深谙三哥脾性,状似拒绝,实则以退为进,我猜,表姑无意重返道观。”

      翌日晨间,旭轮和我前往东宫,宫人们在旁举伞遮雨。秋雨绵绵,山中的空气愈发清冽洗肺,深吸一口,稍抚浮华人心。许是起的太早了,旭轮面露疲态,也不爱说话。我挽了他的手,不疾不徐的踏着泥泞山路慢行。

      “昨夜梦见与高岚双比试琵琶,我居然赢。。。”

      “我大觉不妥,你我不应插手。” 旭轮突然发声。

      我怔然望向逐日卸去绿颜的琼树密林,轻声说:“宫闱禁忌,你我本不该知晓,然而。。。既已知晓,焉能坐视不理?五日而已,只待阿兄与裴氏奉诏完婚,定局已成,子嫣便不会因此事而困结难抒,或可与三哥。。。修成姻缘。旭轮,难道你容忍阿兄婚事再次为人诽议?”

      如果不曾撞见李弘被武媚斥责,如果不知李弘曾为挣破枷锁而试图反抗,我不会阻止李弘与赵子嫣相见。如史书注定的,李弘难享寿年,他自孩提便丧失了自由,个人志趣也必须与帝国的利益相一致,就连爱一个人的资格也被皇权收缴,他最后留给世间的只有这被俗世不屑一顾的宽仁之名,而假如李弘不是武后的儿子,他甚至不会得到旁人的怜悯!!只因他有一个被后世定性为恶毒嗜血的母亲,李弘猝然终结的二十载人生才被赋予了些许价值。

      我不是华佗在世,我救不了李弘的性命,我能做的只有维护李弘的清名,而我确信这也是武媚所期望的。见我态度坚决,旭轮无奈咽下所有言语,一路沉默,其实他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

      入了东宫,引路的宫人道李弘正在更衣,请我们稍候片刻。几个中人走运抓了一只不知哪里闯入的野兔,正商量如何烹调,众人迎面碰见,几人行礼请安,我随口说兔肉炖汤远不如烧烤好吃,剥净皮毛掏空内脏,多划一些刀口,裹一层厚厚的醯醢,置于火上,烤的金黄流油,格外入味。

      有人道:“宰杀野畜便教阿獠去办,一刀结果性命,不溅血水,阿獠手上功夫好生了得!”

      ‘阿獠’一听便是诨名,此人本姓苏,乡关罗州(广东廉江),据说父母二族皆为岭南豪族,幼时阖家蒙难,被作为私白送入长安,在掖庭认了内谒监杨敬法为假父,遂改姓杨,因貌丑不雅,被人取了这难听又极具侮辱性的诨名,倒鲜有人记得他的大名。大本事没有,但颇有膂力,出手快准稳,抓鸟粘蝉的命中率是一等一。

      肥兔子就势被塞进杨思勖的怀里,这个淳朴愚直的大小伙子并不知旁人是故意把累活脏活推给他做,他嘴又笨,便是听懂了也无话反驳。杨思勖傻笑一声,说烤兔需得一个时辰准备,问我什么时候离开东宫。

      心话这一大早哪里吃得下油腻腻的东西呀,顺手捋了一把还在蹬腿求生的野兔,我笑眯眯道:“今日等不得一个时辰啦,阿杨,你将这肥兔暂养笼中,我过几日吃烤肉。”

      “是,奴婢谨记!”

      待见了李弘,他仍是十分亲切的招呼旭轮与我。殿中炭火旺盛,宫人替我们各解了披风。李弘颇意外我们今日来的这般早,我说自己天没亮就醒了,再难入眠,便去请了旭轮一道来此问安。

      “弟堪堪歇了三个时辰。”旭轮本就不想掺和此事,借话头抱怨我。

      李弘和悦笑道:“阿弟必因读书迟睡,便与我在榻上稍歇片刻。”

      主位是一座绘有江南春雨时节的屏风矮足榻,东首的小案摊开一卷书册,想是李弘近日在读的书。李弘拉着旭轮坐下,旭轮大半个身子偎在李弘怀里,恰露出背后的屏风一景,我凝神注目,那是我曾熟悉了二十余年的碧空湖柳山水一色。

      宫人搬了胡床、食案放在矮榻的下首,将我们爱吃的饮食一一奉上。李弘问旭轮在读什么书,他支吾道私下看了《玉台新咏》。

      李弘眉目皱起又舒展,他笑问面露羞愧的旭轮:“哈,八郎必有心仪之人,乃借前人诗句排遣胸臆,快快道来,中意谁家罗敷?”

      非常时期,我无心深思李旭轮突然偏爱那些哀春吟月戏蝶鸣鹂的南朝绮诗是否真的与某个女子有关,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日益羸瘦的李弘身上。自御医诊断李弘身患痨瘵,帝后迄今未对儿子明言,不知究竟作何打算。我因知李弘时日无多,心中不住的为他叹惋,李弘素来宽和仁善,上敬君王父母,下爱臣民手足,从未愧对任何人,而且他才满二十岁,上天怎舍得与我们开这等残忍玩笑。

      耳听李弘说寒冬将近,叮嘱旭轮注意保暖云云,我惶然的冒出一个猜想,李弘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虽小病不断经常用药,但汤药的变化他应有察觉,继而猜到真相。真若如此,惯于‘认命’的李弘,会不会认为这绝症是上苍赐予自己最好的解脱方式?

      梦回大唐,细算下来,我与李弘相处的时间并不久长,但一路走到今日,我的每段记忆都已印下李弘的声影。李弘扶着我蹒跚学步,李弘抱着我仰望苍穹云卷云舒,犹记得李弘曾耳语感慨‘阿兄好生羡慕月晚’,那时的我尚不明白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更不懂李弘所肩承的重任,便不理解这轻巧巧几个字背后的深意。

      九度春秋,兔起鹘落,快的教人不可思议,初见如水般清澈如风般淡雅的少年,现今却落得顽疾缠身,虽依旧优雅尊贵的度日,但每个日落时分,他距那个自由的黑暗世界便又近了一步,更可悲的是,他何其短暂的一生只换来一场叹息,失了他的大唐依旧如日中升。凡人难敌死神,但父母至少可以助他达成一个小小心愿,然而并没有,他只能将所爱深藏心底,奉诏娶回一个令帝后满意的太子妃。

      思及此处,再难压抑悲伤,我低头抹去一手泪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也许我该不顾一切的怂恿李弘带上赵子嫣远走高飞,这一世至少为自己痛痛快快的活一次。

      少顷,李弘去向李治请安,我们便也随他离开了东宫。李弘在前慢行,与家令阎庄指点烟雨笼罩下的蔼蔼山景。

      我匆快拭去冰凉的腮边泪:“是我想当然,我对不住阿兄,兴许我。。。”

      “无论你我是否道明真相,”,旭轮凝视李弘的背影,眉心锁着万千愁绪:“我深信阿兄不会为之触动,既在储位,或死或为君,而逃避绝非阿兄首选。”

      是啊,逃又能逃去何处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弘既背弃了君王,便也不配得到父母的庇佑。

      旭轮的一句话打消了我在东宫外布置眼线的愚蠢计划,赵子嫣是否求见,李弘又是否允她入内,我都不再顾虑。

      五天之后,婚礼如期举行,李弘与他的责任接受帝后的赐福,万臣恭贺之声震耳欲聋。天下间最尊贵的一双年轻人,红男绿女,今夕结发,共赴白首之约。

      “月晚很是羡慕太子妃吧?”武攸暨忽然自人群中挣扎出来。

      我因受风浑身乏力,一直静卧休养,昨夜稍觉力气恢复了。今晨有宫人送来一封短书,是武攸暨,道他人就在九成宫外。数月未见,我竟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耿直不渝的小迷弟。待午后与众人相见,大家纷纷谈论那位即将被迎入宫中的太子妃,说李治当初下诏以裴氏为储君正妻,便有一只白雁落入禁苑,分明预示李弘与裴氏乃天作之合。今天的我较往日沉默寡言,对所有的讨论均不置一词,但大家以为是生病之故。

      “羡慕?”,我困惑不已的看着面前的小正太:“我。。。为何羡。。。我。。。”

      是我看裴氏的神情太过投入吗?我浑然忘了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急切的环顾四周,台上歌舞正酣,欢声鼎沸,这殿中早没了新婚夫妇的身影,而赵子嫣更是难寻,今夜到场的宾客实在是太多了。

      “月晚,”,武攸暨盘坐于我身侧,他十分担忧的看着我,明亮的大眼睛眨啊眨,那扇浓长睫毛便不住的扑闪:“累么?或是不愿见我?”

      与日累积的哀愁与迷惘让我很难开心的面对他,我勉强笑道:“胡白,表姐从未厌恶攸暨。”

      攸暨长舒了一口气,他笑眯眯的凝视我:“你可曾念我?不得与月晚相见,我读书或顽闹皆大觉不快呢。”

      我嗯呀敷衍,视线则继续搜寻着赵子嫣:“待返回长安,你我一道赛马吧。”

      “好呀好呀!”

      终究病未痊愈,宴会尚未过半,我因头晕难支便提前返回寑宫。更衣躺下,将睡未睡,宫人道旭轮前来探视。很快,旭轮由陈宁心陪着步入内室,宁心劝我喝了药再入睡,这样才能除尽病根。

      旭轮伸手探我额温,随即吩咐宫人速去煎药,在床侧坐下,他叹道:“你是何心思,只瞒不住我。”

      想到与陌生新娘共饮合卺共食同牢的李弘,想到眼前这自以为最懂我却永远不知我心意的李旭轮,我忍不住掩面悲泣。

      “莫哭,你我无能为力。” 旭轮恻然道,欲为我拭泪。

      我偎入旭轮怀中哭诉:“难道世间男女不得不与。。。阿兄此刻。。。怕是心痛如绞,天啊,阿兄与裴氏素未谋面却要共度一生!旭轮,倘或是你,当真甘心?”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我在胡言乱语。

      旭轮涩然一笑,万般无奈道:“为臣,不可悖圣意,为子,不可悖父母,今有阿兄为楷模,他日我自当效仿,我甘。。。甘心情愿。”,他又悄声叮嘱:“已然如此,你便。。。忘了此事吧。”

      下一秒,我竟哭不出来了,我是为自己哭吗?还是为李旭轮也会娶一个陌生女人而哭?我既不会成为旭轮的白月光,甚至不会成为他不得不履行的一份责任,我不过是墙角里一株怀抱秘密直到枯萎的卑微小草,继续嚎啕,只会让人疑心我情绪失控的真正原因。

      宁心拿帕子浸了热水,拧干为我擦脸,温温的热气漫过脸庞,惬意无比。宫人端来药汤,满满一碗乌黑药汁,我看的直皱眉,还没喝便想吐。旭轮主动接过,他先喝一口试过温度,哄着我把药一饮而尽。

      “苦!”

      没等我喊出第二声苦,旭轮把白糖糕塞进我嘴里:“苦么?”

      一分一秒的相伴于我都是莫大的安慰,我抱住旭轮,嚼着糕点含糊不清道:“我每服药。。。必要哥哥来喂。”

      “非分之想!我需练字背书,无暇服侍公主,”,他颇为嫌弃的拂去掉落衣衫的糖渣,满不乐意道:“这般娇气,真真为难驸马。”

      我别有私心的与旭轮耳语:“驸马定然不及哥哥周道心细,故而月晚只要哥哥喂药。”

      旭轮愣了一秒,复又笑道:“看来我于阿妹有几分用处。”

      我认真的点头:“满分,哥哥于月晚完满无缺。”

      【15-09-2020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9月15日(2020)更新:
    因为旧版内容有点bug,所以更改了这一章的内容
    前后憋了两周,改完又觉得不如旧版,但让女主劝李弘私奔又太不现实
    9月11日(2020)更新:
    前面有说,李京是武攸宜的老婆
    大概率是裴王妃所出,因为李京的墓志是裴家人书写
    9月5(2020)更新:
    补池飞的初登场,旧版写了草稿忘记写进正文啦
    【窦略】【岳】【毅】【后】【太宗】
    【窦略】【善】【荣定】【抗】【诞】【孝谌】【德妃】
    【窦略】【炽】【恭】【轨】【奉节】
    9月3日(2020)更新:
    唐朝内地没有棉花,但有木棉(绵),果实是一团团的棉(绵)絮,可以填充被褥
    李叔慎,刑部尚书,子李游道
    杜善贤,长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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