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大唐之爱抑》陆曼

24、凤栖桐 谁能含羞不自前（下）

　　咸亨二年，秋九月，地震。潞州刺史、徐王【元礼】薨。十一月甲午朔，日有蚀之。癸酉，冬狩，校猎于【许州】叶县昆水之阳。

　　叶县距东都洛阳三百余里，水量充沛的昆河绕城而过。皇室行宫位于昆河北岸的尧山山脚，其内部的奢华程度不及洛阳宫，胜在风光新奇，別有一番山野质朴之美。整座行宫依凭蜿蜒山势而建，工匠将磅礴大气的自然山水巧妙的扩入宫苑之内，高低错落的殿阁亭台反而变为山水的多彩点缀。不经意推开一扇轩窗，俯首可见无名溪水自窗下潺潺流向远方，或是载歌载舞的大殿外奔涌着一道壮阔瀑布，而且，各处庭院内的奇石无不是天然之功，非人力雕琢。

　　自汉代灵帝末年爆发黄巾之乱，四百余年，中华大地四分五裂，群雄并起，志在九鼎，流血冲突从未真正休止。生逢乱世，连年征战，人们多与刀箭为伍，待唐初天下大定，习惯了戎马倥偬的关陇贵族仍不废骑射，加之汉胡文化交融、相互影响，狩猎已成为普遍频繁的娱乐活动。

　　李治少年时撞大运成为皇太子，亲爹能力超群，基础大事替儿子搞定，海晏河清，又留下一班贞观老臣，内政也算过得去，按理说李治可以纵情声色犬马啥的，可亲爹爱他爱过了头，风疾也没忘传给他，鼎盛之年便饱受病痛折磨，以致对围山行猎之事大多心有余而力不足，所谓‘帝王秋狝冬狩示武于天下’，李治也只做个样子，他鼓励并祝福儿子们收获丰满，自己则与近臣遛马兜风。

　　旌旗招展，场面盛大，还能在帝王与百官面前一展身手，博得赞扬，李贤和李显好不享受。好容易出宫‘放风’而且长达一月，旭轮也是格外愉悦，每日纵马驰骋，骑术突飞猛进。对我而言呢，只要不闷在宫城，处处都是自由天堂啊。

　　名声好到吓人的江王李元祥奉旨伴驾，这位叔王腰带十围，可想体态何其肥大，李元祥懒得上马折腾，而且一只眼睛还不好使，真不知李治命小叔叔从郑州赶来此地是为同乐还是丢人现眼。

　　前几年邓王李元裕过世，因膝下无子，李治诏以李元祥子李炅出继，爷俩遂成了叔侄。嗣邓王李炅一直陪着亲爹唠嗑，说笑兼不时比划，俩人活像是在演默剧，尤其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场面颇为滑稽。我们在旁偷瞧，觉得很是可乐。

　　“邓王他年，”，李融坏笑着，两手在自己腰间虚画了一圈：“能胜其父？”

　　心话李融哪来的脸嘲笑别人胖啊，他自己已经胖到一定吨位了，人家李炅苗条着呢。

　　我认真道：“邓王未必胜过江王，至多。。。可与阿叔一较。”

　　大家早就憋着笑，听我这般暗讽李融，再也憋不住了。李融当然不高兴，但也只是一秒钟的事儿，待我道了歉，他便不气了。

　　此时距吃午饭还有一个多时辰，一大帮年龄相仿的儿郎聚在一起，身着便宜行动的利落胡服，个个精神抖擞，装备精良且齐全，正待出发进山。

　　李规与李钦乘兴舞剑互搏，引得一应过路者驻足围观。李规乃越王李贞之子，年十一，姿容秀颖兼马术出众，较长兄李冲当年亦不逊色，在这群小屁孩里绝对是一只‘鹤’。

　　李钦志在击败堂兄，起初骁勇但后劲不足，反被李规锋芒逼的是连连退败，李规高傲的命令李钦缴剑投降，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李钦为了颜面只得咬牙死撑，绝不认怂。我全然被李规那灵活敏捷的风姿所吸引，不停叫好，手都拍红了。

　　“阿姐，”，遥指身后，宁心提醒：“是攸暨哥哥。”

　　“攸暨？”

　　不经意的回顾，果然是他，面色腼腆，步伐缓慢却一寸不偏的朝着我们走来。忆起澄华殿初遇的情形，我心中涌起一股涩然之意。

　　那日众目睽睽之下，我不仅唤出了他的名字而且毫不掩饰的凝望端详，他自是羞怯，霎时低下头，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生怕我还在打量自己，那神情像极了初次见人的林中小鹿，未染俗世风尘的纯洁无邪。我搪塞一句谎话‘梦中尝见’更如泼油救火，反而引得李贤李显继续调侃，我只得装傻扮聋。武媚也故意似的，又询问武攸暨是否也做过同样的梦，万幸小正太耿直诚实，回答说从没在梦里见过我，但他觉得‘仿佛并非初见表姐’。

　　唐时并不强求妇人从一而终，尤其帝女梅开二度乃至三嫁亦不为罕闻，太平公主一生嫁过两个男人，第二位驸马便是武后的堂侄——武攸暨。亲眼所见的那一刻，我心中不住的感慨太平的桃花运太旺了，不，应该是二圣也太会挑女婿了吧。前有一个薛绍，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人如美玉，端的是好看却无攻击性，而这武攸暨的小模样则像是凝聚着璀璨光芒的钻石，华光四绽，又恰如满弓射出的一支利箭，只看一眼就被射中了心门，管教姑娘想忘也忘不了啊。

　　先不提一双熠熠星眸，单说睫毛，我隔着好一段距离都觉得他那睫毛过分浓密，描了眼线似的。鼻梁高挺且秀窄，唇竟是极自然的浅浅粉色，真是重一分偏红淡一分便偏白。仅就容貌而论，精致度几乎超越了我从前对‘精致’一词的定义，习惯挑剔的人也难寻他缺陷，尤其肌肤莹亮白嫩，吹弹可破，眉宇间揉着几许温和，的确是一位标标准准的花美男，哦不，小花美男。

　　人是真好看，我却不敢明目张胆的欣赏，只能借故偷瞧，没办法，怪阿姨对可爱正太的抵抗力天生为零嘛。但不凑巧，许是我的视线过于灼热，武攸暨忽警觉，四目相视，他一张嫩白小脸当即羞红，我也心慌意乱，咽下可耻的口水，心说苍天可鉴啊，我绝不是用眼神调戏纯洁小朋友，我真的只是欣赏他的天赐容颜，保证心无邪念，至少十年内不敢产生邪念。

　　一时间手足无措，恰碰翻了手边的银盏，鲜红的石榴汁子顷刻泼洒而出。我当日穿了牙色上衫配樱粉罗裙，碰上那倒霉的石榴汁，袖缘被染成了粉色，湿腻腻的。自有宁心陪我去更衣，待二人回殿落座，殿中气氛较之前起了某些变化，我于是再也不敢偷看武攸暨。

　　宴会散后，李显一个劲儿的逼迫我承认对武攸暨居心不良，我当然不认这没影的事儿，却是越描越黑，无论我如何自证清白，李显横是咬定我对武攸暨有‘一见倾心’之嫌。武媚笑看我们兄妹斗嘴，还说什么表姐弟本就不是外人，心生好感也不足为奇。我心话大姐你这如意算盘打的也忒早了吧，就算我愿意，李治能首肯吗？怎么看都是薛家更有优势更般配啊。翌日，我越想越气，遂向李旭轮求安慰，他专注于手中长箫，态度颇敷衍的对我说‘你清楚本心便可’。

　　再后来，重九、立冬等宫宴，武攸暨随着武承嗣等人入宫，每见了我，都是一副灿烂笑容相迎，而且我走哪儿他跟哪儿，一步不落，如果这不是唐朝，我险些以为武攸暨在我身上藏了发信器！！除此之外，他不以‘表姐’称呼我，只以‘月晚’唤我，我教育他何为礼貌，他则辩解‘月晚二字甚是动听，因何不许？’。我好不郁闷，气的直翻白眼，却每每被他的笑容打败，那不经意流露的风流韵味令我心惊胆颤，实在太勾人了，这孩子长大之后必成妖孽！我确定我降不住这位驸马。

　　李钦看不过眼，这么多年终于想起自己是我的堂兄，便以堂兄的身份毫不客气的勒令武攸暨不许直呼我的闺名。武攸暨很是费解，反问李钦‘缘何许你却不许我？皇后不曾怪罪。’。武攸暨抬出了我亲妈，李钦被驳的哑口无言，无奈作罢，但至今难平气愤。

　　李规与李钦舞罢收剑，瞧见武攸暨就在附近，李钦似喜似惊，急急的用剑柄捅了捅正缠着旭轮讲故事的李融：“好阿叔，那浑人曾轻慢月晚，待其近前，无需多言，阿叔直管搂抱腰腹，将其掼倒在地，切记，需尽全力！。”

　　“哦？竟敢轻慢晚儿，”，李融斜眼打量武攸暨，忽嘿嘿窃笑，绿豆小眼被上下眼皮挤的更是一丝缝隙也无：“对付此人何需全力，六成气力足矣！”

　　我心话要出事儿，赶紧劝阻李融：“阿叔慎意！武家表弟为皇后所邀，阿叔如若失礼。。。哥哥休与阿叔讲论异闻！”

　　李融心急听故事，忙拉了旭轮的手：“要讲要讲！”

　　“不许讲！” 我拉了旭轮的另一只手。

　　“此事与我何干！”，旭轮不愿被人拉扯，他不耐烦的甩开二人的手：“再者，月晚，那位武家表亲每每追缠，是其失礼在先，阿宝此举虽不妥却出自好意，不是么？”

　　“冀哥与我真真两心相知呀！”，李钦兴奋的直想跳，一脸得色的对我说：“小惩大诫，难道月晚。。。为其担心不成？啧啧，不知月晚是何居心呀！”

　　我真想一脚踹翻没事找事的李钦，也气旭轮不肯帮我：“阿宝。。。哎呀！我横是不许你与融叔捉弄攸暨！”

　　这时，武攸暨已到了面前，他客气的问我们在谈论什么，看上去很有意思。我好不作难，试图随便拿话搪塞过去。

　　李钦却亲亲热热的对他说：“三郎今日好神采！我等先前。。。呃，说我这位堂叔与人角抵从无敌手，我道三郎外貌出众，想必内里更有乾坤，或能与阿叔一较，未知真假？”

　　相识数月，武攸暨的脾性我略有了解，别看他的长相比姑娘还要乖，皮囊之下是百分百纯爷们，绝对吃软不吃硬，压力越大他的反弹力就越强。李钦这是挑衅，存心想看自己出丑，武攸暨门儿清，所以，明知李融的战斗值不低，还是爽快的应战了。

　　见武攸暨顺利上钩，李钦冲李融暗使眼色：“阿叔便向武家三郎用心讨教吧。”

　　“定然！”

　　李融摘下保暖的蕃帽交给家奴，又伸出一双肥嘟嘟的小手，吩咐奴子为他挽袖。李融的体型放在儿童堆里算是「横纲」级别，正如李钦所说，百战百胜，全凭这一身死沉死沉的肥肉。今天李钦开口求助，更是要赢的漂亮，我预感武攸暨会被李融压个半死。

　　不敢蹉跎，我拉过武攸暨：“表弟曾言不通骑术，我愿指点一二！”

　　不顾再三挽留的李钦，我大步流星，头也不回。李钦可真是坑爹没商量的‘没头脑’啊，也不想想这武攸暨是谁家亲戚，李融年幼无知又一身蛮力，万一闹出好歹，武媚顾着李凤、李慎的面子不加责怪，但心里绝不痛快。

　　我们来到马厩，皮具草料马粪等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相当的提神醒脑。见有人来，知将驰骋林野，一匹匹精心饲养的小马无不欢快，一双双小耳朵立时向颈后倾斜。宁心快跑着追上我们，道李钦生我的气了。

　　“唉，我当时。。。罢了，我不在乎。”

　　掌心一片汗水，我正狐疑，却见武攸暨满面通红，眼神羞怯，原是他手心出的汗，这才察觉我竟一路紧抓着他的手。我无力吐槽自己吃正太豆腐的不淑行为，装作若无其事的松了手，替武攸暨选了一匹温驯马驹。

　　岂料，武攸暨非是不通，而是压根儿就不会，他解释说因有过坠马的惨痛经历，他对马心生畏惧，因此不敢练习骑术。

　　“只得羡慕旁人纵马驰骋。” 他无不遗憾道。

　　拽住缰绳，我熟练的上马，向打退堂鼓的武攸暨伸出手：“莫怕，我指点你如何驭马。”

　　武攸暨是信任我的，因为我从未欺负过他。武攸暨把手交给我，我拽他上了马，从驭马最基本的指令和动作教起，我还教他如何用手指打唿哨。武攸暨不住的夸我厉害，我不忍明说是他太弱，便厚着脸皮把他的夸赞照单全收啦，其实我也是新手一枚，跟着李显等人学了几分皮毛而已。

　　少顷，旭轮等人也到了马厩，李钦怨我背叛了我们的小团体，故意不拿正眼瞧我，扭头与李融嘀嘀咕咕的咬耳朵，估计不是啥好话，因为好话不背人嘛。

　　果然，李融冲着马上的我们嚷道：“七年不同席共食！何况共乘一骑！”

　　我心知生气便是中了他们的激将法，便笑着回应：“七年不可，八年可！何况我是为助人，纵是戴公还魂目睹，亦不当指叱！多谢阿叔费心啦！”

　　见我没中计，李钦和李融反倒生气了。

　　武攸暨清楚我的意图，忍不住窃笑，他小声问我：“当真不介意旁人如何议论你我？”

　　“毫不介怀，” ，我心话我介意别人的眼光干啥啊，你是我未来的丈夫，别说我教你骑马，我就是亲了你又能怎样，我回头看他：“表弟介怀？大可此时下马。”

　　他不做声，眼皮一垂不与我对视，我再问一遍，他竟红了脸，声似蚊吟：“我想随月晚一道入山。”

　　“咳，”，二人侧目，来人是旭轮，他骑着专属的小龙马，唇角漾一抹浅笑盯着我们：“阿妹闹脾气倒也罢了，却不敢独自进山吧？”

　　我摇头：“不敢不敢，故而在此恭候阿兄呀。”

　　很快，大部队集合完毕，遂策马入山。旭轮居中，王孙公子簇拥着他，我、宁心与武攸暨殿后，为求耳根清净，特意与李钦隔的比较远。虽有冷冽寒风割面如刀，却难吹熄火热又亢奋的心情。

　　百余骑奴牵着细狗獒犬先行开路，敲锣又打鼓，也有人干脆卖力气开嗓呼喊，意在惊动野兽奔走，最终将它们集中驱赶至一处较为狭小的低矮地带，方便我们出手猎杀。另有骁勇禁军环绕四周，防备随时出没的野兽。

　　李贤还派了自己的豹奴教授旭轮行猎技巧，三豹奴各带了一头西域进贡的猎豹，威风凛凛，或蹲坐或伏卧于豹奴的马背上，只不过，那时不时从巨口卷出的血红长舌还有森森獠牙也是直叫人胆颤心惊啊。

　　我的小猞猁欢欢此次也跟来了昆阳行宫，当然，欢欢已是成年猞猁，直起身来比我高出寸许，欢欢也成熟了，在专业人士的训练下成长为一员机敏谨慎的优秀猎手，它是一个长相漂亮的小姑娘，但它那咬一口便见血的利齿却让头一回近距离接触猞猁的武攸暨在激动之余。。。

　　察觉武攸暨突然抓住了我的腰带，我随口问他：“表弟惧怕欢欢？莫怕，取肉干喂与欢欢，欢欢便能记住表弟，而且你跟随我，欢欢断不伤你。”

　　人不惧与同类相搏，却难免在毛发浓密、四肢粗健的野兽面前落荒而逃，这是受了远古基因的影响。

　　“我并非。。。”，武攸暨迟疑着不愿泄露心中怯意：“我是为冀王担心！冀王坐骑与豹奴间距不过二尺，野畜利爪轻易便可触及冀王呢。”

　　心笑他还挺能狡辩，我解释道：“开拔之前，豹子已被喂饱，若无豹奴口令，豹子绝不主动攻击。沛王与周王晨间便入山了，牵了五头豹子呢，另有十余猞猁。”

　　我本意是想让武攸暨放松心情，他却更紧的抓我腰带，我无奈转移话题：“纵马驰骋快意么？”

　　“如展翅御风！！往昔不知此中奇妙！多谢月晚！” 他舒展双臂，手掌一张一合，似是想抓住无影无形的风。

　　我笑：“唔，你明日便能驭马啦。”

　　他微怔：“你明日不肯指点我？”

　　“我担保你今日便能出师！”，我催马疾行，我们距大部队落后了一些：“再者，以女子为师，你不以为耻么？！”

　　“怎是耻辱，”，武攸暨傻乐：“月晚骑术精湛，有良师襄助，我倍感荣幸呢！”

　　我不禁得意：“我可不吃拍马屁这一套哟！”

　　初至昆阳时，山林虽见落叶飘零但放眼望去仍遍布绿意，而今入林细瞧，枝头已是八分稀疏，黄褐枯叶铺满羊肠小道。山间空气依旧清新洗肺，只是今日的天色乌沉沉的，有人猜测入夜将有一场大雪。

　　我的坐骑尚是马驹，驮乘两个孩子稍许吃力，所以我和武攸暨常常下马步行。我问起他出生成长的并州是什么样子，他说他没走出过晋阳县城，他父亲闲民一个，天气好的时候会带着孩子们游山玩水，整个晋阳县最阔气的建筑非晋阳行宫莫属，那时以为天上宫阙当如是，而今见识了东都洛阳的繁华，晋阳行宫便不值一提了。

　　他父亲武怀道本是监门卫长史，龙朔年间，诸武接连遭贬官或外放，武怀道主动辞官回了老家。毒刹韩国夫人的元凶之一 —— 武怀运便是攸暨的伯父，五年前被斩于长安，子女自淄州去投叔父，武怀道尽力救济，直到两年前武怀道不幸病故，留下的钱财日渐稀薄，家境大不如前。

　　左一个陈宁心没见过爹，右一个武攸暨没见过娘，我心话这俩苦瓜该是结在一根藤上的啊。当然了，依世俗之见，武攸暨虽说家贫好歹是皇亲国戚官宦之后，宁心则是最低下的奴籍，完全没可比性。

　　“诶，小苦瓜，不，表弟啊，”，我好意鼓励他：“虽然我与表舅素未谋面，可我深信表舅盼子读书明理，成为正人君子。”

　　武攸暨点头：“我阿耶留世书帛足有千卷，阿兄酷爱读书，可惜家中清贫，阿兄昼间为官衙、邻里誊抄书信换钱买粮，夜间阅卷仅燃一寸蜡，蜡熄便只得回卧歇息，倘或是夜月色明亮，便可借月光读书。”

　　我真没想到比凿壁借光还要刻苦学习的例子就发生在我身边，而且这主人公还是我未来的大伯子。

　　就在我们闲聊之际，附近的一个豹奴突然举手叫停。众人纷纷勒马，无不认真对待，也学着豹奴的模样侧耳倾听，却除了呼啸风声什么都辨不出。似乎东北方向的密林之中有些异动，但并不排除是偶尔蹿过的野兔雉鸡。

　　“发生何事？” 武攸暨有点害怕。

　　“暂且不明，”，我催他上马，自己也紧跟着上了马，心话有备无患：“无事则罢，有事则逃。”

　　那豹奴听着听着，眼神有一瞬怔愣，紧接着，豹奴连连挥手示意我们后退，他则下马，招呼同伴，牵着猎豹逼近了那丛繁杂枝丛。

　　我们仅退后了数丈，林中惊起黑压压的一群飞鸟，随即，一头黑熊探出了半个身子，已是儿童般高大。群马受惊，李钦的坐骑在原地跳窜，他竭力控制并不住的抚摸马颈安抚坐骑。

　　豹奴发出唿哨，驱驰猎豹上前厮杀，那黑熊毫不畏惧的冲出密林，为震慑虎视眈眈的三个强敌，它直立站起，巨嚎响彻云霄，腰带十围的江王李元祥在这头黑熊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啊。

　　我不及呼救，座下骏马已狂奔逃命。我抓牢了缰绳，并瞅准时机在手上绕了两环，即便被勒出一道青白痕迹被勒的生疼也顾不得。武攸暨伏身抱紧马颈，哭腔问我该如何是好。

　　“莫怕莫怕，”，我暗自庆幸先前让他先上马，若此时是他坐在背后，恐怕会摔下马去：“我曾数次进出尧山，待马安顿下来，我定带你出山！”

　　“倘或再遇野熊？！你那。。。欢欢可曾跟来？！”

　　“闭嘴！”，欢欢一向由专人牵管，怎么可能随我们一起逃跑，我心里说不出的不安兼烦躁：“路遇野熊我自舍身取义，你乘马继续逃命便是！”

　　武攸暨仍是恐惧的喊问：“野熊吃你一人不得饱腹，只怕我亦难逃厄运！！”

　　我被他气笑了：“居然为野熊着想？好，那便请表弟舍身取义，倘或野熊半饱即可，我便得活，余生必晨晚焚香为表弟祝祷冥福！”

　　我已经勒缰数次，马儿犹惊恐未定，好在速度放慢了许多，毕竟是小驹儿，没得那么充沛的体能。好一会儿没听见武攸暨的动静，我以为是自己的态度不好，他心里正委屈。

　　“呃。。。表弟不必担心，我发誓，必保你走出尧山！” 我尽量温声的安慰他。

　　武攸暨干笑一声，默了默，较镇定的回答我：“我信！月晚不怕，我便不怕！”

　　往日大家一起作伴，还有猎豹猞猁、细狗獒犬足够御防野兽，纵然玩到尽兴天黑时才出山，我也不觉恐怖，但此刻只二童一马，说不怕都是骗鬼的。

　　今日天色本就阴沉，还有人猜测晚间会落雪，进山时虽是午前，此刻天却黑了一半。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我无法推算马儿究竟跑出了多远，只确信头顶的光线是愈来愈弱了，可能我们已步入山腹地带。好容易，马儿终于停下，我环视四周，林密却寂寂无声，甚至不闻鸟鸣，安静的过于诡异。

　　武攸暨仍紧抱马颈不敢抬头：“月晚，你背负箭筒，是么？可曾带刀？”

　　我正艰难的辨别方向，心中叫苦不迭，听他如此发问，我认为诚实比欺骗更好：“攸暨，非是我存心恐吓，其实我。。。从未射出一箭，靴套虽藏有匕首，亦从未使过，充作装饰而已。”

　　我以为他会哭，他也的确开始呜呜大哭，嘴里说的却是：“想来今日真当丧命此山！幸有月晚为伴。”

　　“不许放屁！！”，直骂他个乌鸦嘴，我气急败坏道：“武三，你若有意寻死，我这便顺你心意！阿谁愿与你一道赴死啊！！”

　　武攸暨唯恐我真会弃他不顾，立即回身抱住了我：“我自是盼月晚千秋长寿！！只因月晚平日待我极好，虽被困深山，我仍庆幸与你同处。”

　　“好啦，好啦，”，拍了拍他的背，我轻轻推开无意间收服的一员迷弟，心想我待他很好吗：“跟姐混，以后姐罩你！”

　　他听的一头雾水，大眼睛透着迷茫：“不懂。”

　　我勉强笑笑，专注于四周的动静：“不懂就对啦！歇息片刻。”

　　“我不累呢。”

　　“唉，我岂知你累或不累，可马儿需得歇息片刻！！”

　　山中处处危险但也可能处处安全，二人原地下马。马儿卧地直喘粗气，也是真累了。作为年长二十九岁的大姐大，我心话哪怕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我今儿也得好好保护武攸暨小朋友啊。

　　捡了几根木棍，山里近期没有下雨，所以干燥无疑，剩下的就是如何点燃了，如果不幸在获救之前遇到野兽，篝火还是有点用处的吧。

　　“可曾携带燧石？”

　　武攸暨摇头：“未曾。”

　　我哀叹：“看来顾某人必须发挥主观能动性了，没火就创造火吧。”

　　“嗯？顾。。。主观。。。” 他有点糊涂。

　　我拉着他来到近处一块较平整的大石前坐下：“安坐安坐，不劳表弟动手。”

　　钻木取火是个好点子，可事与愿违，很快，我的手都磨破了皮，愣是不见那些木棍冒出半缕轻烟啊。

　　“攸暨呀，”，我故意逗他，权作苦中作乐：“帝后与诸兄视我如娇花，时刻精心养护，这一双。。。咳，纤纤玉手却为救你而惨遭血流磨骨之痛，攸暨预备如何报答今日恩情呀？”

　　他其实被我绕晕了没怎么听懂，只因亲眼见我受苦很是过意不去：“呃。。。月晚预备要我如何报答？”

　　我当然没想要武攸暨的报答，但见他认真求问，我想到若干年后大唐的危难，心说小小利用他一下也不为过吧

　　“你既这般心诚。。。。”，我亲昵的揽着他的肩，故作为难：“我这一时却不知有何求，今日权且记下，来日要你偿还，好么？”

　　武攸暨忙不迭的点头：“我必偿还！”

　　这孩子十分崇拜我且言听计从，我心里美滋滋的，趁四下无人，恶向胆边生，摸摸他小脑袋又摸摸他滑嫩脸蛋，笑（色）眯眯道：“攸暨真乖呀。”

　　武攸暨有点害羞，起初下意识想要躲避，最后却是没躲，乖巧的任我揩油。

　　钻木取火虽然失败了，但木棍还有它最后一大用处，我选出两根最结实的，一人紧握一根，又再三叮嘱我的马驹儿，让它发现危险便立刻奔逃，最好能找到大部队来救我们。

　　“马识人言？” 他不敢相信。

　　我尴尬笑笑：“兴许吧。”

　　我们干坐着等待救援，武攸暨突然盯着我怯声问：“杨家三哥道你已许人，可我至今未见驸马。”

　　“谁家浑人与你胡白？！” 我大惊，直想去揍那传谣的混蛋。

　　他思索着，大眼睛眨啊眨：“杨。。。禧儿。”

　　“杨元禧放屁！”，我翻个白眼，扭脸朝一旁空地啐了一大口：“活腻歪了他！不许听其胡白！我阿耶尚未赐婚，我并无驸马！”

　　“哦。。。”，攸暨点头，他凑近一些，与我挨肩坐着：“月晚，今夜便在林中歇息？我冷。”

　　武攸暨这一问揭破了我最担心的事，我解下裘披裹在攸暨身上，想了想，迟疑道：“不可，迟片刻你我去寻出路，但愿小马。。。亦识途吧。”

　　他当然什么都听我的，一个劲的点头应允。我话落，只听笃笃马蹄由远及近，随即又跟来一重重杂乱无序的人声，我欣喜若狂，急忙呼救甚至喊破了音，生怕错过获救机会。

　　“月晚！！！月晚！！！”

　　刺骨寒风送来喜出望外却也不乏急切的回应，我内心瞬间安稳了。是他。后怕如巨浪一般朝我砸来，今夜或是若干年后，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能否有机会与他好好告别一番呢。

　　有惊无险，半途遇上鹅毛大雪，我更是庆幸不已，差点就被冻死山野啊。耳畔，旭轮的温热呼吸时急时缓，自寻到我们，旭轮便与我共乘一骑，不管武攸暨如何可怜兮兮的解释自己还不会骑马，只把攸暨和我的马扔给别人照应。

　　“幸得上天眷顾。” 我回头看着旭轮，得意洋洋。

　　或许是风雪遮盖了我的声音，他没有应我，猛加一鞭，催马快行。回到行宫后，大家默契的选择缄默，因而李治并不知情，夸奖我们竟能猎获一头巨兽，当晚便用烤熊肉佐餐助兴。

　　近亥时，大成殿歌舞未休，庭燎熊熊如小丘，夜风穿林如狼嚎虎啸，教人心头发颤。我与宁心回镜华阁，落雪纷扬，一些细软枝桠颇难承受其重，几乎迤地。宫人都知道我最喜欢雪，便说天亮后给我堆一排雪人。

　　一行人沿山路不紧不慢的的走着，忽被人追上，竟是旭轮，他说自己也要回寝歇息，二人遂同行。酒席宴间我与他说话，可他惜字如金，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我想他大概是仍在为我后怕，毕竟山中险情异常骇人，若有闪失，我们就要天人永别了。

　　我偷瞧旭轮，却有意外发现。也许是天天相伴，居然忽视了他的成长。眉宇间虽残留一二稚气笔挺不足，可成熟的迹象确然浮现在他面庞，就譬如，耳侧至下颌的线条明显刚毅了许多。

　　旭轮一路闷不做声，我总觉得气氛尴尬，便自作多情的宽慰他：“哥哥不必为我担心，我已。。。”

　　“今夜雪不停，”，旭轮蹙眉：“山中野兽鲜少出没，阿妹明日便留在行宫吧。”

　　我好不开心：“月晚谨遵大王之教！哎呀，先前哥哥少言寡语，月晚只怕哥哥不肯理睬呢！”

　　他像是觉得冷，缩了缩肩，踢开脚前的小石子：“对我这般在意？”

　　“然也！”，我脱口道，脸凑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我的满腔真诚：“耶娘诸兄乃至亲骨肉，没来由不睬不言，月晚如何不作愁？”

　　旭轮轻推开我，笑意淡漠：“可阿宝道。。。月晚如今只在意那位武家表弟呢。”

　　我连啐了两口：“何止痛打杨元禧，我更要痛打李钦！一双长舌公！！”

　　“阿宝怎是胡白？是我亲睹。” 他随口道，伸手接下片片雪花。

　　“冤枉啊！哥哥，”，我不管不顾的抱住旭轮：“山中与表弟相依仅为取暖！！月晚只在意哥哥一人！！我指天立誓！！哥哥千万信我！”

　　宁心直笑我油嘴滑舌，旭轮不敢使劲推我，只得任我继续缠抱，他一脸无奈：“阿妹无需向我立誓，只怕驸马闻之不悦。”

　　旁人哄笑，旭轮还要故意气我：“不过，若你偏偏相中武表弟，以此人为驸马，那便无妨。”

　　我趁机装哭委屈，旭轮信以为真，便被我顺利的拐进了镜华阁。他哄着我消气不哭，我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殿中温暖如春，殿外白雪飞舞。

　　“哥哥。” 我呢喃唤他。

　　旭轮轻笑：“仍不解气？便任你打骂一顿，可好？”

　　我怕他离开我，寻了他的手紧紧握住：“我不曾怨怒哥哥。千百年前，你我便是这般。。。相守。”

　　“是么？”，旭轮只当我是梦呓胡说，便也顺话与我玩笑：“岁月流转千百年，却是面对同一副面孔，思来着实烦闷，只是，倘或不是兄妹，兴许。。。不乏乐趣。”

　　如果不是闭着眼睛，我的泪便藏不住了：“夫妻如何？仇敌如何？”

　　“仇敌？”，他不禁笑了：“至死方休么？那我下一世。。。情愿与月晚结为夫妻，寸步不离。”

　　【03-07-2017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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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8月18日（2020）更新：
本章内容没有改变
以前为了后文的故事情节让武怀运做了武驸马的爹，其实他爹是武怀道
【旧唐书·卷183】
攸暨，则天伯父士让孙也。天授中，封士让为楚王，攸暨封千乘郡王。赐爵实封三百户。
兄攸宁为建昌郡王，实封四百户。攸宁历迁凤阁侍郎、纳言、冬官尚书，病卒。
【唐两京城坊考·卷2】
万年县所领朱雀门街之东，从北第一「兴道坊」。
景龙三年，以驸马都尉武攸暨父名改曰瑶林坊。景云元年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