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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远朝归 不是往年忆中人(上) ...


  •   景云二年,四月辛卯,以李日知守侍中。

      壬寅,赦天下。

      五月,太子请让位于宋王,上不许。太子请召太平公主还京,上许之。

      骑行三百里,换了谁都是苦不堪言。待华唯忠说罢来意,我并不言语,只顾忙自己手头的事,华唯忠不敢再多话,垂手侍立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侍婢送来药汤,我端着药盏,不急不徐的喂武攸暨喝,似怨似伤感道:“当初陛下让我走,我便需走,现又让我回,呵,我也要安安份份的回去?住了这三个月,我倒是极喜欢这蒲州城。长安?我回去又能做什么?!”

      “月晚,”,武攸暨悄声劝我:“不许跟陛下置气。你苦苦期盼的不就是这一天?既有旨意宣你回去,快随华监走吧。”

      我斜他一眼,用力把一大勺药汤喂到他嘴里,害的他差点呛着。武攸暨冲华唯忠暗使眼色,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事出突然,否则仆断断不敢来此打扰公主静养。”,华唯忠好不为难:“其实,此事。。。另有内情啊!”

      毕竟心里始终牵挂着旭轮的安危,我便教一个侍婢服侍武攸暨继续用药,自己和华唯忠去了別殿,命他细细道来。

      “是。长乐驿一别,您失意而去,陛下则兀自坐在车中,一夜垂泪,寅时才吩咐回宫。自回宫,陛下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整日里不说也不笑,常怔怔望天兴叹,一日能用一膳便已极好。仆心知,陛下知道与公主此生不得再见,无处寄托情怀。陛下的心结,唯有公主能解。为能早日请回公主,仆擅自作主,将目睹公主咯血之事告知陛下,希望陛下能回心转意,宣您回京。谁料,郁结积压心中久矣,陛下闻言便不省人事。后经御医救醒,陛下吐出大口鲜血,从此卧病不起。陛下再无力主持军政,因如是,才频频放权给太子,只不对外臣言明。大赦天下,也是为陛下龙体安康祈福。太子虽已请回豆卢贵妃照顾陛下,陛下之心稍慰,可病情却仍无起色。前日,邓国夫人得张家小郎手书,知他桀骜不驯触怒公主,邓国夫人便请太子妃求情。恰被凉国公主听闻,怕您在蒲州出事,便去呈报陛下。陛下传来太子,道自己要来蒲州看望您。太子自是不肯,可陛下再三坚持,因而太子只得退步,请陛下宣您回长安。仆对公主也是了解的,若由别人来请,您定然不肯,这才亲赴蒲州据实以告。”

      “卧病不起?!”,我胸腔内又隐隐作痛:“怎会如此严重?难道是去岁’钩吻’余毒之效?”

      华唯忠沉痛点头:“不止如此。想陛下自年轻便被武后囚于东宫,刘窦二后被诬身死,为保子女平安,陛下忍垢偷生,终日惶然。先帝践祚,陛下又惹来猜忌,挣扎求生。去岁宫变,废黜襄王,承制登基,众望归于一身,陛下更是心力交瘁。御医对太子说,陛下今已是气血两亏,精力溃退,若能有十载寿时,亦是上天垂怜。”

      回了寝殿,我已如失魂落魄般,满心都是旭轮的病情,因为太过紧张,一双拳攥的紧紧的,此时想要舒展指节竟觉微疼。我默默垂泪,却不知武攸暨其实尚未入睡。

      “又哭,”,手被他握进掌心,他浅笑,诚恳道:“我不问华监方才对你说了些什么,可看你如此悲伤,必是与陛下有关。我身无大碍,你不必为我留下,回去吧。至多休养半月,我便回长安与你团聚。”

      怎会不想回去,直想尽快见到最爱。可如今,我也放心不下武攸暨。这才养了不足五天,脸上仍不见血色。

      在床侧坐下,俯身偎着他的肩,我坦诚:“陛下染恙,禁中已封锁了消息。不过,有御医、太子和豆卢贵妃服侍,陛下不会有事。倒是你,我最是放心不下。你自幼便有几分不顺脾性,这行宫的奴仆们并不了解,万一哪日说错做错了什么教你起了肝火,于你伤口的恢复也是无益,倒不如我留下亲自照顾你。”

      “你。。。”,听我这般说完,他竟红了脸,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儿似的小声道:“实在心细。”

      如是又拖了十日,心内时刻备受煎熬,却也是尽心照顾受伤的武攸暨。华唯忠未回长安,直等到我点头答应的这天。收拾行李时,攸暨什么也没有拿,带来的东西几乎尽数留在了行宫里。

      总归回京算是一桩喜事,三个人都很轻松。华唯忠也完成了使命,第一次看到白胖可爱的崇羡,他喜欢极了,抱着孩子逗弄。

      迈出寝殿,却见廊下正跪着一人,姿态谦卑。

      “张去逸?”,我冷笑:“你来作何?哦,难道是自断了舌头奉于我?半月前在城楼下,你可是嚣张的很啊!”

      “公主息怒!”,张去逸急忙叩首,颤声怕道:“那日的确是晚辈对公主不敬!公主的训诫,晚辈必铭记在心!”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时候心智尚不成熟。只看自己的亲表哥当了太子,母族正得天子恩宠,我又被软禁再无翻身之日,他便趁机大耍威风。

      我对这种人也实在是懒得理会,华唯忠单手扶起了张去逸。一行人随即离开,把他留在原地。

      归心似箭,我一路不歇,每遇驿馆便要车夫更换健壮的新马。除了因崇羡哭闹,不得不两次停在路边稍作休息。子时前,虽是乘坐马车,我们竟也赶到了渭东驿,长安已经不远。

      众人各自入了厢房,武攸暨哄着崇羡入睡,随口道明夜便可回到自家歇息了。

      “攸暨,我。。。”。话才出口,我便觉后悔,急忙装作整理床褥。

      “想做什么便去做!”,他忽然附耳笑说:“不过,我体力尚未恢复,无法陪你同行,你万勿失望!”

      “足够!”。

      他的体谅让我感激不尽,却除了这两个字,没有其他字眼可以表达我此刻心情。

      亲吻过崇羡,等不及更换襦裙,我旋即离开厢房。找了华唯忠,二人各挑了一匹骏马,借明亮月色,直奔长安而去。

      丑时过半,我终于回到通化门下。仰望眼前的巍峨城墙,心中涌起无数思绪。当初是为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便知终有一死,而今是为他回来长安,死亦无憾。

      城门一刻前打开,此时尚无一人通行。华唯忠下马,将自己的铜鱼符及勘合出示,军士遂放我们入城。长安城内四下寂寂,道路通畅,我们催马快行,至建福门外,由于宫门需寅时一刻才开,华唯忠只得请禁军去请来持钥的城门郎,如此又耽搁了一刻。我并不下马,不顾森严宫规,纵马直入大明宫。

      还周殿外,我勒缰止步,下马便入宫门,守门宫人们跪地道’恭迎公主回京’,我边跑边喊’平身’,身后隐隐传来华唯忠的舒心笑声。

      跑到寝殿殿门,我稍整呼吸,缓步迈过门槛,本想入内室,中人却道旭轮犹在梦中,我于是没有打扰他,兀自在外厅坐下。两个时辰的赶路,终究是累了,不知不觉便合衣睡着了。

      “可要备栗乳粥?公主爱吃。”

      “不可,她早膳不爱用甜食。”

      “陛下以为亲子面如何?”

      “可。还有盐渍波棱菜,她爱吃。”

      “那余下的仆便自行备置了?”

      “去吧。”

      身上暖暖的,知道有人为我披了锦被。心里也是极暖,知道所爱正在咫尺。也许是过于疲累,竟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又睡了好一会儿,方揉着惺忪睡眼起身。熹微晨光下,他正坐在一旁,默默看我,唇角含笑。发丝松懈的绾在脑后,月色的宽大寝衣,掩着他瘦弱身躯。

      “你终是愿意看我了?!”埋怨似的对他说出这句话,我立刻捂住口鼻,不敢让他听到哭声。

      那日离开还周殿,明明他的两鬓不过稍染白霜,四月未见,他竟放佛苍老了数年。因为过瘦,脸颊凹陷了许多,憔悴不堪。竟莫名使我想到李治生前的模样,不免心声不安。

      “唯忠!”,他欢喜的对殿外喊道:“快些!早膳!快些!”

      快速整理了情绪,我不满道:“下次若还教我走,我走了便再不会回来!”

      旭轮寻了我的手握住:“总归我这眼看不清人之笑貌,明日便去找个同你身段、声音都相似的人,一解相思之苦。也免得你往返受累。”

      华唯忠正在布菜,忍不住笑道:“陛下还要嘴硬,公主可是事无巨细都知道了!”

      “唉,我这是怎么了,竟。。。”,旭轮长叹:“倒似个无信小人,自己对自己失约。明明决定了再不见你,我怎么这般无用!唯忠啊唯忠,你真不该劝我宣她回来。”

      “我倒觉得唯忠做的对!”,我忍泪道:“你已。。。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有御医在,你必能百岁。”

      旭轮笑笑不语,催我趁热用膳。我静静地吃着东西,泪水都合在了面汤里。华唯忠也是竭力忍着。固然是许久不见,格外想念,可更多的是为他担心,这饭我怎么可能吃的下去。

      殿外,忽响起一个略显陌生的女声:“陛下,闻听陛下矇醒,妾问陛下晨安。”

      旭轮道:“是宁姐,唯忠,请她进来。”

      对,是豆卢宁,华唯忠说过,是李隆基把她请回宫照顾旭轮。神龙三年的正月,因为家族的需要,因为对旭轮的失望,她离开了相王宫,至今已是四载春秋。我虽还记得她的人,可对她的声音却已陌生。

      许是早知我在此,豆卢宁并不感到意外,很礼貌的向我问候。她素衣广袖,从头到脚竟无一饰品,朴实无华。我没有回答,旭轮对她说勿见怪我在用膳,可其实只有他看不到,是因为我仍在哭,我不敢开口。

      豆卢宁微叹,随即柔声道:“我来的不巧,打扰公主用膳了。许多年不见公主,公主清减了。陛下,这早膳,可能赐我些许?”

      “自然,你用便是,”,旭轮笑道:“我们便一起用膳吧。方才不觉得饿,看她吃着,我竟也想吃了。”

      “是。”

      待情绪稍平,我推说府中还有要紧之事需处理,旭轮也不留我,吩咐华唯忠送我出宫,他则和豆卢宁继续用膳。

      走出还周殿,漫长的宫道杳无人迹,夏初晨风轻柔的拂着赤红宫墙,一切放佛都是老样子,数十年未变。面冲宫墙,我终于不再刻意压抑感情,放肆的哭着。华唯忠不停的劝我。

      “自你在行宫对我说起他的近况,我便想过万千样子,却没想到,他竟是比我想的还要。。。憔悴。”,稍停,我又欣慰道:“万幸还有宁姐。”

      “唉,贵妃离宫是因了陛下,”,华唯忠感慨:“而今回宫也是为了陛下。过去的事,贵妃大抵是放下了。只看她数年里容貌未变,便知心无尘念,不悲不喜。”

      我道:“不再执着于过去,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深不寿,这些年,我们身边的人莫不如是。希望她能跳出凡尘。对了,成义呢?大半年了,难道他还未回来?”

      “申王殿下仍未回宫,”,华唯忠愁道:“他也是陛下的一道心结啊。殿下如今四处游历,嗜酒如命。公主放心,一直派了人在暗中保护殿下。仆前番出京时,陛下得报,说殿下人在幽州。”

      太平府多了两个’伤员’,一个是武攸暨,另一个是乐旭之。庖室的灶上,过半时间都在煎熬药剂。第二次送完消息,乐旭之在返回长安的路上被两人伏击。万幸他轻功好,险险逃脱,绕了一大圈才敢回来长安,只是伤势严重,再无力潜入蒲州。

      至七月末,乐旭之的身体已恢复如初。这天午前,他随池飞一道来见我。

      “明细可已一一列出?”。我道。

      池飞点头:“我已核对两遍。”

      “好,”,我笑笑,又对乐旭之道:“你随上官阿姊一道入宫,她去尚宫局递送府中秋日一应用品清单,你去东宫,想办法找出陆氏,让她自裁。”

      池飞充耳不闻,表情如旧。乐旭之则疑惑不解,没有满口答应。

      乐旭之道:“为何杀她?昔李元吉死,王妃杨氏被太宗纳入后宫,险些被立为后。既有前例,李隆基如今私纳陆氏,也无不可啊。”

      “为何杀她?”,我手中把玩一根珠光宝气的七宝步摇,笑吟吟道:“李重润无妻,重福与重俊的遗孀固然可以再嫁,可她们皆选择为亡夫守节,凭什么单陆氏可以轻松的走出过往,侍奉李隆基?!”

      乐旭之并不接受我的说法,嗤笑:“难不成她跟着李重茂去集州才是对的?”

      “她该死,”,我正视乐旭之:“那日你也曾亲眼目睹,重茂为了她是何等伤情痛苦,如此真挚无价的情感,却换来了她的无耻背叛,在重茂最脆弱的时候弃他而去,这个女人,她不配继续活着。”

      乐旭之于是不再多说,沉默的自我手中取了步摇,随池飞入宫。稍后,太平府设宴,与我交好的朝臣几乎尽数到场。觥筹交错间,大家都喝的微醺,新兴王李晋乘兴拉着’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至厅中跳舞,气氛更为热烈。

      李晋出自宗室,封爵’新兴王’。祖父李德良,是高祖李渊的堂弟。李德良之弟叔良,即李思训之祖父。李思训如今官居’左武卫大将军’,却无心朝野之争,一门心思的作画,便向我引见了颇有志向和才干的堂弟李晋。李晋身兼’殿中监’及’雍州长史’等职。

      看着自己的一众可靠盟友,个个非富即贵,每个人的家世人脉都颇为可观,无论怎么看,我都难理解太平公主凭如此实力居然会败。

      回朝不足一月的窦怀贞举盏向我敬酒,我笑着接过,滴酒不剩。

      “未知益州可有如此美酒?”。我笑问。

      窦怀贞啧啧,道:“剑南烧春极是甘醇浓香,可惜在益州时我不过任职’长史’,俸禄了了,负担不起啊!”

      “哈,窦相说笑!”,武攸暨大笑:“窦相回朝,位列阁宰,陛下又加封’中山县公’,如今可也喝的起那剑南烧春?”

      ‘太史令’傅孝忠也凑上前,道:“闻听窦相一向不爱金玉俗物,薪俸皆予族人,唯留禄米数石,以物易物,不至饥寒落魄。如此一来,想是无多银钱买酒喽。”

      窦怀贞笑说:“诚然。故而我每每退朝,便要来公主府中讨一杯酒水解馋。”

      “一杯酒水不当事,”,我话里有话道:“追根溯源,我与窦相同出自杞国公,窦相爱酒,便是把阖府窖藏都送与窦相,我也是不可惜的。只不过,在外人眼里,却是曲解了呢。”

      武攸暨道:“是啊,窦相登我家门,多因私事。加之,初陛下下旨为金仙、玉真二公主营建道观,诸臣屡章谏止。窦相独劝成之,又亲赴辅兴坊督建。这些事都为窦相惹来不少诽议啊。”

      又满饮一盏,窦怀贞嬉笑道:“何止啊,我还新得了一诨名,公主’邑司’,说我身为三品阁宰,却做一些。。。哎呀,我只管有美酒痛饮,管那些浑人说什么诨话!来,驸马,你我对饮一盏!”

      武攸暨索性握着酒壶一饮而尽,窦怀贞也不甘示弱,连饮数盏。

      “这两座道观说是为公主们而建,”,傅孝忠道:“可其实咱们各位心里都清楚,那是陛下为自己建的。其一,道教乃我大唐国教,二位公主幼年向道,陛下对道门仙法更是倾慕久矣;其二,二位公主乃昭成皇后所出,陛下怀思皇后,二位公主鲜有所求,如今求建道观,陛下岂能不允?无论何人谏止,陛下都不会听信。”

      我道:“‘太史令’所言在理。更何况,建观所用花销,无不出自内库,所占民居用地,亦协调以倍赔偿。明明坊间不闻丝毫怨言,没想到朝中却是。。。呵,也只怪陛下平日里太过仁慈,他们上谏便没得顾及。”

      须臾,我见池飞站在堂外,不知已等了多久。教武攸暨代我招待众人,我则欠身告辞。

      “他呢?”。没看到乐旭之,我心中微急。

      池飞道:“我在迎仙门外不曾等到他,只得自己回来。”

      “知道了。”

      我即刻赶往乐旭之的起居院,却见他正一个人在房中喝闷酒。见我来了,他冲我举盏,示意我陪他喝。

      我不动酒菜,语气微严:“为何不同池飞一起回来?我以为你在宫中出了事!”

      他斜睨一旁的人皮面具,不以为意道:“凭我这身好本事,宫里的人谁又能伤我?不过是累了,先行一步回来喝点酒。本想去找你的,可看你和驸马他们正高兴着,便未入内打扰。”

      话毕,他从怀中掏出七宝步摇扔到了我脚下。我捡起细看,干干净净,光亮如初。

      我颦眉,不快道:“是你不曾寻到她?还是你。。。”

      “找到了!是我没有杀她!”,他突的摔了金盏,一步冲到我面前,用力扳住我的肩:“李重茂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她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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