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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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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莫桑、凤倾东已经在倚鹤轩等候多时了。
“什么?你要领兵踏平禹奚。你疯了!”莫桑惊跳了起来。
“禹奚是母后的故国,要求联姻来亲上加亲,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不要说母后不会同意你打,就算朝中大臣也不可能赞同。况且禹奚地处西南,瘴疠毒气是行军的大敌,而表兄子渊又骁勇善战,你和他交锋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凤倾东急切道。
“哼!”凤雁北打断他的话,语气冰冷而慵懒,“那就要打打看看嘛!”
正当兄妹俩无奈之际,一声怒喝从外传来:
“逆子,你有没有将哀家放在眼里?”一身富贵华裳的太后走进倚鹤轩,“子渊带着飞鸾十日前已经启程,三日后抵京。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三日后择一黄道吉日,你便与飞鸾成亲。那个女人这几日不便留在你的身边,哀家暂且将她带回宫中。你好自为之。”言毕转身便走。
凤雁北冲到门前挡住太后的去路,沉声问道:
“你想干什么?”
“哼!想干什么?哀家还没问你想干什么?”太后暴怒,直视凤雁北怒睁的凤眸,“难不成你要对自己的母亲动武?”
母子俩剑拔弩张之时,莫桑和凤倾东赶紧上前拉开凤雁北。太后一甩衣袖,冷哼道:
“你放心,哀家无意取她性命,你成亲之后,她自然会回到你的身边。在此之前,哀家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几日你不准离开倚鹤轩半步,否则——,哼,她的运气不会总那么好。”
凤雁北跌坐在椅子上,僵坐着直至天色暗黑,就连莫桑和凤倾东何时离开的也没有注意。几个婢女进来将灯点上,放下晚饭,他这才惊醒过来。他看也未看饭食,静静地走到窗前,注视着如墨一般深重的夜色,不禁自嘲地笑了。看似宁静的王府充满了戾气,传闻太后豢养了很多死士,看来此言非虚。母子之间竟然防范到如此地步,如果不是香桂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的母后会这般戒备着自己。这就是所谓的宫廷,皇室——
冬天业已接近尾声,怎么寒冷依旧如影随形?她今夜也会无眠吧?凤雁北拉紧身上香桂做的长袍,仿佛要从中汲取她的温暖,而眸子里的光线渐渐寂灭,变成了两口深不可测的渊井。
他就这么站着,仿佛要站到沧海变成桑田,站到自己变成一尊石刻的雕像。不知不觉晨光已微熹,冰冷的光亮照进酷寒的倚鹤轩,照在那无比孤单落寞的人身上,本就清瘦的身子越发显得单薄了。几个婢女端了早饭送来,将屋内的灯熄灭,又将丝毫未动的晚饭端走,凤雁北依旧没有回头。青儿混在几个婢女之中,见凤雁北依旧面对着窗户,不禁着急起来,她有意慢慢地停顿下脚步,似乎一不小心被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将手中所端的器物摔在地上,前面的婢女嫌恶的看了看她,自顾自地走了。青儿蹲下身收拾残局,见她们走远了,才低声唤道:
“王爷,王爷。”
凤雁北恍若从梦中惊醒一般回过头来。青儿赶紧使了一个眼色给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桌上的早饭,便不敢多做逗留离开了倚鹤轩。凤雁北走到桌边,凝视着桌上的东西,一会儿眼中精光乍现,嘴角勾出一个夺人心魄的微笑。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不露痕迹的将一只盘底垫布下的纸条抽出握在手里。跟了他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影卫,毕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莫桑走进倚鹤轩,看见凤雁北神清气爽地坐在那儿吃早饭,甚至在他的嘴边还挂着一丝深深的笑纹,不禁惊诧得瞪大了美目。
“你不急?”
“急又有何用?”凤雁北不以为意道,又夹了一块炸乳鸽,“小桑,你也吃一点吗?今天的早饭不错。”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莫桑撇了撇嘴,“我去见过香桂姐姐了。”
听得此言,凤雁北停下了筷子,许久后,才沉声问道:
“她好吗?”
莫桑低下眸子,也只有她才能引起他内心的波澜吧。
“母后并没有为难她,只将她囚禁在凌雪宫,我见她也是因为求了母后许久,说我可以劝她离开你,才被答允的。”
“哦,她——”凤雁北想问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莫桑苦笑了一声,他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上啊。
“她让我告诉你,你放心,她不怕。”
凤雁北愣在桌边,良久,放下碗筷,缓缓地走到窗边,凤眸注视着外面未化尽的积雪,一滴清泪从眼角滴落。
莫桑看着他萧索落寞的背影,不由地想上前拥住他,给他慰藉。但是她知道他是她的兄长,是她的血亲,而他的心永远不会维系在她的身上,现在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女人的身影,他和她之间只能是两道永远不会相隔太远,却也永远不会交汇的河流。
“五哥!”莫桑第一次从心底唤出了这个称呼,也同时将所有的爱恋拔除,只在无法碰触的最深处留下了一个永不能愈合的窟窿,“你有打算吗?”
凤雁北丝毫没有觉察到莫桑波起云涌的心情,温雅地掉转身,那一滴清泪已了无痕迹。
“无论多难,我都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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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禹奚公主浩大的车马队伍已抵达怀安境内,扬起的尘烟在数里以外都能看见。
怀安南城城门外,在太后华丽的凤辇之后,凤雁北俊美如神一般骑在一匹纯白的骏马之上,面色从容而自然,但是谁也不知道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焦灼和不安。就是今日了,洪林办事他是放心的,只不知为何,此刻的心情不能如往日一般。眼看着马蹄扬起的尘烟越来越近,太后也下了凤辇,凤雁北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禹子渊骑着一匹墨色高头大马,修眉入鬓,目若星子,面部线条如刀刻一般,显得霸气威猛,身边枣红小马上的飞鸾更是美得飞扬跋扈,夺人心魄。兄妹二人的出现引起了一行人等的惊异和赞叹,独凤雁北一人对身边的啧啧赞叹置若罔闻。
一番惯常的寒暄之后,大队车马便踏上了回汉南王宫的路途。凤雁北完全无视飞鸾赤裸而热辣的目光,内心如翻江之水,表面上却平静无波。他似无意地望向围观的百姓,其实却真切地要寻找什么。距离王宫越来越近,心中的翻腾也越来越剧烈。就在他以为再也撑不下去时,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做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手势,一颗心这才平稳了下来,嘴角也勾出了一个摄人心魄的微笑。
“雁北哥哥,你想什么呢?怎么突然笑了?”一直在注意着他的飞鸾突兀的问道。
凤雁北微皱起清隽的眉,没有想到这个丫头如此大胆,不过现在他也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了。
“没什么,只不过想到两个如此陌生的人会结成夫妻,大概是一件挺可笑的事儿吧。”凤雁北冷冷道。言毕便策马赶上前面的凤倾东和莫桑,不再理会后面被气得脸色发白的飞鸾。
飞鸾银牙暗咬,一直都知道这个凤雁北表面上待人温雅谦和,实际上并不将任何人真正的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对如此美貌的自己连惯常虚假的温雅都吝于给予。
九天宫中已摆下酒宴,恭迎佳客。
太后刚刚坐定,随侍太监上前耳语了几句,太后立即变了脸色,凤目瞥了一眼已在座位上自斟自饮的凤雁北,强压下怒火,神色如常地开宴。
宴会之后,太后命莫桑、凤倾东将禹子渊兄妹带至五王府安置,独留下凤雁北,说有要事商谈,凤雁北自是知道她要谈什么,便也不急不忙了。
九天宫内室,太后屏退所有的人,怒气终于喷薄而出。
“你真有本事,竟敢到宫中劫人,哀家倒是小瞧你的那帮奴才了,你到底有没有将哀家放在眼里?”太后怒视着凤雁北,咆哮道。
“这云雾香片果然不同凡响。”见太后如此,凤雁北自在地坐下品尝着手中的香茗,答非所问道。
“你——”太后怒不可遏地冲到凤雁北的面前,“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母后何必动怒,儿子只是不愿接受别人的威胁罢了。就算你是我的母亲,也不可以。”言毕凤雁北转身便走。
太后见他如此,不怒反笑。
“哈哈哈——你现在将她劫走又有何用?”
凤雁北僵住身子,头也没回道:
“何意?”
太后此时却已好整以暇地坐下端起了香茗。
“你见了她,自会明白。不要怪哀家不提醒你,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从宫中出来,暗中等候已久的影卫将凤雁北带至一件普通的民居。洪林上前躬身道:
“主子——”
凤雁北挥手命其不必虚礼,问道:
“她呢?”
洪林看了看屋内昏黄的灯光,阻住凤雁北欲进的步伐,沉声道:
“主子,香桂姑娘似乎有点不大对劲。”
凤雁北轻皱起俊眉,微点了一下头,举步进了屋子,道:
“安全就好!”
屋子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微弱的灯光摇曳之下,香桂孤零零地背对着房门坐着。凤雁北上前轻触她如瀑的长发,不敢惊吓到她。而她依然惊跳着转身,用木然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对于她来说已经完全陌生的男人,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高贵,便习惯的躬身跪下,低垂了头。
凤雁北一把将女人拉起,不顾她浑身的战栗,把她紧紧地拥入怀里。摄魂术是禹奚巫族的秘技,太后是巫族圣女,曾将此技传授与他,他也曾将此术用在香桂身上,只不过他只取走了她部分的记忆,而如今——
“你是谁?”他尝试着问怀中颤抖的人儿,只要不是全部的记忆都好办。
怀中的人静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
依旧一片静默,凤雁北的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怪不得太后说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被夺去全部的记忆,如果一个月之内不能解咒,被害人将慢慢变成不会行动、不会思想、没有感觉的活死人,而解咒只能靠施术者本人。凤雁北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凤目紧闭,眼角沁出了一滴清泪。
而此时的香桂不知是太累的缘故,还是在他温暖的怀里倍感安全,竟慢慢平息了惊惧,不觉将身子更紧地靠向身边的男人,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凤雁北将她抱出屋子,对洪林道:
“不必躲躲藏藏的了,回北苑。你带领所有影卫给我日夜守着,一个苍蝇都别放进去。如有谁胆敢硬闯,格杀勿论!”
晨光透过刚刚抽出新芽的芙蓉树茂密的枝条照在窗棂之上,斑驳的光影摇曳着久久不散的寒意,院中的积雪尚未化尽,然而原本经过酷寒的严冬似乎已枯萎殆尽的萱草,却倔强地将嫩绿的触手伸出压迫着它的寒雪之外,绽放着无法遏制的生命华彩。
北苑内室,烟青色的的纱帐在晨光的映射中仿佛是阔床上笼着的一团青烟。凤雁北拥着香桂一夜无眠,直到凌晨才合上充血的双眸,而此时香桂却悠然醒转。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睡梦中也紧拥着她的男人,本应惶然的内心却无比安定,似乎在这样温暖的怀里已经沉溺了一生一世。她举起手,看着手上布满的沧桑痕迹,疑惑地皱起了细弯的眉,随即便不假思索地抚上了那张绝美的容颜。轻颤的手指如柔风拂过眉心的嫣红、长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温润的唇线,优美的下巴……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唇贴合上去,在唇齿相依的刹那,轻吐出两个就算是在所有记忆不可逆转地流失时,也反复提醒自己不能丢弃的字眼:
“雁北——”
早就在香桂的手接触到他的那一刻便已清醒的凤雁北,此刻再也无法忍住内心汹涌的狂澜,更紧地将香桂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辗转缠绵的亲吻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香桂喘息着离开凤雁北的唇,茫然地望着那双燃烧着炽热情焰的凤眸,又轻吐了那两个字:
“雁北——”
凤雁北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小心翼翼地问:
“你记得我,是吗?”
“雁北——”香桂低唤了一声,但目光依旧茫然,不安分的手又抚上他眉心殷红的血痣,喃喃道,“雁北——”
“听着,桂儿,和我说一句话,无论什么都可以,说呀!”凤雁北不安地看着满目茫然的香桂,不死心地做着最后的尝试。
果然香桂似乎完全未听懂他的话,一开口,便又是:
“雁北——”
——就算丢了自己,也不会丢了你——
见如此情况,凤雁北不由想起了香桂曾经对他许下的诺言,心中终于明白必然是她在太后施咒时,忍受着剜心的痛苦,冲破记忆流失的巨大空虚,只为了将他的名字刻在心上,却丢失了本应不该这么快丧失的语言能力,而她千辛万苦留下的这两个字眼随着语言能力的丧失也就变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符号。听不懂、不能说会加快情况恶化的速度,不用一个月,十天,十天香桂就会——
凤雁北绝望地吻住女人还在呢喃的小嘴,还好,她对他的怀抱依然熟悉,依然本能地愿意亲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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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凤雁北进宫已是午后,想起自己离开时香桂惶然的眼神,凤雁北的内心又是一阵剧痛,但这趟进宫势在必行,他甚至不知他的决定到底是否正确,然而他也始终相信一点,如若香桂清醒必不会有任何的责怪,因为终究她是舍不得他的。
莫桑、凤倾东、禹子渊和飞鸾正和太后在闲话家常,见凤雁北姗姗来迟,便都停住看着他,四个小辈虽不知发生何事,却都在凤雁北的脸上看出了凝重和绝然。太后知他有话要说,便想让莫桑带着其他人先避一避,却不想凤雁北挥退宫人时,留下了他们四人。
“他们不必回避,何必瞒着呢?”凤雁北冷冷道,“我今天是要来告诉你,母后,香桂所中的摄魂术,你解也罢,不解也罢,总之,此生我只有她一个妻子,除了她,我不会娶任何其他的人。”
太后见他已撕破了脸皮,便也不再顾忌,冷笑道:
“就算她一个月后因此而变成活死人,你也不在意吗?”
“哼!不就是死嘛,我同她一起便是,那也没什么关系。”凤雁北云淡风轻得就如同不是在谈论生死,“而且没有一个月了,她在你给她施摄魂术时,忍受着巨大痛苦,逆着记忆流失的方向,强行记下了我的名字,母后你知道那有多痛的是吗?于是她丢失了本应不该这么快丧失的语言能力,她已经不能说也听不懂了,所以只有十天,也许更短,我们没你说的一个月了。”
“那你就更不该忤逆哀家的意思,哀家是你的母亲本不想这么为难你,你好好想想清楚,哀家从来都不想分开你们。”太后见他似乎心如死灰,毕竟骨肉连心,便也软下了口气。
“母亲?”凤雁北脸上浮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哈哈,母亲,多么亲切的字眼!不,你不是我的母亲,否则我为何在你的身上从未感受过温暖?”
听得此言太后勃然大怒,冲到凤雁北的跟前:
“你简直是疯了,竟敢对哀家如此的大逆不道!”
“我疯了,是,我早就该疯了,生为皇室子女是我最大的悲哀。从小到大你曾疼宠过我吗,你从没有关心过我真正要的是什么,你教会我高傲,教会我冷酷,教会我猜疑,唯独没有教给我的便是幸福。而如今你却要夺走我生命中唯一的温暖,她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福啊,所以就算是死,我也不要用任何其他的人来使她受丝毫的委屈。”凤雁北声音微弱无比,却撼人心魄。
“你只知她救过我的命,当初我对莫桑解释为何要留她在身边时也是如是简单一说,可是你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救我一命的,而我被掳去北朝又遭遇了什么。燕子叽,这个我曾深爱过的男人,他在香桂的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我,像对待一个娼妓一样。”说到此处,他环视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看见了他们眼中的惊骇,不禁想起香桂满溢着不舍和怜惜的眼,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凄然,“是香桂一遍又一遍为我清除身上的污秽,用她孱弱身体维持着我几不可感的体温,以及那颗凉透了的心。她无数次地告诉我要活下去然后逃出那里。没有她我根本活不下来,可是在她的帮助下我逃离了那个如地狱一般的牢房,同时也恢复了原本的冷硬和残酷,我竟然想牺牲她的生命,来掩盖所受的极辱,便将她推落悬崖,掉进冰冷的河水。可笑的是,失去了她,我却再也无法摆脱寒冷的梦魇,身边无数的绝色容颜再也无法激起我生命的火焰。只有在梦中,那曾于我如地狱一般的牢房,竟因她的存在变成了我再也无法复制的天堂。”
说到此处,凤雁北紧闭了双眼,却依然无法抑制泪水的奔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被严寒侵袭的日日夜夜,那没有香桂在身边的痛,至今他还无法忘却。良久——
“可是,老天怜我,她竟然没死,却伤了一条腿。重新可以拥着她,我终于睡了那几个月从没有过的好觉。然而可笑的尊严令我不仅没有珍惜她,反而对她施加了无休止的折磨和羞辱。”心痛的感觉再次袭向他,“但是,就算如此,她依然没有记恨责怪于我。所以为了不成为被别人利用来要挟我的棋子,她这样一个弱女子,毫无惧色地将匕首扎进了自己的胸膛。可我怎么能够让她死去,我怎么舍得再次失去她?于是我不许,她便也不做,她总是那么的纵容我,所以她活下来了,活下来了。谁都体会不到这之后我过得多幸福,多快乐。可是你,将这一切都毁了,毁了。”
“五哥!”莫桑见凤雁北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像两口枯井,不由内心也大恸,便低唤了一声。
而凤雁北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一般转过身,背对着众人道:
“我得回去了,她在等我,从今以后生死我便一直都陪着她吧,没有她,我生无可恋。”说完,便扔下被深深震撼的众人走出了大殿。
看着儿子落寞而萧索的背影,太后重重的跌坐在凤椅之中,茫然低语:
“哀家错了吗?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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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雁北一走进北苑,便看见香桂仅着中衣,外罩一件大氅,倚着廊柱,坐在石阶之上,眼神空洞,迷迷蒙蒙地抬头看着已经暗黑的天空,嘴角还牵着一个温柔无比的微笑,一手抚着腕上的羊脂白玉手环,正喃喃低语着什么。
站在一旁一脸焦急的青儿,见他回来,忙上前泣道:
“王爷,您可回来了。她这大半天的,都没吃什么东西,吃了还会吐,跟她说话也不应,就这么一直坐着,哄也哄不走。”
“吐了?”
凤雁北低吟了一下,便关照随身的侍卫去请太医,然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沉静如昔的她,走上前也坐在石阶之上,轻轻地揽过她单薄的肩,柔声道:
“桂儿,看什么呢?”
香桂虽没什么回应,却也不怎么抗拒他的怀抱,就这样静静地倚在他的胸前,眼睛依旧空茫地看着天空。
“你要看,我便陪着你,可好?”凤雁北将她身上的大氅裹紧,淡淡地却也无比温柔道,“以后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看着两人相偎的身影,青儿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她捂住啜泣,跑进屋内取出一床阔大的锦被将两人裹住,这末冬的寒气依然沁人骨髓。
又是一个十五了,随着天渐渐的暗沉,一轮圆月从北苑的东墙慢慢地爬上了芙蓉树梢,绝美而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院内每一个角落,也如轻纱一般笼在相依偎的两人身上。原本一直静静的香桂,突然伸出手指着如玉盘一般的月亮,脸上绽放着无与伦比的光彩,喃喃道:
“雁北——”
凤雁北终于明白她大半天的坐等所为何来,不禁将脸贴上她已经冰凉的小脸:
“对,雁北,那是你的雁北。”
感觉到脸上的一片濡湿,香桂稍稍地偏开头,眼睛终于落在身边的男人脸上,无波无澜的双眼仔细的研究着面前绝美的容颜,然后便展现了一贯沉静温柔的笑颜,粗糙的小手抚上凤雁北眉心的殷红,低喃道:
“雁北——”
他动也不动地任由她在眉间探索,一颗心却早已鲜血淋漓,如若不是他考虑不周,又怎会如此?而他一直都知道,在她心里唯一无法放下的便是那轮美丽的月亮。
易太医进入北苑时,也不禁被眼前如此凄美的场景给惊呆了。救治过香桂的他自是知道凤雁北对香桂的深情,他长叹一口气,上前躬身道:
“王爷,老臣前来为姑娘诊脉。”
凤雁北轻轻地拉下香桂的小手握在掌心,香桂便又靠在他的怀里,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易太医走过去坐在凤雁北的边上,就着他的手掌握住了香桂的腕脉。片刻之后,他轻轻松开手道:
“王爷,香桂姑娘呕吐是因为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凤雁北浑身一震,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她的脉象是喜脉,但是她气血凝滞,心神俱散,随时都有滑胎的危险。不管有无用处,老臣会开一些益气保胎的药——只盼能有一点帮助。”
听得此言,悲痛已极的凤雁北反而笑了起来,他挥退易太医,对香桂道:
“桂儿,我们有孩儿了,我不会放弃,你也不要,好吗?”
仿佛感受到他内心的剧痛,香桂收回眼神,依旧温柔至极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将唇印在他的眼角那颗将滴未滴的晶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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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莫桑公主求见。”
洪林在门外传话,青儿赶紧出来:
“嘘——小点声,还睡着呢!”
“公主似乎有急事,你还是通报一下王爷吧!”洪林为难道。
“那好吧!你等会儿。”
青儿站在内室门口,轻声喊道:
“王爷,王爷——”
“何事?”凤雁北其实早就醒了,却一直看着怀中的香桂,生怕一眨眼她便不见了似的。
“莫桑公主求见。”
凤雁北坐起来,刚要应答,便看见香桂睁开了眼睛。
“桂儿,你醒了?”
香桂看看眼前的男人,心里觉得格外的窝心,又想起昨晚他对她的温柔疼爱,虽不甚明白,但也非常喜欢他的触抚,便羞赧的坐起身,小手不自觉地搓拧着被角,却发现自己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于是本已发烫的脸颊顿时红透了。
凤雁北见她如此也不禁笑了起来,将自己裸露着的虽清瘦却很精壮的上身贴了上去,轻轻地抱住香桂。不管还有多长时间,反正现在他还能抱她,疼爱她,这就够了。
“王爷?”青儿在外久得不到回应,便又催了一声。
“知道了,让她进来在外厅等候。”凤雁北取过衣物先替香桂穿好,再将自己穿戴整齐,洗漱完之后,才牵着香桂的手出了内室。莫桑站在外厅已等候多时了。
“没想到,如今我要见你一面也得通传了。”
凤雁北刻意忽略了莫桑语气中的不满和嘲讽,领着香桂坐在桌边顺手拿起桌上青儿准备好的粥,小心翼翼地吹温,边喂香桂吃下,边开口道:
“你有何事?”
“子渊和飞鸾不日将返回禹奚,作为主人,你怎么着都应该为他们饯行的。
“他们——”凤雁北欲言又止,毕竟此事子渊兄妹二人总是无辜的。
“我还以为你完全不介意别人的感受呢?”莫桑哂笑道。
见亲妹如此,凤雁北不由冷哼一声,也不再开口。
“说他们不生气,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能理解你的决定。不过我们的舅舅——禹奚之王能不能理解,我就不知道了。”莫桑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反而不无担心道。
“那就和我无关了。”凤雁北冷笑道,“我和桂儿还有多久,我都没办法知道,我还能怎样?”
“母后有一点动摇了,你别放弃希望!”莫桑安慰道。
“是吗?我还能抱这样的希望吗?”凤雁北苦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碗,为香桂擦去唇边沾染的粥汤,道,“何况我都不知道,就算母后能帮她解开摄魂术,她能否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可是不管她恢复成什么样,总比现在好吧?而且巫族是禹奚的王族,飞鸾和子渊比我们更加了解这个古老的法术,也许他们会有什么好方法也不一定啊!”
听了莫桑的话,凤雁北两眼顿时迸发了灿烂的光芒:
“对呀,不管怎样,总比现在要好吧!你帮我安排一下,我要见飞鸾和子渊。”
倚鹤轩内,几个人早已坐定,但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尴尬的气氛一直笼罩当场。最后飞鸾见每个人的表情是如此怪异,便终于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道:
“行了,这件事最倒霉的是我,你们尴尬个什么劲哪?我说凤雁北,我已经跟姑母说过了,不是你不要娶我,而是我不要嫁给你。回去之后我也会这么跟父王说的。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
凤雁北沉吟一会儿,道:
“你说。”
“我要你把北苑门口那个把门的混蛋赐给我。”飞鸾几次欲私闯北苑均被轻而易举地拦下,现在想起那个人貌似恭敬,实则桀骜不逊的态度就一肚子的气,如今凤雁北有求于她,当然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让那个影卫知道知道她飞鸾的厉害了。
听了飞鸾的话,在座的莫桑和凤倾东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只有禹子渊似乎没有听见妹子的话似的,好整以暇地看着微微变色的凤雁北。
“洪林?”凤雁北沉声确定道。
“对,就是他!”飞鸾斩钉截铁道,“我要带他回禹奚。”
“洪林不是我的奴仆,他从小便和我出生入死,此事我得征求他的意见。”
凤雁北命身边的侍卫唤来洪林。洪林进入倚鹤轩,向所有人见过礼之后,便默默地站在凤雁北的面前,静候命令,完全没有注意到身着火红衣裳的飞鸾那似乎要喷出火焰将他烧死的眼神。
“飞鸾公主向我要了你,你觉得呢?”凤雁北简略的问道。
洪林有点意外,便终于将眼光转向了红衣少女,随即又转回来颔首道:
“但凭王爷做主!”此时谁也没有发现,洪林低垂的眼睛中闪过的一丝狡黠。
“那么从今往后你便是飞鸾的侍卫,好好保护我的小表妹吧。”凤雁北似乎看出了什么,意味深长的道。
洪林听得此言,也不用飞鸾命令,便自动站在了她的身后。飞鸾见他如此也不多言,毕竟日久天长嘛,收拾他的日子还在后头,她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被飞鸾这么一闹腾,倚鹤轩内的气氛总算是自然了些。
“既然飞鸾的事解决了,你还是带我去北苑看看弟妹吧!”禹子渊站起身道。
凤雁北惊诧地瞪大了凤目。
“别这么看着我,”禹子渊轻笑一声,“我们到底是表兄弟,而且我也不愿妹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如果你为了救自己的女人便利用飞鸾,我就不可能原谅你了。”
没有想到子渊会说出这番话,就连一向自傲的凤雁北也不由地心生钦佩。凤倾东抚手笑道:
“这下便好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什么话一说开便没什么芥蒂了。小桑,你说呢?”
莫桑意味深长地看着禹子渊,目光恰巧与他看过来的眼神相接,发现原本凌厉霸气无比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些不该有的柔情。她慌忙垂下眼睛欲言又止道:
“只是母后那儿——”
半句话又将众人带入了残酷的现实,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倒是凤雁北轻笑一声沉声道:
“最坏又能怎样呢?左右不过一个死字罢了,走吧!”
一行人来到北苑时,香桂依旧抱着膝坐在廊下青儿事先铺好的垫子上,眼神空洞望着阴霾的天空,但神情间却有着与众不同的温柔沉静。
禹子渊轻皱起俊眉,对凤雁北低声道:
“你过去跟她说话,让她看着你。”
于是凤雁北上前依然坐在她身边拥住她,柔声道:
“桂儿,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好吗?”
感觉到熟悉的温暖包裹着自己,香桂转过头便对上凤雁北充满柔情的眸子呓语道:
“雁北——”
凤雁北轻抚过她清瘦的面颊,对众人道:
“瞧,她只记得这两个字了。还好,她能把我和这两个字对上!”
禹子渊凝神看向香桂的眼底深处,良久都未开口。飞鸾沉不住气了,开口问道:
“怎么样啊?哥——”
莫桑牵住飞鸾的手,轻轻地掩口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又过了片刻,禹子渊大汗淋漓地收回眼神,对凤雁北道:
“情况不太妙,她的神经损伤过大,而她倾尽全力留下的不是那两个字,而是对你的眷恋和珍爱,如今就算姑母给她解咒,她对你的那份记忆将变得零散、混乱,最终她会在清醒那一刻崩溃。而现在如果不及时解咒,她不久便会带着对你的爱死去。”
凤雁北完全怔住了。
“怎么会这样?”莫桑喃喃道。
“你的意思是,就算解咒,她也会变成疯子?”凤倾东不敢相信地问道。
“没有别的方法吗?”飞鸾急切地问道。
“而且她又有了身孕,胎儿的成长会削弱母体的体质,她能不能熬过解咒时的痛苦,也是未知之数。”
禹子渊的话使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而凤雁北却出人意料地笑出了声,但是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决绝。
“没关系,反正这几个月是我逆天而行强留的她,老天终究是不会善待我的,这便是命吧!”
“你何时也信命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北苑门口传来。众人转身看去,原是太后。
凤雁北已懒得再说一个字,便扶起香桂往房里走去。
“站住,你不想救她了吗?”太后上前喝止住他。
“哼!”凤雁北并不多停,冷哼一声继续前行。
“五哥!”莫桑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凤雁北,“五哥,你听我说一句话。只要她活着总有希望的,不是吗?”
凤雁北不禁怔在当场。
莫桑赶紧跪在太后的面前:
“母后,求您救救她,救救五哥!”
凤倾东、禹子渊和飞鸾也跟着跪下。见此情景,太后不由软了口气:
“哀家今天既然能来,便是为她解咒来的。你们不用求我,都站起来吧!雁北,我知道你恨我,我确实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也从不奢望你能原谅我。可是如果你因为个人的怨怼,而贻误了给她解咒的最好时机,便太愚蠢了。桑儿说的对,活着总有希望。”
凤雁北将香桂交给青儿慢慢转过身,盯着自己的母亲哂笑一声道:
“死亡,疯狂,你让我怎么选?”
“刚刚子渊的话我也听见了,他说的没错。但是我有办法让她既不死,也不疯,更不会伤害她腹中的胎儿。”太后道。
“什么?”凤雁北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喜色。
“能令她疯狂的零散混乱的记忆,主要是关于你的,我只要在解咒的同时抹去她认识你之后的时光,她便不会崩溃。”
听得此言,凤雁北刚刚浮起希望的心又陷入绝望:
“但是她会将我忘得干干净净,对吗?”
“对,可是你爱她,并且记得所有的一切,你可以和她再次遇见,把她重新带入你的生活。不过,你的动作得快,否则她的肚子可不会等你。”太后道,“解咒时,你和子渊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和胎儿,便会帮助她渡过难关。而我也会对她的记忆作一些调整,不至于让腿疾刺激她脆弱的神智而导致疯狂。但是度过危险期之后,她也会因一些机缘巧合恢复一些对你的记忆,恢复成什么样,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