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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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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席卷蔓延,将原本浓郁热切的绿色覆盖,转为深深浅浅的淡黄与赤红,天空配合地转为黛蓝,甘当这一场秋景的背景板,秋风簌簌地跟过来,宛若恋人的低喃与絮语。
在滨城郊区的美术馆前,停着一台造型流畅的吉普车,靠在车旁的女人缓缓抬起头,赵知行今天穿着黑色风衣,露出牛仔衬衣和一条银项链,牛仔裤不松也不紧,恰好能修饰腿型,脚上蹬一双大黄靴,身量修长,步履不停。走到美术馆门口,她反反复复将今天美术馆前的横幅看了好多遍,目光逡巡着“韩青绿女士个展”七个大字,在韩青绿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久到后面等待进场的人有些焦躁。
保安见状,正要提醒他这里不能久留,进馆要扫码的时候,就看见这女子,尽管被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眼中的笑意盈盈溢出来,指尖轻轻点过那个绿字,低声说了句,好久不见呀。随即又恢复正常,向自己展示绿码,然后快步混入人群中,宛若一滴墨,融入书法的笔画中,一撇一捺,消逝不见。保安失笑,在美术馆工作久了,怎么自己也开始受到艺术的熏陶了,不过美术馆多的是怪人,也不多这一个。
怪人赵知行从进了美术馆,就像是一株植物一样,向着每一幅画作,向着她心中永恒的光亮,攫取养分,填满自己空荡荡的胸膛,叶片伸展,花枝摇晃,在秋风里,将自己凝固成时光深处的模样。
思绪顺着画上的经络,飘回了研究生刚开学那个秋天,那时候赵知行比现在丰润一些,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照旧例,开学典礼是由几个学生会的学姐负责带队,将新校区的新生运送到老校区观礼,一个学校有很多个校区的缺陷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当年轻的血液一股脑儿涌回古朴宁静的校区时,不出意外地堵车了。
赵知行在汽车反复停摆的间隙,艰难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晕车的毛病又犯了,这可是新生第一次集合啊,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能这么丢人呢。她的眼中泛起水雾来,这司机大哥要是再这样咯噔咯噔地开下去,她把早上吃的烧饼豆腐脑吐出来是迟早的事,她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手,声音里混杂着说不出的疲累,“学姐,我可以先下车吗?”
韩青绿刚刚点名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学妹,她的名字好听,人也爽朗,穿着粉色的卫衣坐在车子偏前的位置,笑意盈盈地和同学说话,笑声蔓延,青春逼人,周身温暖和煦。可这会儿脸色蜡黄,神色慌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扶着座椅往前走,边走边问,“同学,你怎么了,这里是不是不能停车啊师傅?”
她的声音真好听啊,赵知行蜷在座位里想。
司机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腔,“这疙瘩可停不了啊姑娘,再等会吧!”
说话间韩青绿已经走到了赵知行的座位旁,手覆在她肩上,“怎么回事儿?吃坏东西了吗?”
赵知行仍是一手捂着嘴巴,眼前的美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韩青绿的黑发柔顺地散在脑后,琥珀色的眼仁儿嵌在白皙的脸上,眼波流转间,尽是关切的神色,鼻梁高挺,红唇一开一合,渡过来好闻的香气,柔柔地将赵知行周身包裹,她美得像是旷野里挺立的胡杨,亭亭玉立又动人心魄。
离得这么近,赵知行竟然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世间其余的声音都被抹去,腹中的疼痛也丝毫不觉,一眼万年,一见钟情,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她的脑海中闪过诸多一字成语,那双眼睛仍是亮晶晶地闪烁,中文系出身的人,此刻什么诗句也想不起来,只想立马住进那双秋瞳中。
韩青绿觉得奇怪,这人怎么傻愣愣看着自己,还捂着嘴巴,今天早上吃的面包牛奶,不会是有什么味道吧,她皱皱眉,捏了捏赵知行的肩膀,“同学,你怎么了呀?”
赵知行只觉得那双手像是淬过电,一下一下点在自己的肩膀上,再动弹分毫,自己便要命丧于此,玉石俱焚。在一片燎原的大火里,她找到自己的声音,“学姐,我有点晕车,想吐。”说完脸上便泛起晚霞,太羞耻了,说这些实在是太羞耻了。
“走,跟我下车。”韩青绿当机立断,拽起赵知行就往车下走,走到自己座位拿了包,和同行的同学说,“看这样子还得堵一会儿,你们先进去找座位,我俩完事儿了就过去。”
赵知行跟着韩青绿的步子走,眼睛只落在她们相牵的手上,自己的手有点出汗,真是罪过罪过。想抽回来又舍不得,祈祷这车子永远都不要停才好。
两人下了车,带着秋意的空气,凉爽肆意,钻进赵知行的鼻腔,舒服得她打了个寒噤,韩青绿还以为是她要吐了,赶紧松开她的手,在自己的小手包里翻找纸巾,赵知行摆摆手,如避蛇蝎一样避开自己,快跑几步,跑去稍远一点的树下,扶着树干呕出来。
青绿拧开一瓶水,也是,任谁被看见晕车呕吐,也会不好意思,便也不着急,慢慢踱步到她身后,“喝点水吧,缓一缓我们再进去。”
赵知行别扭地接过水,小小抿了一口,又被呛到,疯狂咳嗽起来,韩青绿看她那个假装矜持的样子就好笑,把头拧到一边,嗤地笑了声。
赵知行的耳朵都红了,真是太丢人了,二十年最丢人的时刻就是今天。她深呼吸了几下,“谢谢学姐,学姐怎么称呼啊?”
韩青绿歪了歪头,“韩青绿,他们都叫我丹姐。”
赵知行脑子有点懵,“青绿,青绿为什么是丹姐?”
研究生院的专业分得细,韩青绿是艺术学大类下的国画专业,赵知行是文学大类下的文艺学专业,两个人隔行如隔山,饶是赵知行成绩再好,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韩青绿大步往前走,一边招呼赵知行跟上,一边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因为丹青丹青,你说叫青姐和绿姐是不是很奇怪?”
赵知行认同地点点头,“水墨丹青,这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学姐你名字真好听。”
韩青绿绽出一个笑来,迎着阳光看,细碎的光融进她眼中,赵知行的心脏又是一滞,呼吸也不快不慢,不知道如何是好。
光华轮转,赵知行走到另一幅画前,刚要停下来,便听见后面熟悉的,她翘首期盼的声音响起来,“这副画的创作灵感呢,来源于冬日的滨城,这是有一天我……”眼中的酸涩泛起来,一时间竟干扰了听觉,只有擂鼓的心跳声,咚,咚,咚,提醒自己,如今还鲜活地存在。
等到人声渐远,自己的心绪也恢复短暂宁静的时候,她开口叫住了韩青绿,“仙女姐姐,好久不见啊!”她的声线清冽,宛如雪山下的清泉,环佩叮当,漱玉淙淙。
韩青绿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有一瞬间的怔忡,缓缓转头,对上赵知行的视线,记忆中的脸庞与现在重叠,她高了点,也瘦了点,站在那里,根骨分明,自成修竹。
她欣喜地跑过去,裙袂飘飘,连带着赵知行的青春,立在她面前,“好巧啊知行,你怎么在这里!”
青绿比原来瘦了一大圈,身上舒适的麻料裙子映着身形更是清减,亭亭玉立站在美术馆里,自有一种东方风韵。眼中的璀璨减了几分,脸颊也凹下去,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反倒让她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宛若是贪恋凡尘的仙女。
赵知行咧开嘴,绽出张扬的笑意,酒窝里盛满了经年相思酿成的醇酒,“好巧啊仙女姐姐,原来你也在这里啊,恭喜你呀都开个展了!”
韩青绿不理她话中的揶揄,故友相见的喜悦让她没听出来赵知行有些颤抖的尾音。热络地拉着赵知行,“别说没用的,你丹姐今晚上庆功宴你可一定要来!”
赵知行由着她拽,满载的笑意挂着,一刻也没收敛。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句好巧,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或许韩青绿永远也不会想起来,原来你也在这里的上一句是,爱是天时地利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