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天色已大亮,疾驰的马蹄在茂密的丛林中一闪而过,扬起地上混着沙砾的雪沫,在刺透云幕的光束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李耿只回头望了一眼那远去的树影,一如当初他回头望向北漠的草场,只是这次不再有四起的狼烟和滔天的火光。
而且这次,不是逃跑……
树梢枝头还未消融的积雪逐渐褪去了光芒,一阵冷风掠过,天色再次暗了下来。
马蹄声渐缓,终于在一片树根盘缠交错的密林中停了下来。纪筈翻身下马,将马牵到一边拴好,才对马上的人伸出一只手,“下来,先休息。”
李耿盯着面前的那只手,并没有撑上去,而是选择自己从马上翻下去。结果就是,离地面有点高,脚下没站稳,不重不轻地摔了一身混着雪渣的湿泥。
纪筈毫不在意地收回手,也不去扶人,只淡声道:“什么时候了还摆架子。”
李耿没说话,自己爬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泥,然后靠着一旁的树坐下了。脸上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些明里暗里的嘲讽打在他身上就像打在棉花上。
纪筈皮笑肉不笑:“小朋友,你知道你这样很…?”
李耿这才抬头望向纪筈,脑袋轻轻一歪,显然是没领会到这个停顿的含义。
“欠。揍。”
李耿点点头,示意自己懂了,接着却又面无表情地开口:“你这个人很奇怪,他们从来不会这么说。”
纪筈眯了眯眼睛,他们?
见纪筈面露疑惑,李耿又接着说:“他们从来都直接揍的。”
纪筈:“……”揍得好。
纪筈:“他们是谁?”虽然嘴上问着,但关于“他们”,其实纪筈心里还是有答案的。一大早去镇子上,不光陈邦泰,这个奇怪的少年他也打听了一番。林林总总大概就是这孩子是镇上一个大户人家在路边捡的流浪儿,那户人家把他捡回去后对他却并不好,锁在院子里日夜打骂,只当是捡了个家里大大小小的出气筒,昨日这孩子却好像不知怎么居然逃了,那家人到现在还在找。说起来,那人还向纪筈套问这孩子的下落,说是那户人家悬了不少赏金。纪筈随口胡诌了几句,那人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了。
李耿好像感到后怕似的蜷了蜷身体,小声道:“府里的,是不是人不确定。”
纪筈:“……”不是人还能是狗了?
“你知道的吧。”没等纪筈开口诘问,李耿先声夺人。
纪筈:
“你肯定问过了。”
纪筈:
纪筈:“当然,我并不信你。”
李耿再次点头:“嗯。”
纪筈:纪筈此时的脸色很不好看,年纪的优势并没有让他在这场谈话中占得便宜,反而处处陷入被动。直觉告诉他,这少年,很关键。
李耿摸摸耳朵,“我不会骗人,”昨晚的经历却历历在目,无奈又添了句,“从现在开始。”
纪筈微微向李耿投去一瞥,那眼神像银针一般扎在李耿身上,“哦?毕竟我不是你,到底骗没骗人谁知道呢?”
李耿:“只要你带我去北漠。我绝对不会骗你!”
这孩子对北漠的执念有些不寻常的深,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哪怕是不知从何处看出自己来自朝廷,善恶却也难辨,如何笃定自己会信他所言,留他性命。纪筈欲要再问,两人却不约而同望向后方。夜中栖眠树梢的鸟雀突然纷纷扑腾着翅膀扎入墨色的天穹。
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阴暗里,点点火光闪烁。
纪筈一脚踹散火堆,二话不说直接将李耿提溜上马,自己再翻身坐稳。
那远处的火光却愈来愈烈,显然,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纪筈双腿猛一夹马腹,□□马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奔入林间。
李耿紧紧抱住马脖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颠下去摔死。
“是来抓我的!”李耿在铺头盖脸的冷风中大声道。
纪筈压低身体,宽阔的胸膛紧紧贴着李耿单薄的后背,使李耿牢牢被固定在马上,“踩到了,抓紧。”
狂风呼啸,几乎要将李耿的耳朵刮掉,后背却隔着薄衣传来一阵有力的心跳。温暖覆盖下,自己也开始与那心跳同频共振,紊乱的呼吸逐渐平息。
李耿双颊微微发烫,趁机回头从纪筈的臂弯下看了一眼,只见那火光愈来愈明亮,已能看见那光亮下驾马者身上皆着家丁样式的短打,总共应有四五人。
“是府里的打手,他们追上来了。”李耿提醒道。
纪筈眉头微皱,并不回头,只沉声道:“早知挑匹好马。”早上买马时却顾着省事了,也没好好挑,店家恐也只是随手牵了匹,现如今竟跑不过了。随即又转念一想,顾着李耿,他们两人虽没全速前进,却也是远去那镇子近百里,这些人不但准确辨别了方向还能追上他们,想必是马鞭子都抡冒烟了。
“你真只是他们路边随手捡的?”
“不记得了。”李耿索性两眼一闭,大有一副要做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现在装傻不怕我把你扔下去么?不会骗人刚刚谁说的?”纪筈好气又好笑。
李耿感受着纪筈说话时胸腔传来的震动,又开始装死,“北漠。”
纪筈早知道他的德性,闻言也不恼,只考虑起一会儿怎么解决后面的人。
偌大的密林中,迷雾渐起,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前方那匹马用尽全力也无法将后面的一群马甩开,而后面那群马也无法做到再拉近距离,最终陷入了一个非常焦灼又莫名平衡的局势。
霎时,一马引颈嘶鸣,李耿只觉身下一空,大有人仰马翻之势。果然下一刻这马前蹄一折,翻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纪筈提起李耿的后襟纵身一跃,齐齐摔在一旁的地上。
这马儿好死不死竟然踩到一块圆石失了蹄,趋于平衡的局势电光火石间便倾斜向一边。
两人刚从地上爬起来,身后刀剑便已至眼前。纪筈挥手抽出背上黑布缠绕的长物格挡,两者相撞发出震耳的铮声。慌忙之中,纪筈还不忘回头叮嘱李耿,“躲好,等我。”
李耿见状也不敢捣乱了,手脚伶俐地跑向了一棵粗树后躲好。
这头纪筈也算是放开了手脚,扯下长物上缠绕的黑布,露出雪白的刀刃。锋利的眉眼映在刀面上更平添几分狠意。
一来一往间,对面五人也逐渐发觉这不是个好对付的,呵斥道:“阁下究竟何方神圣?此子乃我府一养儿,何故做到此种地步?”
纪筈刀起刀落,招式尽显凌厉,“不过是路边捡的乞儿,我就是带走又有何妨?”
“决不可!”见说不通,五人手持棍棒,一齐向纪筈袭来。早也没想到李耿身边竟有此高手,只带了棍棒以作恐吓,如此五人面对强敌也是痛苦不已。
纪筈丝毫不露破绽,持长刀横劈,头上斗笠却被紊乱的风流掀翻,在荧荧火光中漏出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庞。
对面也没料到黑衣下是个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心下更加叫苦不迭,这要让家主知晓,他几个真真无活路了。
纪筈眉头一皱,今日本不欲见血,现下可能是不行了,这几人必不能活。长刀在手中行云流水的化解棍棒的攻势,突然刀锋一转,直直斩向左侧,打算偷袭的那人直接身首分离,鲜血洒了一地。其他几人也溅了一身兄弟的血,个个脸色煞白,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变作防御之势决意逃退。
纪筈哪看不懂他们所想,手腕反转,刀背向前,朝着一人当胸砸去,直砸得那人口吐血沫,怕是内脏都砸作了碎肉,倒在地上不停抽搐。
剩下三人更加坚定了逃跑的决心,甚至有些慌不择路,把背部留给了纪筈。纪筈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地上还没死透的人,提刀追去。
最后,李耿只听见了不远处传来几声惨叫,林子便再次归于死寂。心跳凶猛得仿佛要冲出胸腔一般,李耿扶着树不住喘息,四肢也软的快站不住。
一道惊恐,痛苦而又绝望的目光突然与李耿相视,是那个还没死透的家丁。他定定地盯着李耿,仿佛要把李耿盯出一个窟窿。李耿也盯着那人,看着那人在血泊里渐渐平静的身体渐渐冰冷下去,也被吓得起了一身冷汗。
打破这诡异的安静的还是纪筈,去而复返的他带了一身的血腥味,脸上也沾上了几滴殷红,整张脸显得诡异而妖冶。长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血,脚边是那几人随手扔下的火把。
“过来。”纪筈开口。
李耿扶着树缓慢挪动脚步,强制自己不能腿一软直接跪下去。
纪筈看着那个矮小的身体颤抖着寸步难行的样子,抬了抬眉,心里终于舒服了些,“我还以为你真不怕死呢。”
李耿没说话,扶着树的手怎么也不敢松开。
纪筈看得出他是真怕了,也难得地不再逗他,只走过去捡起斗笠重新戴在头上,然后走向李耿。
离得近了,纪筈才发现这孩子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泪水却糊了满脸。
“……”
纪筈将刀插在土里,自己蹲在李耿面前,冷着声音道:“知道怕了就好好听我话,事情办得好我肯定能保你安全无虞。”一眼闭,又觉得这样会不会直接给人吓傻了,想了想又抬起袖子找了块还干净的地方给李耿擦了擦脸上的泪渍,“……别哭了。”
纪筈哪懂哄孩子,见李耿还是没什么反应,硬邦邦的将他搂进自己怀里拍了拍背,轻声道:“行了,那几个也不是好人,死了就死了,别怕……”
李耿在浑浑噩噩间被圈进了一个带着热气和血气的怀抱,脑海里的种种过去与现实重叠在一起,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眼泪便决堤般涌出,埋在李耿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李耿哭得有些忘我了,他哭他的父母,也哭他自己,哭他的过去,也哭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