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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痛经不是病(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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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寿数不过几十年,仙师竟不肯多送孤一程吗?”新近登基的卢荣仁纡尊降贵地坐在榻边,牵着老道枯瘦的双手。
确实是挺可惜的。侍立在廊下的明之想。如今新皇践祚,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师父这个时候去世,确实是不巧。
新皇絮絮叨叨地念着些什么。当年他左肩箭伤月余不能愈合,他连日高烧不退,是仙师带着弟子,不避污秽,替他清理伤口,才保住他性命。
还有什么,他弟弟当时中刀伤及筋脉,血浸透了棉衣,不过一时半刻,嘴唇都白了。是仙师带弟子缝扎经脉,又悉心调养,不过半月就恢复如常。
……
老道像是强撑着一口气,对卢荣仁说:“贫道今日将遽归道山,留在世上的唯有小徒一名。”
卢荣仁回头,看了看门外廊下立着的明之,心想,这是在托孤了。
她现在仍然做道童打扮,但是就如老道所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女儿了。她才十几岁,手足纤细,身形有隐约的起伏。
老道说:“她出身博陵崔家,因仙缘入我门下,承我法门。我去后,她可代我助陛下益寿延年。”
老道接着断断续续地说:“只是她年幼,尘缘浅薄,还请陛下为她寻门亲事,帮她在凡尘安身。”
明之心想,老道这儿打了什么注意。我有爹娘有兄长,不当道姑了就回家去,怎么就得要亲事?况且,她身体不同正常人,根本不能生育,老道又不是不知道。
卢荣仁毫不犹豫:“仙师放心,孤一定妥善安排。”
明子在廊下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这是什么逻辑。可是明之常年当一助,听主刀胡言乱语,她还是习惯性地腹诽而没有出声。
老道又说:“明之他本是男子,却生做女儿身,因此不能孕育……”
卢荣仁哽了一下,却并不意外。崔家是高门,虽然行事不拘小节,但能让幼女随军当医官,想必是有些缘由的。若是仙师金口玉言,说她本是不应是女儿,倒也说得过去。
“我这拂尘,就留给明之做念想吧……”老道话音刚落,便断了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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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杏花微雨。明之站在凉亭,似听非听着的宫苑的雨声。
看起来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春雨困在亭下,实际上,却是她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这宫苑富丽至极却疏于管理。莲池边石砌的台阶上刻着繁复的花纹,但因为兵荒马乱无人清扫,长出了星星点点的青苔。
若是在家里,阿娘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阿娘出身琅琊王家,持家最是严谨。虽然阿爷整日放浪形骸,一年有八九个月都在山中,但家中永远是体面的。
山河易主,兵马倥偬,明之却有些想家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箭步穿过雨雾,把一个锦盒捧到明之面前。
明之下意识地接着锦盒,顺着锦盒的轨迹抬头望向那女子。
她眼角眉梢都点缀了胡族的血统,身形高挑,仪态舒展,腰背柔韧有力。
“小安?”明之试探着唤道。
“夫人问姑娘安好。”小安后退一步,作揖,一板一眼地说,“夫人接到仙师传信,派小安前来服侍。”
明之还不等她说完,放下锦盒,一下子跳到小安面前。勾着小安的脖子挂在她身上。
“几年不见了,小安你还是这么高!”明之开心地说。
这是来自原身的情绪和记忆。
崔家重嫡庶,小安是明之庶出的姐姐,但因为生母早逝,一直跟明之一起养在夫人屋子里。在六岁之前,是明之的玩伴。
“姑娘也长高不少。”小安不好意思地说。崔家重嫡庶,虽然在夫人屋子里长大,但她顶多算是半个主人。如今见了姑娘,还念着幼小时候的情分,她的耳廓微微红了。
而且现在的姑娘已经不是幼小时候的样子了,她已经出落成少女模样。
明之从小安身上滑下来,手臂却不愿放开,还是搭在小安脖颈上:“家里面怎么样,阿娘还好吗,阿爷和哥哥们回家了吗?”
小安别开脸,说:“夫人说若是姑娘问起,便说她身体康健,无需挂怀。大人和公子们都还没归家。”
明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乎有些不妥,但是原身的情绪和记忆都还停留在六岁。明之只好借着拾起刚刚丢下的锦盒,松开挂在小安颈项间的手。
不得不说,这是个蹩脚的锦盒。锦缎好像是从哪块幔帐上裁下来的,潦草地往漆器盒子上一裹。虽然锦缎是重工的蜀锦,盒子是上好的漆器,但裹在一起,确实不像个样子。
“里面是仙师的拂尘,黄门拿给我的时候就是如此。”小安眼睛垂着,耳尖还是微微泛红。
明之叹气,到底是师父的遗物,小安不敢动,但装在这不伦不类的盒子里面,到底不是一回事。
明之只好在亭下当场拆了这锦盒,取出了这个老道当年从不离手的秃毛拂尘。
酸枣木柄,不知什么兽毛的尾巴,稀稀拉拉的,十分寒酸。
虽然忍不住皱眉,但明之还是像当年师父那样捋了一把拂尘。
“明之,”是师父的声音,“师父回去了。”
崔明之吓了一跳,师父那个老道不是刚刚去世了吗?只是一松开捋毛的手,老道的声音便消失了。
崔明之心中疑惑,又把手放在拂尘尾巴上。
太清散人的声音好像响在明之脑壳里面:“师父回去了,以后就只能通过这拂尘跟你联络了。”
崔明之移开手,老道的声音又消失了。
崔明之看看小安,她自顾自地垂着头,好像有些懊恼,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刚刚的肢体接触有些过分了。明显不是听到了死人声音的表情。
崔明之又把手按在拂尘上,太清散人的声音再次出现:“嗨呀,你别拿开手,你听师父把话说完。”
崔明之赶紧又拿开手,这脑壳里的声音瞬间消失。
第三人称评论性幻听,声音来自体内,精神分裂症实锤了。
但这知识点显然超纲了,外科规培完全不涉及。
崔明之认命地再次把手放上去:“日后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摸这拂尘就能来请教师父。若是需要什么东西,拔下一根毛师父就能给你送去……”
“我不用想要什么东西……”崔明之心想,“我想要您安息。”
老道:“呸呸呸,说什么呢,为师只是归去了,什么安息不安息。”
崔明之:“……我一直以为归道山只是个委婉的说法,意思就是两脚一蹬嗝儿屁了。”
“呸呸呸,小孩子也不能乱说话,”老道说,“为师这里的药物啊,无菌器械包什么的,你日后若是有需要,不要客气,直接跟师父讲……”
药物和无菌包,这东西在这乱世可是珍贵物件。从前明之还好奇老道士从哪里弄来的。原来是这柄旧拂尘。
难怪毛都秃了,怕就是被拔没了。
“那师父可有什么要我做的?”崔明之心想,“老道可没有这么善良。”
老道说:“咳咳,为师不是那样的人,为师哪里需要你做什么。”
明之:“那不如让我回去继续当住院医。”
“你终于问到了,”老道说,“天道有常,但是人事幽微难测……”
明之:“不如师父说点人话。”
老道:“我是这个时代的安全监理工程师,主要负责维护关键人物的生命安全。免得他们因为一点小痛小病就没了,影响时代运行。而你,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接替为师的工作。”
明之:“这么重要的工作,安排给一个刚刚拿到规培证的外科住院医。是不是不太合适?”
老道:“确实不合适。选外科大夫主要是因为前面几十年总是在打仗,而关键人物大都在战场上行走。现在估计没什么仗要打了,应该安排内科人来的。”
明之:“……”
老道:“但这安全监理一个时代满员只有一名,只有职务交接的时候,才能勉强捎带上一个。这外科手术一个人实在是做不来呀。为师也是没有办法。”
明之心中恍然,原来前几年是职务交接,难怪明明同样是五六年的时间,她却过得如同在做梦一般。
硬要问她这六年来做过什么事情,她倒也记得,但真正清晰的感情都还停留在六年前。
老道:“交接的期限最多只有六年,为师还有别的事情,就不能时时陪着你了。实在有问题,可以用这拂尘来联系我。”
明之:“所以我现在就不太明白,我到底要干什么。”
老道:“我走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你只要顺着我的安排嫁人,留在距离核心不远不近的地方,混日子就行。”
“可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明之想,“这世界错乱也罢,毁灭也罢,又有什么干系呢?”
老道叹气:“你尘缘太浅,做这些确实是勉强。硬要说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为师可以告诉你史书上事情发展的脉络。反正都要在这世上过几十年,知道这些可以让你过得舒服些。”
明之:……
老道:“这一代的皇帝卢荣仁,和下一任皇帝他弟卢光仁,一般来说时代的核心人物就是这俩。你在旁边看着,千万别让这俩人不小心没了就行。”
小安看着明之抚着师父的遗物,眉头无意识地紧紧锁着,当她是为了师父的去世而伤怀,也不言不语地立在身边。
“非常容易对不对,为师先走了,这盒乐松你先拿着备用。”老道说。
明之一捋这秃毛拂尘,竟然真的捋出一盒没开封的乐松。还有一根兽毛缠在明之指尖,一起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