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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梦1 ...

  •   将军府门前立着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朱红漆的大门上是七乘九路的门钉,彰显着天家的倚重。
      江孚原是来看许久不见的胞妹,来了之后才知道舅舅因为忙把小妹送进宫中,由皇后帮忙照看照看。既然得了闲进了将军府,便留在府中等用过晚饭再走。贺家一门武将,府中的布置就和江南的亭台楼阁大不一样,更多是冷峻崎岖的山岩。在院子的一角有一片小小的梅林,贺老夫人爱梅,这是贺老将军专为她种下的。
      贺渊正坐在最大的那一株老梅树下,倚着树干坐在地上乘凉:“你父亲已经重病卧床不起三月有余,城中的大夫早已经请了个遍,我也请了宫中御医前来看诊,你也已经尽了心,他的命也就到这儿了。”
      江孚走过去,贴着贺渊坐了下来:“前日宫中御医又来了,只是得出的结果与其他大夫一致,说是病情又重了一些,照料得再好大抵也只能熬过这个年,我倒是心中有数,只是刘氏不认,一连半个月天天去城郊的福业寺为父亲祈福,撞上了城中有名的红娘,听说后面巷子里的林都尉儿子就是冲喜好的,忙叫人合了八字,过几日就进府。”
      贺渊诧异:“你父亲重病不起,谁还肯把女儿嫁过来?”
      江孚叹了一口气,头疼道:“城南柳家的女儿,正是不肯,老太太让二房的三叔把柳家大公子扣下了,逼着人同意了。我这半年跟着老师一直在研读文章,府里的事情就没有打理,等我知道了信儿,两家已经定下亲了。老太太也是踩到了柳家的痛脚,柳家两位公子文采十分出色,因为是商户的身份,不能参加科考,她便许诺人家把柳家两位公子都送进学堂,参加三年后的科考。”
      贺渊摇着头:“这刘氏最是死心眼,她认定的事八百头牛都拉不回,就是可怜的柳家姑娘了。他家我倒是听过一两耳朵,说是夫妻恩爱,二子二女都由柳夫人所出,生意做得也算不错。”
      “正是这个柳家,她父母不肯为了这些事儿卖她,她也不忍父母为难兄长遭难,自己站出来应了。”谁说不是呢,十五岁如花似玉的年纪,江孚都不敢想,要是幺幺被这样逼着嫁人,他会做出什么来,“我最近正在为这些事情头疼,既然许诺了人家,也不能食言。”
      这也不是个好事,舅侄两人聊了几句便不再聊,又把江孚留着用过晚饭,才送了回府。
      刘氏不知道在哪找了个云游道人,又是算了柳窈枝入府的时辰,又是说江栩如今病重,经不起吹吹打打,怕是声音杂了,要吓到他的魂。江栩病重,自然由江孚代替他从柳家把人迎娶过来。
      暗沉沉的夜色里,一长队穿着鲜红衣裳的人沉默着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明明是喜事,却透露出死气沉沉的气息,不像是活人的婚事,倒像是……江孚收了念头,不再胡乱地想。
      江孚站在院子当中,看着刘氏身边的崔姑姑欢天喜地地把柳窈枝送进后院,只觉得彻骨的冷,目送着柳窈枝消失,江孚也回了自己的院子中。
      他早前已经在心中盘算过,若是柳窈枝安分守己,那他自然也多给一分尊重,若是像外室张氏那样不知好歹,那他只能手段冷一些了。
      院子里早早就预备下晚饭,但江孚今日没了心情用饭,只喝了一盏热茶就回到了房内。他犯懒,躺在窗沿下的贵妃椅上看一本游记。这本游记是舅父写给母亲的,母亲虽然比平常的人家小姐爱闹一些,但因为从小身体不太好,被外祖母看得牢牢的,不许她出远门,舅父怜惜她困在四角的院落里,每每回家都会带上他亲自记录的游记,供母亲观览。这样的游记有十来本,每一本都是母亲心中挚爱,从前都是当做故事说给年幼的他听。后来母亲去世后,他就将母亲的遗物都锁了起来,自己也不再翻看。
      只是柳窈枝今日入门,他突然分外想念母亲,当年母亲必然是怀着无限欣喜嫁给父亲的,如今洛京都还传着当年母亲成亲当日的风光模样,穿着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热闹的走完洛京最繁华的街道。
      游记里写的是二十四年前舅父同当今圣上泗水河一战中一路的情形,那个时候四方割据战已经长达两年之久,西晋已然名存实亡,当朝天子昏庸无道,又赶上连年天灾赋税不减反增,西晋很快在战火中四分五裂。舅父当时还不满十九,但是已经随外祖父参与过不下百场大小战役,泗水河一战中,先皇委任舅父与当今圣上领一万精兵从右侧绕后将对方粮草辎重截下。舅父与圣上不负众望,将粮草辎重尽数收下,又将支援队伍打散,收编了近五千人。
      其实说是游记,更像一场场战役记录,只是偶尔会写上一两句风土人情的见闻,如“此处民风不尽开化,女子竟侍二夫为常态也。”“此处崇山峻岭虽难以攀援,然顶峰一览,顿觉胸中浊气全无,心旷神怡。”诸如此类。比上正真写了风土人情的游记相差甚远,但是舅父对母亲的怜爱,却非华丽辞藻可得。
      一本游记看完,他坐起身,唤来身边服侍他梳洗的乐纭,梳洗一番后,拿了桌岸上一本书,摒退了其他人,往后院祠堂里去了。如今不年不节,祠堂这一处出了扫洒的下等仆妇,再没有其他人。
      他先是点了三支香给母亲,再跪在蒲团上:“母亲,月前任职前我去了岷阳老家,外祖父外祖母如今已经回了老宅,舅父安排得很妥帖,二老说住着很舒心。外祖母说我长得越发像您了,只是我面上更冷些,笑起来也不如您那样利落。外祖父旧疾不能根除,只能好好的养着,圣上点名让一直调理外祖父身体的御医跟着去了岷阳,舅父又寻了一个很能治旧伤的大夫,一起送到岷阳老宅子去了。”
      “幺幺前几日被皇后接到宫中去了,皇后去年生下一位小公主,因为跟幺幺年纪差得不大,便时常带入宫中,一则是陪伴公主,二则是照顾幺幺。舅父府中没有掌事的正头夫人,他一个男人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幺幺,咱们府中又是乌烟瘴气的,入宫了我更安心些。”
      “舅父如今仍是不肯娶妻,他还在等那位舅母,只是那些年兵荒马乱,舅母即便侥幸活了下来,他当时又不曾告知舅母他的真姓名,舅母如何等得他。我同他说过一次,他只把我当幼童了,说我不懂,大概我是真的不懂,您和舅父都是痴情种,一个一生死守回不来的人,一个眼看挚爱违背誓言,这情倒不如不懂的好。”
      他将手中的书用白烛点燃了:“舅父如今在洛京任职,长久不能离开,您想必也还想着洛京外的山水,这是我写的游记。”
      他说完低声再道:“写得比舅父好上许多。”
      秋日里,隔三差五就有一场雨。
      柳窈枝看着窗外雨打芭蕉,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她嫁来江家做续弦只是为了冲喜,她连着伺候了江老爷三天,也听到御医同家中老太太言谈,江老爷的病仍不见好转,只怕只有三四个月了,若能挨过这个冬天,或许还能有转机。
      她想到老太太状若疯魔的模样,心生寒颤,也不知江栩到底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进了江府的那个晚上老太太就来看过她,在昏黄的烛火下,脸部晦暗不明,走路都已经不利索,要身边的崔姑姑搀扶着,说话也有些疯魔样。
      “我知道你怨我,你肯定在背地里咒骂我早死,可是我不怕,你来了,我儿就能好了。”她脸上变出可怖的笑容,阴测测的,“没关系,只要我儿能好起来,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不怕。”
      柳窈枝冷冷的看着面前举止疯魔的女人,扯出一个笑来:“城里的大夫我都问过了,他们说他活不长了。”
      柳窈枝早就自己掀了盖头,穿着一身嫁妆,脸上都是浓艳艳的妆,她靠近老太太,带着笑和漫不经心轻声道:“我是来守寡的,像你一般,在这江府里生根发霉,几十年后,尘土归一。”
      老太太被气疯了,歇斯底里的尖叫,甚至想扑上来撕柳窈枝的嘴,被崔姑姑连拖带抱的带走了。
      韵沼吓了一跳,等人一出门就把门锁上,赶忙回了柳窈枝身边。
      热秋里从窗户吹进来的风还带着热气,柳窈枝却浑身冰凉,韵沼给柳窈枝倒了一杯热茶,柳窈枝接过来摆到一边的桌案上,忽然抱紧了韵沼痛哭:“我怕,好姐姐,我好怕。”
      原来她也只是强装镇定,浑身都在发着抖,韵沼回抱,眼里也带着泪花:“娘子不怕,你瞧她就是个疯婆子罢了。”
      二人头一夜就闹得厉害,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们四个人,但是府里也传出来许多闲话,索性已经撕破脸皮,她也不到老太太哪儿立规矩,只每日到江栩跟前装装样子,消磨过一日就算完。
      第二日才醒不多时,姚氏和张氏来请安,姚氏老实本分,请了安就坐在下座喝茶,张氏看她年轻,又没什么身份,抢先要下她的威风。
      “夫人年轻,在家中想必也不管事,咱们这样的家中,规矩多规矩大,你要是有什么不懂,尽管来问我,我虽然不懂什么事,不过掌过几日家,比你熟悉一些。”张氏生得貌美,如今也有三十来岁了,面上却不显,还带着一些成熟的风韵。
      柳窈枝也是进了门才知道家里还有个外室,虽然是带进了门,然而因为老太太和原配长子不同意,现在仍是没有名分的。那外室张氏,颇有些张扬。听府中人背后议论,是因为得了江栩宠爱,又会在老太太跟前耍些小手段,江孚因为母亲去世忧思过度去庄子修养,家中的事便都由她来管,后来江孚回来后,把她手中的管家对牌拿了回来,交给了老太太,起初张氏闹过两天,后来就偃旗息鼓了不再闹了。
      柳窈枝没立刻接话,看了张氏一眼,慢慢悠悠地喝了半盏茶,笑着问她:“咱们这样的人家,叫一个外室管事?说出去不怕洛京笑话?我家中自有先生教读书自有姑姑教礼仪,哪一处不比你?即便我当下才到府中,府中事宜不甚清楚,也有老太太教导,怎么轮得到你?”
      柳窈枝说得轻巧,却是狠狠地打了张氏的脸,她在下座脸红了又白,讪讪道:“是我多事了,只是想着帮帮夫人。”
      柳窈枝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人往后靠了靠,撑起肩膀:“既然都入了这个门,以后见面的日子长着,我不爱耍心眼弄手段,不是不会,各自安分些为好。”
      两人在下座喏喏的应了声,柳窈枝也没再说些什么,她不犯人也不许别人踩到她头上去,她今日退一步,别人瞧着她好欺负,明日就得退百步。
      自从张氏在柳窈枝这儿吃了瘪,好几日来请安都是安安分分,没再多说些什么。
      柳窈枝进门前也私下里打听了些关于江府的事,江栩与原配夫人贺澜的婚事,原先还是京中一桩美谈。贺家嫡女,父亲是骠骑大将军,兄长是云麾将军,一门虎将,而江孚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官员,两人也不知是如何的因缘际会,最终走到了一块。
      柳窈枝端着药碗看着躺在床上的江栩,比不得武将们面容硬朗,他的眉目便清秀许多,不如剑眉星目,却似剪剪秋水,身上总是带有文人特有的书卷气。柳窈枝曾在街上见过还未病重的江老爷,一打眼便如春风般和煦,又常爱笑,笑容间也是满满的清倦之气,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只是通身的气派,看着便是极明事理的人。
      她心想,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一看便是个痴情种的模样,背地里却做出养外室这样的事。
      既然嫁入了这府中,瞒着外面的事也瞒不过府中人,贺澜病逝不过三载,外室的儿子却有两岁,原来这外室早早的就养着了,江栩不过是怕贺家,不敢把人接进来,也不敢让其有孕,贺澜一走,江栩便偷偷的把人接了进来。
      便是与她不相干,她也恨这样薄情的人。初时只管嘴里甜言蜜语,把人哄到手里便开始原形毕露,只叫女儿家的真情白白耗损。
      有时柳窈枝也想着,要不然在江栩药中添些东西,来一个玉石俱焚,可也只是想想,江栩时日不多,为了报复他再搭进去一个自己,实在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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