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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美梦(二) ...

  •   走着走着,他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不知从那个瞬间,父亲的影子就消失了。

      莫大的草原,只留下萧旻一个人。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萧元英不知道去了哪里,回头,也瞧不见与他并肩作战的十四个亲卫。他的侧肋还留着刀疤,但那已经结痂愈合,变成一道不深不浅的小蜈蚣,伏在肌肤上。

      磅礴的草原耳边无限回荡着天鹭江的咆哮与大火中的呻||吟。他蓦然回首望向竺州,却见王府燃起熊熊硝烟。

      萧旻发疯一般地向那里奔去,眼泪落进草地汇聚成河,他奔忙得血汗直流。草原快速枯萎,从茵茵的绿,变为枯黄的废墟。

      竺州的火太大了,大到半座城都淹没进火海中。百姓哭喊着向城外逃窜,萧旻逆人流往王府的方向跑,最后他在府门外颓然倒地。

      他看见,他清楚地看见,他的父亲站在呼啸的大火。绛紫色的官袍起火,已经烧到脸了,但萧元英不逃也不躲。府里的陈设都被弘治帝的细作洒上了火油,木质建筑只会成为那滚烫恶魔的燃料。大火将整座王府吞噬,萧元英已经没机会逃出来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释然而慈爱地望着自己辛苦养大的小儿子。

      从他三个月大,萧元英就时常背着他到处走。除了上阵打仗,日常巡营操练他都带着小儿子。他的孩子不爱哭,就瞪着两颗圆滚滚水汪汪的黑眼珠儿到处瞅;爱笑,看什么都会傻呵呵地扯嘴唇。

      萧元英没再续弦,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每次从战场上回来,都会抱好一会萧旻,他偏爱他的小儿子,对他来说老幺是他在孤独血腥的生命中的救赎。

      所以在他的最后一刻,望见萧旻还活着,他心里更多的是慰藉。

      萧旻先是笑,但他笑得太苦。想往火场里冲,却被姚铎拦腰截住。

      他眼睁睁地看那般光荣那般尊贵那般好的萧元英被大火吞噬,萧旻抓破了手指,哭裂了嗓子,泪都落干了。

      他一瞬白头。老天爷对萧旻是残忍的。

      母亲生他难产而死,从小依赖的父亲在他面前被焚,兄弟沉江溺亡,姊妹被先奸后杀。老天让他生性顽劣乖张,却给他最厚重的亲情;让他好不容易学会如何爱人,却将他爱的人一个一个地夺走,让他子欲养而亲不待,让他所求皆无所报。

      皇帝不追封萧元英,萧旻去鄞都求过无数次,后来禁军看到白毛怪,干脆拿长戟把人叉出去。萧旻又去求观世音,希望皇帝能给萧元英一个体面的葬礼,却等来定北王被废的消息。

      大批锦衣卫抵达北疆,按照萧氏族谱诛杀萧氏族人。

      幸好他躲在庙里,逃过了屠杀。

      但萧旻砸碎了神龛里的观音像——菩萨骗他太狠了。

      “你告诉我,孰善熟恶、孰黑孰白佛心里都一清二楚。那佛为何不睁开他那双‘慧眼’瞧瞧这世间,他明明该渡我爹我兄长那般的圣人,让他们平安喜乐、无灾无祸!可佛偏偏护着狗皇帝跟那群烂人,让在这世上作威作福,将我族人一概格杀不留活口!我父兄尸骨未寒,凶手却饮酒作乐,我不明白,在天诸神眼都瞎了吗?为何不降天谴,取了狗皇帝性命?!”

      顷刻间,护佑他的破庙坍塌,灰飞,散作从天而降的玻璃碎片。

      一颗颗碎片,一幕幕画面,一段段记忆,一个个家人,一个个仇人,每一寸光影,都是曾经的萧旻与未来的沈鹤亭。

      他怔然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万千镜像,痛苦被无限方法,他能记得每一只玻璃碎片中的映像,是在哪年哪月。他的心脏抽疼,被玻璃碎片刮得遍体鳞伤,仿佛是被剐去鳞片的鱼,浑身是血。

      萧旻的眼睛被泪水蒙蔽了,他只能瞧见蔓延的红,他害怕,萧氏的血,都要把他吞没了。萧旻颓然跪倒,蓬乱的白发下,是少年饱含泪水的眼睛。

      他看见,幼时他在诸人的指责中长大,他们都说他顽劣暴戾,是萧家的败笔,终会害死萧元英。连一奶同胞的大姐也说他是扫把星,还没出生就克死了母亲,可爹会捂住萧旻的耳朵,跟他说,爹永远不会将你抛弃;

      他看见,长大些他还是惦念府外的自由,一把烧了课业跟书简。从马厩拐走父亲的高头战马,逃离王府来到天鹭江畔,他不信老人们说的诅咒,不信天鹭江能将他吞没。他纵身往里跃,冬天里水那么冷,在濒临溺亡之际,是爹潜入江底,把他从深渊寒冷中拉起;

      他看见,在王府过得最后一个中秋,萧元英准备了想了好几日的字送给自己。可被他言辞拒绝,还毁了中秋晚宴。爹好言相劝,才说动萧旻陪他一起上遇鹤亭。他听见鹤唳,也听见父亲说,鹤是文雅但傲骨的飞鸟,他希望萧旻也能成为鹤一般光风霁月的公子;

      他看见,萧旻含着金汤匙降生,一身荣耀、一身疼爱、一身期望地长大,却一身白衣染血、泪流满面、华发早生地走向悲凉暗淡的终点。

      他看不见一丁点希望,抓不到一丁点光芒,求不得一丁点救赎。

      尽管如此,命运还说,这是他的福报。

      他坠落在谷底,跪在能铺满正片天鹭雪原的碎玻璃之上,悲伤汇聚成了愚公都移不走的大山,回忆带着刀片将他吞没,萧旻浑身颤抖着,眼泪奔涌着。

      他听见恶魔的声音:“这世间就是如此善恶颠倒。既然你心中有恨,与其乞求有神来渡,那不如自己去惩戒令你痛苦的恶人。献给我吧,让我替你杀尽负心人!”

      萧旻动摇了。

      他要杀了所有辜负他的人,杀那颠倒黑白的狗皇帝,杀那指鹿为马的奸臣走狗,还父兄家人一个清白。

      弘治末年,一把大火烧着了乾清宫。烈焰之中,弘治的笑得好似猖狂的恶鬼。

      萧旻提着刀,步步逼近被绑在皇位上不停挣扎的弘治。他穿着大红蟒袍,从远处看真像他的父亲。

      “陛下你瞧,这是我爹给我铸的刀,”萧旻拔刀出鞘,寒光闪过弘治帝的眼睛,“爹给他取名叫‘昆山玉’,他希望我做个君子。但是陛下啊,你欺人太甚,害死了我们一家人,我这辈子都成不了君子了。”

      弘治眯着眼瞪着萧旻,讥诮道:“朕还真没看出来,天天伺候朕的下贱奴才竟是他萧伯卿最疼的老儿子!还君子……你爹知不知道你有多下贱,啊?!”

      萧旻不为所动:“为我爹报仇,别说是当奴才,就算是当狗当畜生,只要能杀了你,我都心甘情愿。”

      弘治帝竭力挣扎,不惜啃咬绑住他手脚的绳索,冲萧旻骂道:“萧伯卿死,那是他咎由自取!为臣者,功高震主即为死罪!倘若他一直逆来顺受,在朕手下乖乖听话,不去弄什么四州军改制,朕又怎么会要他的命!他萧伯卿要所命尽管来索啊,朕何时怕过!可你爹也是个懦夫,他没有一次来报复过,因为他就是个输了的逆贼,他不敢!”

      萧旻嗤的一声:“我爹从未谋反,是你为君不仁鱼肉百姓,我爹所作所为均是为了江山社稷。他天天给你个疯疯癫癫的死道士擦屁股,还要被你嫉恨,我爹这辈子憋屈啊!”

      “萧元英先斩后奏,逆贼当诛!”弘治帝目眦尽裂,又抬高了嗓音,几乎要把喉咙喊破,“逆贼当诛!你为逆贼报仇,你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

      萧旻一个踉跄冲到弘治帝面前,躬下身右手扼住他后颈,双眸猩红发狠道:“我是为我爹、生我养我的爹爹报仇!纵你将我爹描绘得极其不堪,在我眼里,他永远都是爱我护我疼我的爹爹!我的天塌了,命都没了,定北王犯了什么‘错’……那是我该关心的问题吗!就算他举兵谋反,犯了多少逆天之大罪,我照样会如今日一般与你作对,至死方休!”

      弘治挣脱了束缚,拔下一直藏在腰带后的软剑,直愣愣地杀向萧旻!

      萧旻下意识抬起左手格挡,不料弘治力气太冲,直接撞碎他左腕的旧伤,甚至能听见“咔嚓”的声音!

      彻骨的痛,霎时流遍全身。可弘治就逼在眼前,他只能用右手握住几乎断掉的左腕。

      萧旻斗过杀过那么多人,其中不乏江湖上有名的侠客,他从未遇到过能比弘治更具冲击力、更难对付的敌手。

      弘治太可怕了,隔着衣服都能看清他胳膊上紧绷的血管,肌肉膨胀得好似下一刻就要炸裂。乾清宫的大火更释放了他胸中压抑的猛兽,万千怒火全都汇聚在软剑,犹如泰山般向下压遍体鳞伤的昆山玉。

      萧旻咬紧了牙关。左手收力,剑与刀顺势向他的肩膀倒,他用力在剑刺进自己肩头的瞬间,将刀刃调转,用自己的肩胛骨顶着刀,横住了弘治的剑!

      萧旻骨头生疼,腰尽力向后弯。

      此刻弘治占据了上风:“你杀了我多少个儿子,老天就让你丧父丧母!报应不爽啊,我要你给我儿陪葬!全都陪葬!”

      萧旻瞪着弘治的脸目眦尽裂,却聚力于右脚,提腿踢弘治的胸腔,直接将他踹开!

      弘治啐出一口血,捂着生疼的胸口狠狠剜了萧旻一眼。

      萧旻用手背揩去嘴角的血痕,嘟囔着骂:“毒鬼……怎么还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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