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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美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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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您就宠着那兔崽子吧!我下的军令他当放屁,都明令撤退了,他还要跟鞑子纠缠!这次只是侥幸赢了,您居然还要我跟着一块去迎他回来?我不去!”
萧权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还气那场仗打得憋屈。爹的心都偏胳肢窝去了:二弟三弟差不多十二三岁就上战场跟鞑剌人拼刺刀了,结果到了萧旻那,甭管别人说什么,萧元英就是舍不得,拖到了萧旻十五才带他出征。
而且这一道儿,老父亲就差给萧小四栓裤腰带上了,去哪都得放眼前盯着。好不容易等到萧元英亲自带兵冲锋,把萧旻送给大后方的萧权,连点前线的硝烟都没吃着。
按着计划,那是最后一场仗,无论胜败都该班师回朝了。萧权忙着接应萧元英,转头一看,坏了,小兔崽子跑没影了。
连带他那些亲卫一共十五个人,全找不见了。给萧权急的满大营地找弟弟,谁知怎么着——不仅没找到,而且都没人瞧见那十五个人往哪去了!
给萧权急的火燎眉头,眼看萧元英就要归营,他只好硬着头皮跟萧元英解释。
幸好,萧元英是懂萧旻的,就知道他屁股坐不住,便没拿萧权怎么样。等了三天三夜,王府才得到斥候送来的军报。
原来萧旻带着亲卫顺着鞑剌人挖的水沟,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一直探到了敌军大营,在鞑剌的驻地放了好几把火,烧透了鞑剌人的军帐与粮草。
萧元英一听高兴得不行。
拉上萧棠萧衍跟他一起去城外接萧旻,还想说动萧权,便站在他书房外面,好言好语道:“麟行!你四弟第一次随军出征,犯些错难免的嘛!他有错咱回家再算,现在四儿费了那么大劲打了那么大一场胜仗,你是做大哥的,便是去迎一迎又何妨呢?”
萧权一听,觉得萧元英简直被慈父之心蒙了理智:“他的仗打得漂亮,我也没否认!可四弟无视军纪擅自离营,那是得挨军棍的大错!爹您治了那么多年军,人人都道萧家军赏罚分明,怎么到了四弟这,罚也变成了赏,您萧王爷还亲自列队去城外迎他回府?您叫弟兄们以后怎么看王府!”
萧棠心道不好,大哥这是还在起头上呢。萧老二暗自庆幸幸好当初爹没把四儿撇给他,不然现在气得要挑房盖子的估计就是他了。
他给一边抠手指头的萧衍行了个眼色,一人架一边把萧元英从萧权书房门口拉走:“大哥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这样吧爹,我跟三弟再拉上大姐,咱爷儿四个接去。哎呀……老四太有面儿了……”
靖州城门口,萧元英挑起下巴往远处望。苍鹰绕着天空徘徊几圈,忽而掉头飞回靖州的方向,它冲天长鸣,萧元英顿时明白那是踏看见了萧旻正在回来的路上。苍鹰落回他肩膀,萧元英奖赏它几块白肉。
萧棠怀里抱了四个水囊,萧元英拿走一只,独自上了马。
萧棠没明白:“爹您这是作甚去?老四这一会儿就来了啊!”
“我往北走,迎迎老四,”萧元英眼睛极亮,此刻他不是什么定北王,也不是哪户钟鸣鼎食之家的家主,他只是一位父亲。他的小儿子吃了好大的苦,打了漂亮仗,萧元英心里骄傲,想快些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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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水沟的水不干净,萧旻身上起了疹子。他把手绕到背后抓痒,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侧肋的刀伤,疼得他倒吸几口凉气。伤口化脓他难受,就把铠甲扔了,赤裸着上半身往南走。
春日里的北疆热得很,萧旻感觉不到冷,反而对太阳昂起了脖子,好晒干这三日来泡在水沟里的潮湿。
忽然他看见爹的苍鹰,再往前看,就瞧见爹跑马向自己来。
离进城还好十几里了,他哪想到在这碰见爹。
萧元英勒马,等他往前走。
萧旻还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停住不敢往前走了。
父子俩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视,彼此以为彼此有怒气。萧旻皱着眉头瞅他爹,心里想的都是待会挨军棍,这一后背的疹子得更疼了。
萧旻长得特别像萧元英,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到母亲的影子。尤其皱眉头的时候更像,让周围人看得一愣一愣的。脾气也倔,纵然萧元英偏心他,萧四少爷也能经常把王爷气得拿参汤吊命。
幸好送去了梁府教养了几年,萧王爷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知道萧旻是偷跑出军营的,但他真的不想再罚他军棍。尤其在他看到小儿子那一身伤痕之后,萧元英只想让萧旻好好读书,不要从军。
善刀剑者死于刀剑下,他不希望自己所有孩子都为边境献祭。
萧旻是第一次上战场,也会是最后一次。萧元英发誓有生之年,必不让他再受这般苦楚。
他拍马向萧旻靠近,有风吹乱他的发髻。
萧旻赶紧扯下卫缄的披风裹身上,和小时候做错事一样,也不躲,就杵那等挨打。
萧元英下马,先前还是笑着,碰上萧旻真人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他把水囊扔过去,板着脸说:“让你听你大哥话,怎么都当耳旁风了?”
“爹我错了,”萧旻这次没顶嘴,他身上疼不想挨棍子,就想方设法装得乖一些。
“到家给你哥道歉,”萧元英拍拍他肩膀,“把披风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萧旻一听,衣服裹得更紧了,他皱着眉头扭扭捏捏地往后退:“别!”
“我就看看,”萧元英拿手指戳了一下萧旻的额头,“又不拿你怎么样。”
萧旻一瞧,感觉他爹确实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把披风咻地一下打开,又咻地一下裹上,像个警惕的蚌壳。
“三处刀伤,”萧元英没看太清,但是白花花的身子上有几处血红他倒记得清楚,“化脓,还起疹子了。伤那么重你还在半路晃悠,等什么呢?”
萧旻嗫嚅道:“我怕你……”
“你还怕过你老爹?你要怕我,都不会背着麟行自己跑出大营!长能耐了,平时搁家里胡闹放两把火,还真以为自己是周公瑾了?别太自不量力萧老四,没了我你屁也不是。”萧元英嘴上骂的不狠,就是戳心窝子,可他却娴熟地扯过儿子,用随马携带的纱布烈酒给他处理伤口。
伤口腐烂了,要先把腐肉刮下去,萧元英拿着匕首有些犹豫。谁知萧旻仅是低头瞥了一眼,风轻云淡地说道:“忍得住。”
萧元英拿着刀背,刃已经抵上伤口的位置,只要往下一推。溃烂的肉就带了下来。相同的处理方法他给士兵给自己做过无数次,可不知怎么换做萧旻,萧元英就是下不去手。
萧旻是他打小养起来的,从抱在怀里那么小一只,到现在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萧元英在他身上耗的精血比其他几个少爷小姐加起来都多,让这位杀伐果决纵横万里的大将军,生出了比绸缎还软的慈父之情。他还是不动手了,生得萧旻能忍住,自己倒先忍不住替他疼了。
“还让郎中给你处理吧,”萧元英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儿子披上,把萧旻身上那件还给了卫缄,“早点回,你二哥他们都在城门口等着了。”
萧旻低头捂着自己侧肋的纱布,发觉这回是真不用挨打了。
萧元英拽上马辔头往来时的路走,等他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的少年在呼唤他。
“爹!”
萧元英蓦然回首,伟岸的背有些弯曲了,他迎着光望向不远处的小少年。发觉这孩子又长高了,站在那都有点男人样。
“背我,”萧旻没头没脑地说,甩甩胳膊示意自己好累,“走不动了。”
看走眼了……扭扭捏捏倒还没长大呢。萧元英瞧他那矫揉造作的模样,笑骂道:“几岁了?你老爹一把年纪了,背得动你么?”
“背得动!”萧旻笑得跟什么似的,他颠颠地跑过去,然后冲萧元英张开了双臂,好像个被拔了腹毛的鹤从天而降,一下子跳上了萧元英的后背。
萧元英稳稳地接住了他。萧旻成心把脚抬起来,虽然只要一落下就能触到地面,勾住萧元英的脖子,有些贱还有些无耻地问他爹:“我重吗?”
当然重,他个头都没过萧元英的肩膀了。
“不重,多重都背得动。”萧元英笑道,定北王两手架着小儿的后膝盖,踩在齐膝盖高的草原上一步一个脚印,“多老都背得动。”
萧旻有些震惊,这是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老”这个字,他才意识到此时的萧元英到了天命之年,爹不再年轻了。
但他还是会稳稳地接住萧旻,他的臂膀还是会像接住那个从房檐上摔下来的小孩时一样有力量,他是萧旻永远的依靠。
“爹,我这仗打得漂亮吗?”
“当然了!我儿子哪有差的?”
萧元英是好父亲,他会发自内心、不吝赞美地夸赞孩子。
不过萧旻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幼时荒诞无度,挨过不少打骂。他现在长大了,也想成为大哥那样令萧元英骄傲的孩子,也想做爹爹的荣耀。他真的不愿意再看见,别人赞美歌颂萧元英之后,提及自己时露出的鄙夷与惋惜之色。
萧旻希望爹永远春秋鼎盛,永远光芒万丈,像天鹭山巅不枯的松柏,像永不坠落的太阳。
萧旻贪恋父亲宽厚的背,他昂头往天上的苍鹰,道:“爹,我这就拜别师父,回家跟你一起打仗。”
“萧家不缺烈士了,”萧元英将他往上提了提,“等我给你寻个先生好好读书,四儿以后……做个文人。”
萧旻提起四书五经就头大:“可我读不进去圣贤书。”
“又没光让你读那个?”萧元英说,“我不逼你科举,咱自然是喜欢什么便读什么。你若想云游,朝丽、东瀛,你爱去哪去哪。就算是西洋,我也能找容家的大海船给你送出去。总之啊,为了守这北疆,咱家死了太多人,爹不想你再栽进去。”
就这一次,他可不舍得萧旻再上战场了。他必须挣开李氏束缚在萧氏脖颈上的锁链,将他应有的自由还给萧旻。
萧旻紧紧抱着他伟岸的父亲,瞧着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心情如同夏初的北疆一般草长莺飞。
浪子回头,幸好他亏欠已久的父亲还在原地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