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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审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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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深处,穿堂风过,墙上青铜油灯于风中明灭不定。
铁链拖曳的声音刺破死寂,两个狱卒将沈鹤亭重重摔在刑椅上,他枯瘦的身体与铸铁相撞的闷响久久回荡。
沈鹤亭在剧痛中掀起眼帘,三张紫檀雕蟒案如铡刀横列眼前。
大理寺卿林世濯端坐正中,玉带压着绛红官袍,眉头拧成了“川”字,紧紧握住手上的卷宗;新任刑部尚书张智目光阴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河;都察院左都御史蒲晋忽然倾身,别过脸似乎骂了句什么。
司礼监孔环的织金蟒袍隐在阴影中,腰间太后授予的金令牌忽明忽暗;锦衣卫薛桐的绣春刀贴着石壁,刀鞘与青苔摩擦出细碎声响,就像毒蛇吐信子。
沈鹤亭嗤笑,这群官袍上绣着的云雁白鹇的人,半年前遇见他还都点头哈腰地问好呢。
都察院御史花臻与其他同级官员站在角落中,他捧着案卷的手在颤抖,却在与沈鹤亭视线相撞时猛然低头——墨汁从倒悬的笔尖坠落,在青砖上绽开一朵黑色的花。
沈鹤亭扭扭脖子,打了个哈欠。
"沈鹤亭,"林世濯率先开口,"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沈鹤亭态度很好。
蒲晋与张智对视一眼,他们原以为沈鹤亭还得嘴硬一会,刑具都白准备了。
“咕噜噜……”沈鹤亭脸色微微泛红,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歉疚道,“各位大人,可否让我吃一顿饱饭?待我吃饱喝足后,您们问什么我答什么,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智冷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罪奴岂敢!”沈鹤亭恳切地说,“诸位也都瞧见了,我这身子骨……在楚王手里吃了不少苦头,真不禁打了。大人们也不想我死在狱中吧?”
蒲晋指着他道:“喂饱了你,你就有了力气嘴硬!”
“蒲大人!”林世濯拦住蒲晋,发话道,“沈鹤亭既已沦落天牢,不必在一顿饭与他过不去。上饭菜!”
“要清淡些!”沈鹤亭补充道,“我现在胃口不好了,吃不了太油腻的。”
不一会,狱卒端上一盘咸菜、一盘酸菜和一碗米饭。
沈鹤亭微微一笑,拱手向四周的官员们作揖行礼。他端起一碗温水,轻轻啜饮;随后拈起筷子,像作画一般,慢条斯理地夹起饭菜,每一口都细细咀嚼。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的公子品鉴山珍海味呢。
蒲晋与张智频频回头看林世濯。他们心里急得要命,而林世濯却丝毫不慌。
沈鹤亭吃了快半个时辰。
狱卒将桌子抬走,沈鹤亭笑得很温和:“诸位请问吧。”
张智率先问:“太后与你是否是清白的?”
沈鹤亭还没反应过来,蒲晋就问:“楚王的一双儿女,是否为你所杀!”
沈鹤亭挠挠脑袋,心有些乱:“不是……你们……”
林世濯猛拍惊堂木:“够了!七嘴八舌成何体统!一个一个问!”
“对嘛!”沈鹤亭也说,“你们一个一个说,我也好答话。”
“没有依据的话不要问。”林世濯转眸望着沈鹤亭,看他脸色苍白、印堂发黑,心中难免有一丝不忍,“本官问你,是不是你给陛下下毒?”
“不是。”沈鹤亭诚实道。
当初给小皇帝下毒的人楚王没找到,沈鹤亭引咎沦为罪人,随着小皇帝的病愈,这事便不了了之了。但林世濯想弄清楚,究竟是不是沈鹤亭做的。
林世濯:“陛下身边的人可都是你安排的。”
“我没理由害小皇帝。”沈鹤亭抬眼直视林世濯,“我为何要害他?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林世濯一言不发。
“林大人,您明察秋毫,想必心里知道是谁害的陛下。”沈鹤亭讽刺道,“谁惦记皇位,谁才是害陛下的人呀。”
蒲晋猛地站起身:"沈鹤亭!你不要胡言乱语!"
沈鹤亭稍微抬高了声调:“难不成是你蒲晋蒲大人惦记皇位?!”
“沈鹤亭!”林世濯再拍一次惊堂木。
沈鹤亭的目光落在蒲晋颤抖的手上:“蒲大人,你怎么流那么多汗?”
蒲晋的脸色瞬间惨白连忙掏出帕子擦拭额头。
沈鹤亭眉梢微挑,笑道:“楚王妃刚走没多长时间,您与蒲尚书……”
沈鹤亭站起身,向左侧的蒲实作揖行礼:“节哀顺变。”
蒲实翻了个白眼,翘起二郎腿转向另一边。
沈鹤亭复又露出悲悯的神情:“这事一闹啊,蒲家没了楚王殿下这座大靠山。不过二位大人的地位稳如泰山,蒲太师更是名满天下,蒲家东山再也指日可待。”
蒲实冷道:“管好你自己。”
沈鹤亭笑道:“劳大人关爱,不过我这条烂命,现在也是走到头了。”
“太后与你,是不是旧相识?”林世濯眯起眼睛,“事关皇家颜面,你想好再答!”
沈鹤亭心踏实下来:“大人,我十几岁时见过娘娘。”
林世濯:“你十六岁入宫,认沈冰泉为义父,如何能见到首辅家的小姐?”
沈鹤亭闭上眼,露出幸福的笑容:“入宫前,我住在义父于鄞都郊外的宅子里……应该是小年吧,我出门买糖瓜,恰好遇上花家出城祭祖的马车。当时娘娘恰好掀开了帘子,瞧了一眼人群里的我。我入宫后多方打听,才知道那是花家的七姑娘。大人,这应该也算是旧相识吧?”
“不过是一面之缘!”林世濯压着火说,“太后娘娘的名声都让你败光了!”
沈鹤亭急道:“太后娘娘的名声,怎么是我败坏的呢?您该去找写庭花记的人,问问他为何要编排我与太后!”
林世濯给站在台阶下的孔环递了个眼神。
孔环端给沈鹤亭一只木托盘,里边是一堆字迹凌乱的手稿,依稀可见“太后”“嫪毐”“奴才”这种话。
“咱家给沈宅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咱家又翻了百花楼,姑娘跟小倌一打就招。”孔环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这些手稿都是咱家从你百花楼中找到的,瞧瞧这潦草的字迹,熟悉吧?”
沈鹤亭瞪着那堆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林世濯象征性地说:“多谢孔掌印,帮本官找到了毁娘娘清名的罪魁祸首。沈鹤亭,大理寺中不乏辨别字迹的师傅,这上边是不是你的笔迹一看便知。在那之前,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庭花记,是不是你的手笔?”
沈鹤亭沉默片刻:“是。”
林世濯:“书中的情节,可都是真的?”
沈鹤亭答:“不是。”
张智说:“你要不要看看自己都写了点什么?你说那都是假的,有谁会信?”
“张大人看过我的书?”沈鹤亭的眼放光,“真是神通广大,竟躲过了燕王殿下抄家。”
林世濯大声道:“够了!”
“深宫寂寞,我只是想写些文字熬一熬长夜漫漫,”沈鹤亭委屈道,“里边的情节,它能是真的吗?我是个残废,我也就敢想一想了。”
林世濯猛地抓起惊堂木,手臂青筋暴起,手腕一抖,惊堂木如离弦之箭般脱手而出,直直朝沈鹤亭飞去。
“砰!”一声闷响,惊堂木重重砸在沈鹤亭的额角,随即弹开,滚落在地。沈鹤亭的额角瞬间裂开一道血口,鲜血顺着他的眉骨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他的眼皮微微颤动,却没有抬手去擦,任由血珠滑过眼角,爬过他半边脸。
林世濯目光如炽:“贱奴!胆敢肖想太后娘娘!”
沈鹤亭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世濯,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眼角被划破,鲜血顺着脸颊流到下颌,滴在他破旧的囚衣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林世濯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紧紧扣住案桌边缘,指节发白。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沈鹤亭,这可是大不敬之罪!你哪来的胆子!”
沈鹤亭轻轻抬手,用指尖抹去眼角的血迹,低头看了看指尖的鲜红,语气依旧温和:“林大人,比这罪过大的事我干的多了。我不过是编排了一点故事,写了几首曲子而已。话又说回来,我若真的想与太后发生点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世濯的拳头攥得更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死死盯着沈鹤亭,眼中怒火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然而,沈鹤亭却依旧神色淡然,仿佛刚才那一击并未伤到他分毫。
周围的官员们屏息凝神,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蒲晋和张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却不敢出声。
沈鹤亭抬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语气平静:“林大人,我承认我下贱、龌龊,我日日肖想太后,我夜夜都想着娘娘的脸入睡,但我从未越雷池半步。娘娘不知我对她有别的心思,我与诸位时常与娘娘对着干的大人们可不同,我在娘娘面前啊,心甘情愿为奴为仆。”
林世濯的脸色铁青,拳头重重砸在案桌上,震得桌上的卷宗微微颤动。他死死盯着沈鹤亭,却一时无言以对。
青铜油灯摇曳的火光,映照出沈鹤亭染血但从容的脸。
林世濯咬了咬后槽牙:“禁军发生兵变,是否与你有关?”
“大人,前些天我忙着逃命呢。”沈鹤亭委屈地说,“再说了,禁军兵变,与我何干?这帮莽夫,个顶个与我不对付。”
林世濯眉头紧锁:“你可知城外的叛军是谁的部下?”
沈鹤亭摇头:“不知。”
忽然,一个男人匆匆走来,停在林世濯身边,在他悄悄说话。林世濯万分惊讶,瞪了一眼沈鹤亭,抬手示意那男人退下去。
“今日审问到此结束,”林世濯看向沈鹤亭,“你还是求求上天,能给你留个全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