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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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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烨一句话都不说,呆呆地坐在地上,低着头,像一颗要倒的麦穗。他一个瞎子,没法确定沈鹤亭手上有没有所谓的证据,故而沈、姚二人说的话,他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
重烨叹息一声:“我的妻子究竟是不是细作,鹤亭,我心里有数,也不跟你争辩。即便她真是细作,她也死了,我总不可能把她从土里翻出来鞭尸,以报她‘坑害’我的仇’,况且我从未恨过海拉。
“至于递到鄞都的密信,我敢用我的命发誓,真不是我写的。姚遇棠,你说上边是我的笔迹,试问,我的笔迹就一定是我写的吗?光锦衣卫中就有擅模仿笔迹的师傅,你们借机造了多少伪证、弄了多少桩冤案、枉杀了多少人,你姚指挥使比谁都清楚。”
沈鹤亭沉默了,凤眼直勾勾地盯着重烨,若有所思。大半柱香烧过去,他也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般僵在圈椅中。
重烨为何不恨海拉?虽说不是他向鄞都告的密,但那之后重烨的反应——不寻仇、不反抗,沈鹤亭笃定告密一事跟重烨脱不了干系。
沈鹤亭问:“海拉就是李怀玉用来离间你与萧家的,或许那女人就是把灵机处位置告诉给鄞都的人。重烨,这些事,你早就知道吧?”
重烨抬起头,向沈鹤亭的方向苦笑着。
“你默认了?”咔嚓一声,沈鹤亭将手上的茶杯捏为碎片。白瓷刺进掌心里,扎出了血,顺着指尖往下流。
姚铎讶异地望着血,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撞到沈鹤亭鬼一样阴毒的眼神,连忙把话咽回去,把干净帕子放在他手边,捏掉碎瓷片,用碎瓷片简单擦擦桌上的水,感觉站回到沈鹤亭身后。
沈鹤亭用帕子擦手,瞪着上边的血皱了皱眉头,便把帕子对折好把血迹藏起再扔到一边,转头告诉姚铎:“我没事。”
姚铎点点头,颇为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很少见沈鹤亭生这么大的气。
重烨讥诮道:“瓷杯都能捏碎,鹤亭,何至于大动肝火?你杀海拉,挖我眼睛的时候,不就知道真相了?你一点没变,九年了,结果你心里还是除了恨什么都没有,听见你家的事就发癫。”
沈鹤亭咬牙切齿地:“你也一样,重烨,你不也是除了恨我没别的可干?穿衣打扮,连你手下的虾兵蟹将都得穿得跟我门下刺客一样,恨我恨到要代替我,咱俩没什么两样。”
重烨笑得很轻松:“是啊,我们一模一样,所以我们才会恨彼此入骨——人往往痛恨与自己最像的人。我是萧家的叛徒,而你,也是把你父兄逼上死路的人。”
沈鹤亭下意识地抓紧了袖口,心就像被恶魔蚕食般痛苦——
我何尝不是杀了爹爹、杀了哥哥们的凶手?若非多年来我如扶不上墙的烂泥,爹爹何至于对我如此牵肠挂肚,又何至于让皇帝抓住了把柄?若非我赌气离开中秋宴席,那起火之时,我便能与他们一起上路,何至于独留我这么多年深陷痛苦与孤独?若非我遇人不淑,萧家怎会落入皇帝的陷阱、招致灭门的灾祸?
重烨单手撑着地面,指着沈鹤亭说,挑衅道:“你来杀了我,我知道你太多的秘密。一旦我将你与李怀玉的关系公之于众,那么他被问罪之时,也将是你问斩之日。我知道你为什么躲在这,为什么不敢见太后——你与李怀玉乃一丘之貉,他对梁祉、对万民做的恶,你也有份。太后恨透了他,也会恨透了你——你们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你多怕与她反目成仇啊。要是连最后的故人都开始恨你,鹤亭,你就跟我一样,成了彻彻底底的罪人。”
沈鹤亭牙咬得咯咯响,三次举起身边的匕首又放下。他沉默地盯着重烨,似有一面照妖镜摆在自己面前。透过重烨空洞的眼眶,他看到了李怀玉,也看到了自己。
重烨戏谑地哼笑道:“来啊,杀了我,我弓也没了,箭也没了,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如何我都不反抗。快来,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沈鹤亭眯起眼:“我怎么会杀你呢?咱过去好歹是一家人。”
沈鹤亭心知肚明,他与重烨像在他们都是困在回忆中的人。能摧毁他们的只有对过去的愧疚,所以沈鹤亭不会杀重烨,他要重烨同他一样,被回忆禁锢终生。
“滚啊!”重烨猛地跳起来,痛苦地大喊道,“滚!谁跟你是——我没你们这么绝情的家人!”
重烨慌乱无措地甩衣袖,如一只等待被宰的羔羊,沈鹤亭眼神毒得跟饥饿的豺狗一般。他礼貌地笑了笑:“过去我有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多担待。谁让你是我的义兄,理所当然得照顾不成器的弟弟。重烨,我不会杀你,我还想放你一条活路呢。”
重烨弓着背,哽咽道:“活路……你们萧家人何时给过我活路!”
沈鹤亭冷笑:“瞧你说的,不给活路,你这九年怎么过来的?这回啊,我是真给你一条彻彻底底的活路。重烨,只要你告诉我李怀玉现在在哪,我立刻给你白银三千两,让你远走高飞,此生衣食无忧。”
重烨愣了半晌,某一刻,他确实动心了,但立马改口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沈鹤亭哀恸地泄了口气,抬头望着壁上的汽灯,惨白色的光落在他煞白的脸上,将他的肤色映得比纸钱还白,沈鹤亭绝望地闭上眼,四行泪悄然滑落。
他望着重烨,黯然道:“实话告诉你,在枫林寺,我被李怀玉折腾得半死。岑静,就是之前咱们萧家军里,的‘神医圣手’陈静,他说啊,我剩不了多少日子,最多……半年。”
重烨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年?你——半年?!怎么可能?你刚刚,还捏碎了一只茶杯!”
沈鹤亭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是气急了,你明白的,我练了一辈子刀,临了还剩点力气也很正常。”
“你才二十四,现在就等死了?”重烨踉踉跄跄地走到沈鹤亭身边,手指试探性地去碰他的衣裳,见沈鹤亭不反抗,重烨才敢搭他的脉搏。
重烨皱着眉头,沉默良久,缓缓松开沈鹤亭的手,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什么都明白了。
姚铎心里苦得就像吃了黄连烹莲子心,望着沈鹤亭白得发青的脸,眼泪也不住地往下流。
重烨颤抖地收回手,始终低着头,一开始是笑,不知何时又转成了哭。
沈鹤亭哂笑:“开心得喜极而泣了?”
重烨哑着嗓子:“是啊,我高兴,我痛快,你终于要死了……四旻呐……”
沈鹤亭微微动容:“四旻……旧时只有我家里人这么叫我。”
“你还这么年轻,”重烨捧住他的脸,语气中确实有三分当兄长的疼惜,“才二十四岁。”
沈鹤亭半睁着眼,尽显疲累麻木:“二十四,那身子也不是铁打的。跟胡哈拿打的那一仗,我身上中了十多刀,搁江水里泡一宿,那时候我就该死了,是老天开眼,让我捡回条命,但身子早就空了。前几日又去了趟枫林寺,李怀玉那些手段,真害惨了我。我能活到现在跟你说话,早就是造化了。”
重烨咬着下嘴唇,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鹤亭。他不希望沈鹤亭好过,但也没真盼过他死。嘴上甩最狠的话,但重烨心里对萧家有愧。
“我无儿无女,无依无靠。一路走到现在,我早就累了、倦了,想入地长眠,想见我的亲人了。”沈鹤亭释然地笑了,“过去我让皇帝成为我的傀儡,却始终没法挪开世人心中对我萧氏一族的偏见。如今我折腾不动了,皇位依旧是李家的,我也终于明白蚍蜉无法撼树,萧家平反昭雪真的无望了。”
沈鹤亭又皱起眉头,脸上蒙了一层阴翳:“其他的我都可以释怀,但李怀玉必须死,不杀了他,我死不瞑目。重烨,义兄!李怀玉毁了我,也毁了你,现在我已成摧枯拉朽之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你告诉我,他在哪?”
沈鹤亭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重烨听着震耳欲聋。他很难形容心里的感觉,又痛,又遗憾,像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重烨长叹一声:“麟州岛。”
沈鹤亭:“这是哪?”
重烨说:“在东海上,离岸得有五十多里。”
沈鹤亭与姚铎对视一眼,故意酸溜溜地说:“我从前没听他提过这地方,他还挺信你,什么都跟你说。”
重烨摇头:“殿下没跟任何人说过。之前我为了摸清殿下底细,跟踪过他几回,意外得知他在麟州岛上还有‘产业’。”
沈鹤亭好奇地问:“岛上有什么?”
重烨摇摇头:“不清楚,东海的渔民都不愿意往那边去。说是有黑海妖,船一靠近就会被卷进风暴。”
“这世上哪来的妖精?”沈鹤亭哼笑,“都是编出来吓唬人用的。”
“我猜也是,谣言传得越凶,人们就越不敢上岛,久而久之,那就成了最好的‘藏宝地’。”重烨问他,“你要上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