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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愤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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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璟像个落水狗一样,湿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额前落下几缕黏在脸上,样子委屈巴巴的。
“早知道出来带把伞了,”李怀璟抬手把额前的头发撩后边去,摘了簪子把头发随意卷成一团顶在头顶,歪头打量花纭,发觉她正端详着自己,说,“娘娘,您这样躺在地上,凉不凉?”
花纭拍了拍身边的空地:“你也躺。”
“哦,”李怀璟倒头就躺,跟她一样张开四肢,疲惫感霎时袭来。
“我每天都很累,睁开眼就要做很多事,晚上躺在床上,也还是睡不着。”花纭自言自语,“只有上朝的时候最困,也不能倒地就睡……很烦。像一具尸体躺在这,倒轻松了不少。
“我犯过一个永远无法被宽恕的错误,我把它忘了,之后一直假装自己是个清白的人,奢望着幸福、快乐。现在我又想起了我犯过的罪,我亏欠了太多人,我没法宽恕我自己,我好后悔……”
李怀璟问她:“犯‘错’的时候,娘娘想过后果吗?”
花纭说:“想过,我明知我会后悔,但还是做了。”
“那证明娘娘本心觉得自己没错,”李怀璟认真地说,“只要为了活着,怎么做都是对的。”
李怀璟的话直接把花纭从自我消耗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梁祉丧失了理智、变成了一只野兽。如果自己不动手,那梁祉一定会杀了自己。花纭这么做是为自保,而不是泄愤。
何错之有呢?
李怀璟继续道:“臣不知娘娘犯的什么错,但臣想说,这世上谁不犯错?身在皇室,谁没对不起过人?太宗皇帝杀尽兄弟才登得帝位,照样开创盛世、受万人敬仰。臣父皇没杀过一个手足兄弟,但他做过的事足够遗臭万年。娘娘,手上沾血不代表其罪难恕,手上没血不代表一生清白。”
花纭若有所思。李怀璟的话她听进去了,但她依然觉得自己犯了错,只是不像之前那样纠结了。
她找到了一个借口放过自己——足够了。
“臣说话您有没有听进去?”等不到回应,李怀璟直接开口问,“说句话啊……”
花纭不理他,逼得李怀璟推搡凑近了一直“啊?啊?”地问,弄得花纭失笑,张开手掌盖住李怀璟的五官,把他推了回去。
“你知道李怀玉为何要烧了交承所吗?”花纭望着李怀璟的杏眼,猜测他身上有多少弘治帝的影子。
李怀璟不悦道:“臣说话到底有没有在听!”
花纭抬高了声调:“听到了!”
李怀璟才不信呢:“那为什么没有反应?”
“要我怎样?站起来给你鼓掌,夸‘圣贤之言’呐!”花纭笑道,“没必要,你的话我听进心了,我也决心放过自己了。”
李怀璟将信将疑:“果真?”
“真,”花纭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
李怀璟皱皱鼻子:“……不知道。”
“不知道?”一打岔花纭都忘了她刚才问的什么,反应好一会,“哦——明白了。紫英。”
“娘娘怎知李怀玉是为了紫英?”李怀璟心说自己也没落下什么,如何就想不到这上呢。
“那东西用多了,就吃人。”花纭眼中的光暗淡了三分,“权胜济说的地城,恐怕就是李怀玉卖货的地方。他卖紫英,也卖人,一旦沾上那东西,这人从生到死都成了他赚钱的工具。”
李怀璟腾地一下坐起来:“臣这就让锦衣卫来……或许还能找到两箱货。”
“别白费力气,”现在轮到花纭说这话,“他早就把货都弄走了,否则不会暴露乔盛。”
李怀璟不甘心地问:“这局就认栽了?”
“输一局……不要紧,”花纭宽慰他,“沈鹤亭还没死,说明李怀玉还要玩下一局。”
李怀璟诧异地摇头:“臣听不明白。”
“李怀玉要你我一败涂地,这样才能证明给鹤亭看,他选的人有多么地不争气,好让鹤亭跟他低头。”花纭抬起手,雨珠顺着指缝滑进沉甸甸的衣服里,快把她的心凉透了,“他会把城西的脏水泼我身上,届时群臣攻讦……有我好受的。”
李怀璟看到光芒慢慢地汇聚在花纭眸中,好奇她现在是不是能看见了。他咽了口唾沫,道:“您打算怎么办?”
花纭闭上了眼,并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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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失火后第一次早朝,群臣在大殿上等了许久都不见太后的身影。
上朝之前宫里不说闭朝,花纭也不打算去金銮殿。
鄞都府查了失火原因,报上来说由闪电所致。鄞都府有不少证人证词,加上钦天监的奏疏一起递到仁寿宫,直到上朝之前太后都没回应。
早朝时,花纭早就到了金銮殿。她穿着常服坐在偏殿中,身边摆着鄞都府的调查记录,最上边则是钦天监监正杭天韵的上书。听着远处正殿中群臣聒噪,花纭低头专心串手串。
“天谴,”花纭笑得十分讽刺,一手拾线,一手在水晶托盘中翻找更适合的翡翠珠子,聊天似的跟侯赟说,“杭天韵够含蓄的,还没直接给哀家名字说出来。”
侯赟夹着肩膀,低眉顺眼地站在阶下,说:“先帝授命娘娘理政,您坐这位置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那为何他说‘伪临朝者尸位素餐,奸佞横行霸道,民不聊生,遂降天谴’?!”花纭一把将钦天监的奏本扔给侯赟,怒道,“你好好瞧,杭天韵都写了点什么递上来!”
侯赟扑通跪下,头磕在地上,老人浑身打颤,紧抿嘴唇大气不敢出。
“他们以为哀家傻吗?哀家难道猜不出谁要杭天韵说这些话的?一个钦天监监正,夜观星象还能‘观’出朝廷每年给北疆大营军费有多少银两?谁给他的胆子!敢把这些话摆到明面上来说?!”花纭剜了一眼侯赟,嗤笑一声,遂低头继续穿她的珠子。
捏线的左手不受控地颤抖,好几次珠子都被抖落到台阶下边去。她缓了好几次,才稍微平复心中的怒气。
花纭云淡风轻地说:“廷杖一百。”
“奴才这就安排下去,”侯赟双手撑着地面,险些向前栽去。他在宫里这么多年,从弘治一朝到现在,还从未有官员被打过一百杖。
侯赟用余光望着小太后,她正捏着串好的翡翠珠子对着光瞧,玉温润的光泽落在她眸中,小太后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小太后执政四年,从未动过廷杖,跟臣下说话一向是和颜悦色。可自从沈鹤亭落狱,小太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杭天韵说错几句话,太后就要他在同僚面前皮开肉绽而死。
侯赟扶正自己的帽子,又问:“朝臣已经等候您多时了,娘娘要不要动身去正殿?”
“哀家身体不适,”花纭又开始串水晶珠,吩咐侯赟道,“就在殿前廷杖,让他们都看着。再把杭天韵的上书给他们每个人都读一遍,让他们明白明白,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
“是,”侯赟冷汗涔涔,连忙卷起地上的上书,小碎步跑出偏殿。恰好撞上匆忙进殿的李怀璟,侯赟连忙下跪问安:“奴才见过燕王殿下。”
“秉笔不必多礼,”李怀璟把侯赟扶起来,便向花纭那边走去。
侯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整个偏殿只剩他们两个人。花纭似乎没注意到他,一直专心找成色漂亮的珠子。
“臣听见娘娘发火了,特过来看看,”李怀璟站在台阶上仰望小太后,“一个杭天韵,何至于一百廷杖?”
花纭淡淡地说:“若不是心疼殿前的汉白玉,哀家必要他在诸臣面前菹醢而亡。”
“臣知道您对他背后的人有气,只是臣担心这一百杖下去,要激起群臣激愤。”李怀璟发现花纭脸色不大好看,说话都没了底气,“要不娘娘再……”
花纭不愿再听,直接打断李怀璟:“过来。”
李怀璟瞪大了眼睛,蹑手蹑脚地登上台阶。眼睛一直盯着花纭背后那柄剑,生怕她一个闪身就把剑架自己脖子上。好在直到他走到花纭身边,她也没往身后瞧一眼。
花纭用一百零八颗黄豆粒大小的白水晶串串儿,打结处坠了一颗水晶貔貅,整体瞧着又素雅又漂亮。她捞过李怀璟的手腕,正好缠三圈。
花纭手里托着貔貅,抬眸问李怀璟:“好看么?”
李怀璟想都没想便答:“好看。”
花纭满意地说:“那就送你了。”
“娘娘,您眼睛刚好一点,还给臣串珠子。”李怀璟打趣道,“臣可又要打歪心思了。”
“一百杖……多吗?”花纭嫌恶地蹙起眉头,“最近几日的星象如何,杭天韵自己必然有个判断。他颠倒黑白,将城西的人祸说成天灾,他难道不会遭天谴?他们笃定哀家怕被千夫所指,所以才敢往哀家身上泼脏水。恰恰错了,自从哀家执政,牝鸡司晨的千古骂名就背上了。唯有杀了杭天韵,哀家心里才能痛快,为何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