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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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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纭将铁锹插进泥土中,一只手却止住了她的动作。她转头看向花从文,不解地问:
“后悔了,不让我挖?”
花从文微微摇头,神情异常严肃:“娘娘想好自己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吗?”
花纭听不懂:“此话怎讲?我只是要拿回我娘的遗物,这与你说的有何关系?”
“因为这地下埋的不是无关紧要的‘遗物’,”花从文重申一遍,“打开箱子之前,娘娘务必想好答案。如果娘娘想把这辈子过得安稳快活,臣劝娘娘不要打开。”
花纭蒙了:“这话说得……谁不想安稳快活?我也一样。”
“那臣换个说法,”一想淡然的花从文此刻也有点着急了,他夺过铁锹放在地上,问,“沈鹤亭入狱,娘娘如何打算?”
花纭脱口而出:“想办法救他。”
花从文道:“娘娘希望他全头全尾地回到您身边,还像以前一样朝夕相处,对不对?”
“那是自然,”花纭实话实说,“我们一起长大,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花从文听见“唯一的”,神情霎时变得又失望又哀伤。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尖,继续说:“好,那臣假设沈鹤亭活着出狱,他什么身份?萧氏遗孤。为逆臣平反难如登天,倘若他败了,则粉身碎骨;往好处想,他赢了、大业终成。那他要承袭伯卿的爵位,回到北疆。但这样他也只能做个闲王,朝廷永远不会把兵权还给萧家。”
这些花纭也心知肚明:“边疆不能一人独大,否则君臣之间的猜忌、争夺将永无停歇。即便萧家平反,他能得到的最多也只是‘定北王’的爵位,终究有名无实。”
“得个善终就是沈鹤亭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但娘娘您不一样,”花从文铺垫了这么多,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您的路在哪?您是要权倾天下,还是跟沈鹤亭走,籍籍无名地过完一辈子?”
花纭怔然,从未想过倘若沈鹤亭成功了,那么她将何去何从。花从文说的不错,沈鹤亭赢了,那就要继承萧元英的爵位,成为“多余”的定北王。站在已经有了总兵、巡抚、总督的北疆无所事事,毫无意义地过完一生。
这对半辈子都生活在尔虞我诈的沈鹤亭来说,是天堂般的生活。但对花纭而言,这就是锦衣玉食堆砌的笼。
“臣不否认这世上有维持百年的爱情,但臣不希望娘娘将自己的命运拴在男人许诺的‘爱情’上,”花从文说话露骨,但是事实,“娘娘还不到二十,臣明白娘娘本心不愿成为谁的附庸,但女人要掌权、跟男人平起平坐的路太难走了,臣也不希望娘娘来日被千夫所指。”
花纭怔然,花从文的问题好似一面硕大的镜子,逼她把自己看清。
“我都会得到,”花纭声音低低得好像没有血气,“我不做选择。我要他留在我身边,我也要往上再走一步。”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娘娘什么都想要的结果就会是一无所有,”花从文眼底泛起哀伤,“你娘的前车之鉴就摆在这,娘娘莫要执迷不悟了。”
“我讨厌你话说一半,”花纭眼神飘乎,视线最后落在鸢尾花上,“我娘为何而回鄞都,你话中的‘前车之鉴’究竟是什么?你把话说清楚,算我求你。”
“没人逼梁祉,她落得这般下场就是咎由自取,”花从文深吸一口气,眼睛立马变得红彤彤的,恶毒的话到了嘴边,看见花纭悲伤的表情又咽了回去,“她,萧伯卿,都是自不量力的人。以为能跟天斗,能跟人心中的大山斗。这不就输了?一败涂地。”
花纭用惊诧的眼神望着花从文,双拳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不屑的语气,说明他比谁都清楚娘的执念,而他明知这困扰了花纭好几年,却一直不说。
花从文透过花纭的桃花眼,看向站在忘川彼岸的女子,她红衣如晚霞,衣带飘飘间似乎还透着雪原的馨香。
她依旧是孤身一人,为自己的荣华富贵争一辈子的人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花从文心疼,即便他曾经被她玩弄于鼓掌,被她榨干了家族的脸面与傲骨,花从文也从未恨过她。他可惜这样强大的女子最终还是困在了囚笼中,当时他就湿润了眼眶。
“你若是要儿女情长,十五岁时就不该逃婚。你若是要权力,回了鄞都就该忘了伯卿,老老实实地听我安排,为何要私自进宫替他求情?聪明一辈子的人,为何要选一条必死之路?我好不容易保住了你,为何还要自暴自弃?萧伯卿死了,那个被你抛弃两次的人死了,就那么难过吗?”
花从文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哀苦,哭着问那女子:“我花同尘乃当朝首辅,我答应给你的东西我一定会给你,为何不信我?伯卿豢养私兵私铸火器,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一个小小参将为何要去触陛下霉头?你不要脸面了,你不要你的孩子了吗?”
花从文重重地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感情,你发过的誓除了我没人会当真。但我们还有一个孩子,你个当娘的为何不为孩子考虑?我不是萧伯卿那种冤大头,你对我不好我便不可能对你好。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你为何要折磨自己折磨孩子?她现在恨得无法原谅我,你满意了吗?”
花从文咄咄逼人,就要冲过去抓住梁祉的衣领一通痛骂。
他憋屈死了,这么多年他哑巴吃黄连。
梁祉是花从文见过最独特的女子——不慕富贵,敢爱敢恨,为了建功立业甚至逃了与青梅竹马萧元英的婚礼。后来她说爱自己,花从文信了。
结果发现这都是梁祉为了借种而编织的谎话:她心里的人只有萧元英,但他无法让她调到鄞都作将军,梁祉便另寻高枝,借一个孩子攀上花氏的高枝。花从文下定决心与梁祉断绝关系。
萧元英功高震主,皇宫与定北王府剑拔弩张,梁祉一早就预料到他的败局,便带着孩子投奔花从文。他瞧着远道而来的母女又心软,心道认了,罢了。
他将她们安置在后院,眼不见心不烦。可梁祉不安于室,非说伯卿的死是他花同尘一手炮制。整日指着鼻子骂他是奸佞之臣,他听得耳朵起茧子也没有反驳一句。
他天真地以为女人的火气终有一天会熄灭,只要他能忍,就熬得到她放过自己的一天。
没想到梁祉竟然去问罪陛下。为了萧元英连自己的、孩子的未来都搭进去。
“疯女子,我早就说过,世上安得双全法。贪心不足蛇吞象,谁也救不了你。”花从文支撑不住,蹲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叹息接连不止,“我足够对得起你们母女。”
花纭目眦尽裂,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心脏似乎要跳了出来,这些话足够让她的世界崩塌。
原来李怀玉说的都是真的,梁祉真的为给萧元英求情而去见了弘治。她也因此与花从文反目成仇。
这正好解开了花纭的疑问:梁祉骂花从文是奸臣,因为她怀疑他与萧元英的死有关。
花纭能从娘的手札中看出她与萧元英的关系不一般,但没想到母亲竟然是萧家未过门的王妃。梁祉与萧元英之间的羁绊居然这么深,即便萧元英再娶、儿女绕膝都不曾将她忘记。
“……原来我只是她攀高枝的工具,怪不得,”花纭无奈地摇头,惋惜道,“娘生养我,她的所作所为我没资格评判。”
嘴上这么说,花纭心里不免怨怼。她敬佩娘为了前程不择手段的魄力,她亦不齿于梁祉与萧元英藕断丝连。
这尤其对定北王妃不公平,她为萧家生儿育女,甚至为生下萧旻而丧命。所有人都说她与定北王伉俪情深,萧王为了王妃不曾纳妾,只有她自己清楚,丈夫的心里没有她。
真是同情心泛滥了,花纭不屑地想,自己什么身份还去同情素未谋面的定北王妃。
花从文将铁锹又递给了花纭:“挖还是不挖,你自己决定。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花纭握住了木把手,瞪着鸢尾花默不作声。她像一株被太阳晒懵的兰花一般垂着头,天平的一边是她想要的权力,另一边是她重要的人。
铁锹的尖往土中深入一寸,就有个声音说:
“真的要放弃四哥?他陪你长大,捧你成为太后,每一次都用命保护你,你什么都没能给他就算了,现在还要为了自己而抛弃他吗?亏不亏心啊!”
与此同时沈鹤亭在李怀玉手下受尽屈辱、折磨的样子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被血浸透的眼睛瞪着她,要把她的心看穿了。
花纭犹豫,又松开了手。她瞪着铁锹手柄,对那个声音说:
“可这是我的人生。我选择了四哥,就要失去我的未来。听天命让他活不活,他好不容易活下来,就要跟他回靖州,我去相夫教子吗?他还能拿到兵权,还能过原本萧旻的人生吗?不,这根本不可能,无论下一任皇帝是谁,都不可能对他委以大任。”
花纭双手握住铁锹,挖开了鸢尾花田。
泥土一层层地掀开,逐渐显露出埋在地下的柏木箱子。花纭汗涔涔,最后跪在地上,徒手拨开箱子上的泥土。她回头望着花从文,朝他伸手:“钥匙。”
花从文不再多废话,把钥匙递给她。
花纭累得喘粗气,拧开了铜锁。木香打开时,一股陈腐的气味扑向她。
花纭怔然看着木箱里的东西,瞳仁因为恐惧而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