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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沈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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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纭走得特别快逃也似的,孔环跟着她一路到了诏狱之外的空地才停,闻不见牢里的臭味与腥味,花纭深吸了一口气换换舒出,发觉孔环正望着她。
“看什么看?”花纭不耐烦地问他。
孔环躬下身子,有些无地自容。花纭哪知道他心里是在感叹现在日子好过得简直跟梦似的,还以为他是甚少在太后跟前伺候,一时忘了规矩。
花纭打量孔环的脸,发觉他的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沈冰泉是看哪个样貌好才收做干儿子?”
孔环有些惭愧,笑道:“干爹看的是能耐。在宫里当差得脑袋活泛手脚勤快才行。”
花纭伸手捏住孔环的下巴,他肌肤光滑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花纭心道这可是个真太监,不是沈鹤亭那种穿着太监袍子耀武扬威的假货。
“这么好看的皮囊,光伺候人岂不可惜了?”花纭睨着孔环,“沈冰泉一共就收了你跟沈鹤亭两个义子,你们两个还都是长相出挑,看来他不仅要你们把差事办好,还得把主子‘伺候’舒服吧。”
孔环自然听得懂太后的言外之意。他微微动容,三言两语就被勾起了黏腻的回忆。
孔环微微蹙眉,竭力保持着微笑:“回娘娘,奴才以前在咸福宫伺候禧太妃起居,得了义父的点拨才进的东厂。沈鹤亭与奴才不同,他打入宫就在御前,跟奴才有天壤之别。”
花纭顿时明白孔环的言外之意。沈冰泉区别对待两个义子,一个得靠给不得宠的妃子暖脚、给大太监使劲送钱才能出人头地,另一个开局就站在别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品秩一阶一阶地往上升堪称易如反掌。
花纭又问:“那你恨沈鹤亭吗?”
“恨,”孔环毫不掩饰,“是他害了义父。”
“可沈冰泉是自己要给裕德太子说情的,降罪他的也是弘治帝,这跟沈鹤亭有什么关系?”
孔环忍不住垂泪,如是答道:“沈鹤亭一面挑唆义父为裕德太子说情,一面在御前诬陷义父收了太子的贿赂,万岁爷一怒之下将义父腰斩。”
沈鹤亭从未与花纭说过他是怎么从一个普通奴才一路走上掌印之位的。孔环说的应该都是真话,毕竟能从当年的事猜出一二:沈冰泉一辈子谨言慎行,却在裕德太子被抓之后跳出来为其求情。
沈冰泉被查后,沈鹤亭得进入司礼监。没过多久,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暴毙身亡,沈鹤亭仗着皇帝喜爱一路平步青云。
沈鹤亭这一路走上掌印之位必然使了不少非人的手段,让恨他又了解他的孔环来查,简直是用矛来刺沈鹤亭的软肋。花纭心道沈鹤亭真是要把他自己往绝路上逼。
这些话,孔环不仅说给了花纭,还说给了李怀玉听。他一个宦官,在主子们面前之前的掌印种种不好,说这种话真的合适吗?花纭觉得孔环并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怪不得之前一直不得提拔。
孔环或许是沈鹤亭留给她的是查案办事的好工具,但不是一个能替她处理好前朝与后宫大大小小的琐碎事的好帮手。
“纵然天下人都知道沈鹤亭阴狠狡诈,你查他的时候也要实事求是,”花纭不多问孔环关于沈鹤亭的旧事,“今日你也看到了,连楚王都骗不了哀家。”
孔环立刻跪下给花纭磕了个响头,衷心道:“娘娘放心。奴才虽然跟沈鹤亭有过节,但奴才不是公事私办的小人。”
“在沈鹤亭定罪之前,任何人问你案子进度都不要回答,尤其是楚王,”花纭压低了嗓音,“记住了?”
孔环刚才就察觉到太后与楚王不对付,他是太后提上厂督位置的,自然为太后马首是瞻:“奴才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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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大雨倾盆而下,狂风呼啸着将树叶吹落,大地上泛起了一片湿滑的光泽。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雷声轰鸣着,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祥的降临。
鄞都窄巷深处的小宅子墙壁被狂风剥落,倾斜的房梁发出吱吱作响,庭中的连翘花散落一地。淅淅沥沥的雨声,与远处雷声交织在一起,周伯的心情不禁紧绷,望向门口一脸愁容。
“咚——”
大门被人粗暴地撞开,一伙穿着华贵服佩的太监冲进了沈宅前厅,为首那穿着斗牛服,神情似罗刹一般可怖。周伯不明所以,撂下手上还没编完的竹篓,站起来瞪着他们。
孔环环顾四周,发觉这阴湿的小宅子只有一个编竹筐的老头。孔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两个太监冲上来把他给绑了,一脚踹周伯后膝盖,让他跪在孔环面前。
小太监搬来圈椅与茶几,孔环坐下的时候,新沏好的龙井已经放在了他右手边。孔环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瓷杯,饮下一口珍贵的龙井茶,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清香。他正襟危坐,一直用阴冷冷的眼神打量周伯,透着一种无形的威严。
“沈鹤亭敛了这么多财,结果只是住在这种连牛棚都不如的地方,连个伺候的妻妾都没有,”孔环嘲讽道,“装什么安贫乐道?给咱家搜!”
“公公且慢!”周伯以膝点地蹭到孔环面前,“你们要搜沈掌印的家,可有太后娘娘的旨意?”
“你睁开眼睛看好了,”孔环从怀中取出盖了凤印的太后手谕,“沈鹤亭涉嫌刺杀陛下,我等奉的是太后的旨意搜查。还有,咱家乃东厂提督孔环,你当尊称咱家一声‘厂公’,而非‘公公’。”
周伯瞧他这幅趾高气扬的样子,暗中腹诽一句“小人得志”。
“是……是草民眼拙,没认出来厂公您。”周伯拱手给孔环赔罪,“草民没见过您这样的贵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啊。”
孔环白了周伯一眼,许是那句“贵人”让他心情稍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不痛快地把茶盏摔到茶几上,指着站在一边傻站着的手下道:“还不快去干活?”
周伯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冷得他老寒腿都犯了。孔环一直喝他的龙井,都跑了三四趟茅房。周伯从来没见过这位厂公,太后又没下旨定罪,他们四爷就还是掌印,真不知道孔环这么嚣张从哪来的底气,沈鹤亭都没有让他跪过。
他们搜了三轮,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信件与手札,一无所获。孔环看着面面相觑的手下,抓起茶杯就往他们脸上砸。
“废物!”孔环亲自走进沈鹤亭的卧房,寒潭似的眼睛扫视被翻得凌乱的房间。被褥都被扔到了地上,孔环视而不见,直接踩在上面,向书桌走去。指尖拂过发黄的宣纸,孔环端详纸上略显潦草的字迹。
孔环随便拿起一张,都没看完沈鹤亭写了什么,便讽刺道:“横不平竖不直,刚开蒙的小儿都写不了这么丑的字。”
他堂而皇之地骂沈鹤亭,吓得其余太监都不敢说话。孔环是太后放到厂公位置上的,但他们都是因为沈鹤亭才有机会进的东厂。都是靠掌印才有的今天,谁敢骂“老东家”个不是?
孔环随手弃了沈鹤亭的誊抄,走到书架旁挨个翻开。他看了没两本就嫌弃地“啧啧”两声:“全是些勾栏瓦舍才会有的粗俗话本,好歹也是大瀚的内相,圣人经典一本都不读。这种人他心里能有什么大局?遑论社稷。”
孔环一边瞧不上沈鹤亭的品味,一边饶有耐心地翻看他每一本藏书。书架是按照沈鹤亭的身形定制的,最上边一层孔环垫脚尖都够不到。他便搬来一条凳子,站上去取下一本。
翻开之后,孔环骤然眉头紧蹙。
是用鹤体书写的《治安策》。沈鹤亭一屋子都是长嫂恋上小叔的荒唐话本,还会看这种绕口的长篇大论?
再者,这是鹤体,其笔画纤细、风格细腻秀丽,写成文章又显华丽大气,颇受皇帝青睐。从鹤体问世至今,也只有宗室弟子可以修习。
而且孔环手上的根本不是供人练习的字帖,没有一点临摹的痕迹。一笔一划颇为熟练,乍一看就透出一股潇洒不羁的气势来,细细看落笔轻而收笔重,与寻常的鹤体不同,独具风格,可见就是哪个贵人在书房写成的。
沈鹤亭一个太监,房中居然能出现这种东西?孔环直接把这本策论揣进怀里,继续翻看剩下的书籍。
但剩下的真的就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本。孔环意犹未尽,他始终觉得眼前这座沈宅就是个障眼法。沈鹤亭那厮岂是清白之人?其中必然藏着沈的秘密!
孔环在卧房内转了一圈,他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一抬头,发现沈鹤亭的卧房窗户朝北!
沈鹤亭住在正房,按理他房间里的窗户朝南才对。违和地出现一面朝北的窗户,孔环推开了窗户。
凉风习习,带着湿润的水汽拂面。孔环定睛一看,正好能望到兰山的南坡。
孔环一步步地往后退,站在卧房的中央盯着雾蒙蒙的山,呢喃道:“窗户朝北,打开就是兰山,看山……这是闲情逸趣,还是别有用心?那老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