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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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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冰冷刺骨。夏城的冬天,总是这般难熬。
夏城门外二十里,驻扎着征讨叛军的冀朝十万大军。入夜风雪渐起,军营内却是热火朝天。
明日攻下夏城,他们个个都是功臣,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确值得兴奋。
主帐中,即将封侯拜相,青史留名的将领官员为着明日攻城做着最后的部署。
争论愈发火热之时,账帘却被轻轻掀开,刺骨寒风趁机涌入,不仅吹散了账中暖意,还打断了将领们的思路。
脾气暴躁些的立刻皱眉瞪了过去,触及那道纤薄柔弱的倩影,却都噤了声,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风华郡主。”
“咳咳……”周身都被裹在银皮狐裘里的美人拿手帕唔着唇低咳了两声,微微欠身,“诸位客气了。”
“大病初愈,怎的不好好休息?”原本高坐主位的沐梓枫见到颜萝悠,皱着眉几步行至跟前,伸手便想搀扶住她。
“多谢殿下。”颜萝悠忍着喉咙中的痒意,放下掩面的手帕时,恍若无意般避住了沐梓枫扶她的动作,轻声道。
美人纵使病容憔悴,也难掩天姿国色。
不少人看着少女此番模样,都在心中可惜——当年的风华郡主驯得了烈马,拉得起长弓,张扬明媚,名动京城。
偏偏遇人不淑,她视为家人心腹的贴身侍从竟是个狼子野心的前朝皇室遗孤,父母兄长皆被害于东山,小郡主在鬼门关外溜达了几圈,最终虽是保住了性命,却也留了病根。
谁能想到,风华绝代的小郡主竟步了她父亲的后尘,成了个药罐子。
但小郡主的才华风姿,同样不逊于二十年前随军开疆扩土,平定天下的三军头脑逍遥王。
两年来南征北战,小郡主熬着心血,步步为营,把叛军逼得山穷水尽,困守夏都。
眼瞧着胜利在望,却又大病一场,看着颜萝悠羸弱气短的模样,不少人都暗自替她捏了一把汗。
“郡主可是担心明日攻城之事?”在将领中也显得虎背熊腰的车骑将军魏蒙平日里总是粗声粗气的,哪怕在沐梓枫面前也是我行我素,不见收敛,对上娇滴滴病殃殃的郡主,他也是轻声细语,像是吓着人似的,“郡主放心,如今的夏城不过八千残兵,苟延残喘。我冀军十万,明日必能势如破竹,马踏夏都。”
颜萝悠脸色苍白,唇色近无,唯独一双凤眸明亮依旧。
她看了会儿桌上的作战图,心里有了数,唇边露出了几分笑意:“璃素,昭昭,替我为殿下和诸位将军斟酒。”
“是。”跟在她身后的两名侍女手持酒壶酒杯,依次给在座的都倒了一杯酒。
“郡主这是……”众人端着酒杯,一头雾水。
沐梓枫却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顿了顿,才接过酒杯。
颜萝悠执起酒杯,正色道:“两年奔波,终成定局。颜萝悠以薄酒一杯,贺殿下重回夏都,荣登帝位,也祝各位旗开得胜,马道成功。”
她这身子,的确是不大好了,就这么几句话,都是歇了好几次才说完。
顿了顿,她继续道:“但有一事,我想请殿下,请诸位,能答应我。”
“明日刀剑之下,留苏繁青一命。”
苏繁青,圣朝太子遗孤,昔日郡主京都为质,他相伴左右,偌大的逍遥王府,交予一人料理,长着眼睛的,都能看出郡主对他的看重。
他却忘恩负义,害死了郡主的父母兄长。
郡主如今要他,怕是想亲手了结。将领们互相看了看,心下了然。
风华郡主随军两年,用兵如神,是冀朝十万大军的能一路北上的关键,说句大不敬的,如今这位郡主在军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高坐主位的太子殿下。
她的话,将领们不敢不听。
但当着太子的面,他们却不能听。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太子身上。
沐梓枫端着酒杯,垂眸看着颜萝悠,眸色深邃,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片刻后,他郑重其事地开口:“孤登帝位,风华,你会是孤的皇后。”
帐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当初风华郡主爱慕太子之事京都人尽皆知,彼时的太子与林家女情深义重,对声名狼藉的风华郡主不屑一顾。
而如今……众人偷偷摸摸地看了二人一眼。
太子是真龙天子,郡主风华绝代,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再相配不过。
这般动听的承诺却未让颜萝悠动摇分毫,她垂了眼眸,饮尽杯中酒,忍着喉中辛辣坚持道:“殿下,我只要苏繁青。”
沐梓枫沉默不语,眼里却带着几分审视。
“他是我逍遥王府的人,生杀予夺……当由我逍遥王府来定。”
颜萝悠勾唇一笑,五官都灵活了起来,眉宇间透出了几分张扬明媚的神采,恍若当年。
半晌,沐梓枫饮了手中酒:“孤应你。”
太子表了态,其他人更没意见,纷纷道:“谨遵郡主之令。”
事了,颜萝悠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喉间痒意再也忍不住,惊天动地地咳了出来。
“小姐。”璃素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倒是让沐梓枫抬起的手无处安放。
颜萝悠用帕子捂着唇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她拍了拍满脸担忧的璃素,勉强笑了笑,安抚道:“没事。”
“往后时日还长,还请……珍重。”人群中,年轻的骠骑将军抱拳弯腰道。
颜萝悠眸子一动,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他的好意:“多谢。”
“回去休息吧。”沐梓枫想着他刚才瞥到的血迹,呼吸一滞,但在此时此刻,即便有千言万语似乎也说不出来,默了半晌,他才道:“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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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都,皇宫。
冀军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圣朝这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圣朝太子苏繁青皇袍加身,姿态惬意地倚在龙椅上,把玩着手中的传国玉玺。清雅隽秀的面孔上毫无对明日的担忧,悠哉闲适的模样,半点不像个败兵之帅。
众多手持兵器的侍卫护在他的身前,刀剑所指,竟是那些一路将他从王府家仆扶持到无上尊位的世家重臣。
众位大臣将领都是为了明日攻城之战被苏繁轻召集于此,前一刻尚在讨论如何掩护苏繁青安然撤离,下一刻,却被涌出士兵杀了个措手不及。
刀剑厮杀之下,惨叫声不绝于耳,血色遍布整个朝阳殿,直至有残肢断臂落到他的脚下,明黄的龙袍染上血色,苏繁青才似是刚发觉殿中惨象般,漫不经心地将手中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玉玺随手一扔。玉玺随着阶梯滚下,白玉染血,最终停到了长孙肃的脚边,长孙肃到如今仍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殿中的厮杀,也在此刻停止。
人间炼狱般的情景落入苏繁青眼中,却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未掀起涟漪,他慢悠悠地轻叹一声:“我呢,幼时行乞街头,得遇良人,收我入府,先生将我视如己出,师傅传我武艺剑术,公子与我兄弟相称,小……郡主对我推心置腹,入京之后,先有太傅毕时意,后有丞相长孙衡,泯州杜氏,豫州刘氏,永州李氏,青州林氏……保我重建圣朝,万人之上……”
说到此处,那轻柔的声音顿了顿,竟像是忍俊不禁般笑了起来。
先是低低地闷笑,后面像是彻底忍不住般放声大笑起来。畅快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朝阳殿内,无端让人生出几分寒意。
“我这一生,何其有幸啊……”半晌,苏繁青才止住了笑声,不知是不是笑得过于肆意,声音中带了几分嘶哑。
似是想到了什么,长孙肃脸色一变,张口欲言。
“嘘。”苏繁青立其一根手指放于嘴前,桃花眼弯着,唇畔仍带着几分笑意:“孤能有今日,离不开诸位大人一路提携,此恩孤铭记于心。各位都是我圣朝的忠臣良将,如今圣朝将亡,大厦将倾,各位哪儿有苟活于世的道理?今日,孤就准你们,为,国,殉,葬。赐你们无上尊荣,各位应该感激涕零才是,怎么还……这么不情愿呢?”
“既如此,便由孤来送诸位一程。”苏繁青长指点在红唇上,笑得肆意邪魅,“黄泉路上,害请诸位继续为孤开道才是……”
“你……”
长刀斩下,一颗颗人头落地。
苏繁青站在至高无上之处含笑看着,皇袍加身,冠冕华贵,正大光明牌匾在上。
明明做着人间帝皇,恍惚间却如阎王在世。
“明日城破,提着这些世家贵族的人头,可保你们不死。”
冀军将至,圣朝内乱,夏城之内厮杀不断,世家望族千百年的传承,今日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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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夏都城门大开,十万大军势如破竹,一路杀到皇宫,只见提着圣朝大臣人头的降兵,却不见叛军之首苏繁青。
众将领看着太子殿下。
沐梓枫翻身上马,阴沉着声音道:“去逍遥王府!”
军队进了夏都,厮杀都在城内,城墙之上倒是空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找的叛军头目此时正大光明地坐在墙头,眺望着冀朝军队驻扎的地方,愣愣出神。
远远地,一辆马车朝着夏都而来,驾车人是个黑衣剑客。
苏繁青突然紧张了起来,站起身整理了会衣裳,又坐了回去,过了会儿,又调整了坐姿,显得没这么死板。
过了会儿,他又站了起来,深深换了几次气,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辆马车。
马车离城楼越近,他越是忐忑。
越是想见,越是不敢见。
他都打定主意了。一眼,就看一眼,他就能心满意足地踏上黄泉路。
黑崖马车驾得稳,颜萝悠掀帘看着城楼上的那抹青色。
“今日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带青绪离开。”她低声吩咐道。
没听见应声,颜萝悠叹了口气:“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你们要忤逆我吗?”
“一起走!”黑崖一个八尺男儿被颜萝悠的一句话逼红了眼,声音还有些发抖:“小姐,逍遥王府不能再少人了!”
颜萝悠看着凝望着城楼上的夏城二字,半晌,低声道:“好,一起走。”
马车渐近,青绪的呼吸愈加急促,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剑。一眼,他在心中默念,只一眼就好。
颜萝悠眼尖,看见了他手中的藏锋剑,呼吸停了一下,道:“黑崖,停车。”
黑崖勒马停车,颜萝悠射出钩锁,借力而起,踩着墙上残箭缺口,登上了城墙。
先前动作大了些,银皮狐裘滑落,露出她底下的一席热烈红衣。
“小姐……”苏繁青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什么只见一眼就甘愿赴死,全是狗屁!见了这个人,他哪里还舍得死?
苏繁青弯着眉眼,笑得干净温柔:“小姐是来杀我的吗?”
“青绪。”颜萝悠唤着他,朝他走了几步,抬手摸着他消瘦却依旧好看的脸,黑亮的双眸和煦地看着他,“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逍遥王府一片安静,草木家具依旧整整齐齐,战乱没有给此地留下半分痕迹,仿佛此地的主人只是稍离片刻,随时会回来。
沐梓枫盯着院内那株开得艳丽的红梅,衬着园中雪景,好不热闹。
“搜!”沐梓枫自齿间挤出一个字,喝道:“掘地三尺,给孤找到苏繁青!”
不在王府,会在哪里?
苦心蛰伏算计这么些年,那人怎会轻易离开?
忽的,沐梓枫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风华?”
“小姐瘦了。”眼前的人是苏繁青亲眼看着长大的,入京的那几年,她衣食住行全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苏繁青一眼就看出来,颜萝悠不仅瘦了,甚至可以说是憔悴得不成人样了……现在的气色,不过是靠着脂粉遮掩。
而造成这些的罪魁祸首……苏繁青手脚冰冷,痛不欲生,他握着利剑的手都止不住的在抖,递给颜萝悠:“青绪犯下滔天之罪,小姐杀了我吧……”
像是又想什么,他又收回剑,低声笑道:“还是不弄脏小姐的手了……”
“青绪!”颜萝悠一把按住他的手,但因动作太大,忍不住咳了起来,青绪立刻扶住了颜萝悠。
沐梓枫带着人马赶到,看到这一幕。
苏繁青一手持剑,一手挟持着颜萝悠。
刻骨铭心的仇人在此情此景下出现,根本容不得沐梓枫细想细看,下意识地拉弓瞄准,一箭射出。
颜萝悠无意中瞥见,咳得说不出话,却死命把青绪一推。
长箭穿透胸膛,血流不止。
“小姐!”黑崖他们见此,目眦欲裂。
“郡主……”冀朝将领惊呼。
“小姐,小姐……”苏繁青双目充血,手足无措,看着是想帮她拔箭,又不知从何下手。
“青绪……听……听我说……”,颜萝悠气若悬丝,断断续续道,“我……从未,从未……怪罪……于……你,他们……的……死……与你……无关……”
“上城楼,孤要活的!”沐梓枫猩红着眼,亲自带队上去,脚步慌乱,失了分寸。
“小姐……小姐……”苏繁青抱着颜萝悠渐冷的身体,只觉得一切荒诞可笑,仿佛做着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难以醒来。
“走……走……离开……”
“苏繁青,你要看着小姐死在夏城吗?”黑崖怒喝道。
苏繁青才像是大梦初醒般,抱着颜萝悠没了气息的身体,提剑站了起来:“小姐,青绪带你离开夏城。”
“我们回家!”
……
元辛十八年,夏都城破,冀朝大军赶至皇宫时,圣朝权贵已被投降的兵士诛杀殆尽,圣朝太子苏繁青亦死于降兵之手。
冀朝太子沐梓枫在夏都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永华。
风华郡主颜萝悠,冰雪聪明,随军两年,立下奇功无数,却因旧疾复发,香消玉殒于夏都。
圣上感其功勋,追封其为风华公主。
出殡当天,帝王扶棺,三军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