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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念头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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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玥从梦魇中猛然惊醒时,已是卯正时分。
梦魇余波未消,她习惯性地攒着身上的锦被,向帐外唤了好几声“沐辰”。
可孱弱破碎的女声,透过层层帐幔一遍遍传出去,却未能得到半点回应。
直至半响,梦魇的余波彻底消退,琥珀色的杏眸恢复清明,她才如梦初醒——这是相府,这里没有沈沐辰。
霎时间,昨日种种,一齐涌了上来。
从晌午那个平白叫她生出妄想的黄灿街道,到深夜那噼里啪啦响彻许久的爆竹声……再到那叫人喘不过气地.充斥着咒怨声的马车里……再到她孤注一掷地,对着辫角发白的父亲说出的那番威胁之言,最后再到那张写着“无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叫她心安的字条。
呼吸微窒,仅仅一夜,她便被狠狠地打回原形。
顷刻间所有的妄想和希冀,再次化为巨大的推手,将她推入那本就属于她的深渊之中——迫使她就此沉溺,就此屈服,就此认命。
她阖该如此才对,毕竟她早已适应了这一切,毕竟她——
可这样的想法仅仅持续了几息,她又想到了正在被追捕的“在逃要犯”沈沐辰,想到其有可能为她背负上的罪责,想到他这段时间袒露出来的殇痛和执拗,想起当年那个总是吵嚷着要保护她的少年,想起过去那个总是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的小男孩……
她再一次彻底地意识到,沈沐辰不是无坚不摧的少侠,亦不是战无不胜的将军。
他也会有成长之殇,他也会挫败,会难过,会犯错。会在某一日从万人敬仰的将军,变成被人满城追捕的“在逃要犯”。
思及此,苏玥又不得不拼尽全力地,从那牢牢囚着的她黑暗深渊中挣脱出来。
甚至还自不量力地,荒诞不已地生出保护一个人的念头。
而且这样的念头一旦萌生,便会愈发不计后果地生长着。
她竟想要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揽下所有罪责,换回“鸿鹄”重新振翅的机会。
毕竟“自由”对于“燕雀”来说,本就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无论换来什么,都十分划算的。
思及此,苏玥急忙起身。她迫切地想要尽快做些什么,叫这一切都有转圜余地。
……
不多时,苏玥通过重重帐幔,行至外寝,叫醒了正打着盹儿的柳世芝。
“沈沐辰那边可有消息?”
柳世芝被唤醒后,也未见恼,只是马上坐直身子,煞有介事地义愤填膺道:
“虽然暂无消息,但苏姐姐你无需忧惧,相府和沈府今晨又派了好多精锐出去,定能将要犯尽快缉拿归案,还你个公道!”
“相府又派人了吗?我得再去找父亲一趟。”苏玥喃喃低语一句后,便好似一刻也等不及似地,要向外走。
柳世芝诧异地望着一反常态的苏玥。
他想破脑袋,想到天明也想不明白,为何一番话后能令苏姐姐急成这般。
毕竟他入赘相府三年以来,从未见过病弱的苏姐姐主动提出要外出,就连主动来外寝寻他的情况也是屈指可数。
他不得不带着满腔的疑惑,起身阻拦道:“哎,等等,苏姐姐,你先听我说把话完。你昨夜刚着了夜风还未好全,不能贸然出去见风。况且眼下外面还有——”
然而他的未尽之言,都未说完,苏玥便已经用她那双孱弱皙白,处处透着病态的手,吃力地推开了厚重的门扉,透进了清晨微凉的夏风,亦露出了堵在门外的两个背光黑影。
苏玥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外的黑影是谁,她的喉间便被外面扑面而来的风,诱出了咳意。
“咳咳咳——”
柳世芝赶紧上前,“嘭”地一声将门扉关了回去,而后拉着苏玥的腕子将他往外寝的小塌上带。
“苏姐姐,你这是睡糊涂了吗?怎得也不听我将话说完,就急着要出去?
还说什么要找岳丈大人?他一个时辰前便离府.入宫议事,你要去何处寻他?
再者你方才也看到了,门外杵着两个‘挡路门神’,你又如何出得去?”
闻此,苏玥本就染着急色的眸底,也漫出了几分脑意:“外面是谁的人,我如何就出不得了?咳咳咳——”
柳世芝坐下来,给她递了杯热茶顺顺嗓子后,才回复道:
“还不是昨夜,那‘杀神’派来的刺客给闹的。
那刺客明目张胆地,将写着挑衅字条的暗器了射进来。你看到后当场惊厥昏倒,我更是吓得赶紧唤侍卫抓人。不过,可惜最后未能擒住那厮,倒惊动了岳丈大人。
岳丈大人恐你再遇害,连夜命人将潇湘苑里里外外都加强了戒备,更是吩咐我等务必将你看好,不准你乱跑。”
苏玥秀眉紧蹙,柳世芝这整段话说得,没一点叫她认同之处。
然而苏玥还没来得及反驳,柳世芝便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抢问道:
“苏姐姐,你是不是想问这是在保护你,还是监禁你?哎——你怎的就是不明白岳丈大人的良苦用心啊,如今那尊杀神还没落网,如若你贸然乱跑出去,又被掳走了怎么办?”
“不会的——咳咳咳——昨夜那不是什么刺客,也没有什么暗器,那只是一个报平安的字条。还有沐辰他也不是什么杀神,他此前未曾加害过我,以后也断然不会对我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得了话口的苏玥,一口气连续反驳了他好几处。
柳世芝瞪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颠倒黑白,为坏人开脱的苏玥。
他甚至脑补了一出,“良民家女被强取豪夺掳走后,眼瞎心盲,重新爱上了险恶土匪”的戏码。
柳世芝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
他扶了扶跳起的额角,觑着苏玥的脸色,斟酌着措辞,小心问道:
“你这被掳一遭,就,就又——又喜欢上他了?可这也不对啊,先前我在旁边看得真切,你不是一直将他往外推吗?苏姐姐,我实在是看不懂了。”
话落,他便满是关切地望着苏玥,等待一个答复。
苏玥薄薄的睫羽,在这样的注视下,轻轻震颤了许多次。
不知是因为柳世芝此时关切的神情太过真挚,还是因为三载相处,他早已成为她信赖的友人,而眼下他亦是她唯一能求助之人。
是以,那些到了嘴边的惯常敷衍之言,在几许沉默后,话锋一转,变成一句从未向他人道之的剖白:
“我宁愿自己受到责罚,也断然不能叫他因我受到惩处。”
这句话,并未直接回答柳世芝的问题,但他却罕见地听懂了。
他从苏玥捏得发紧的手心里,从苏玥那神色格外认真的杏眸里,从这句以身代罚的低喃言语中,听懂了——苏姐姐还喜欢沈沐辰,喜欢那尊“杀神”。
柳世芝在一阵震惊过后,便又是一阵自家养的大白菜看上了猪的心塞感。
他唉声叹气,胡思乱想了半响后,才在苏玥新一阵的咳声中,回了回神儿。
他望着苏玥单薄的咳喘身影,当真是十分可怜。
他再次叹了口气,认命般地为苏玥一点点分析:
“诱拐掳掠人口,本就是重罪。更遑论那被掳走的人还是你,当朝宰相唯一嫡女。眼下此事既被揭开,岳丈大人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保全相府的颜面,抑或是为了律法的公允,都断然不会轻饶了沈沐辰。此等局面,难解难破,你我又能如何?”
“我已想到破局之法了,只是眼下,我行动处处受限,还需你——”
柳世芝抢话:“什么法子?”
“现在最要紧的是,我需要先找父亲谈一谈。如若相府能不再追究,此事便能迎刃而解。”
柳世芝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方才急着要出去找岳丈大人,就是为此事?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如若相府想要息事宁人,不再追究,却是能为那尊杀神脱罪。”
苏玥:“不过,如今我出不去,你能帮我——”
“嗯,你放心。我一会儿便吩咐人在宫外守着,只要岳丈大人一出府,便说有要事相商,将他请过来。”话还未说完,柳世芝便再一次抢话。
苏玥又继续补充道:“你还得再帮我去西市的芙蓉糕铺子里,给沈沐辰留下口信,说我已有了对策,叫他莫要轻举妄动。”
柳世芝:“那尊杀——呃,不对,不对,失言失言,沈沐辰就藏在那铺子里?”
“并不是,你到了那里留下口信后,自会有人跟着你,呃——”
苏玥话只说了一半,就急急打住,她不知该如何同柳世芝解释。解释沈沐辰自归京后,便一直派人跟踪他的事情。
此事,起初在相府时她还只是起了疑,可在沈府的这几日历,沈沐辰总是掏出那所谓的柳世芝在外面偷情的证据,还言辞凿凿说出在何时何地发现的,她心下便已确定大半——沈沐辰一直派人跟踪着柳世芝。
而眼下,这荒谬的跟踪之举,竟也成了她唯一能想到地给沈沐辰传话的方法。
可这事如若明说,她担心明说会叫柳世芝心中横生嫌隙,不愿再帮沈沐辰。遂思索片刻后只得暂且压下,想着日后再做解释。
苏玥含糊道:“他,他有线人在那铺子里。”
她依然不擅长说谎,甚至低垂着眸子怕暴露什么似地,未敢看柳世芝。
然而仅仅几息后,带着几分爽朗的男声,便马上响起:“好,苏姐姐你放心就好。为防人多口杂,一会儿我会亲自去一趟的。”
苏玥依然未抬头,只是心间既感动又愧疚,她轻启淡唇想要再说些什么。可她还是那么不善于向人表达感情,只是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后。
柳世芝不明白苏姐姐为何突然点头,他直接忽略,抢话道:“好了,现在还有一事也是当务之急的,一刻也迟不得。”
话落,他便开始为她诊脉施针。
潇湘苑又恢复了静默。
不过,这份难得的平静,却无法感染到苏玥分毫。
她再一次陷入混乱的思绪中,心事重重地想着沈沐辰有没有受伤,想着一会儿要如何同父亲为沈沐辰求情,想着如若是最坏的结果,她又该如何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想着……
“苏姐姐,苏姐姐——你有没有听到我方才所说阿桀之事?”
被唤回神的苏玥,直直对上地便是柳世芝闪着光的清亮眸子。
苏玥被晃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柳世芝眸中的笑意也随之愈发扩大。
苏玥知道他这副神情,是每次同她分享了什么要紧的好事,被认同后的表情。
苏玥不禁又生出了愧疚,她方才在想别的,一个字眼儿都没听到。
她脑中斟酌着措辞,想叫他再讲一遍。
可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施完针的柳世芝便火急火燎地一边收拾好医箱,一边向门口走。
“好了,苏姐姐你别愁眉苦脸地了,我这就帮你去西市给沈沐辰带话。”
就这样苏玥的话再一次被堵了回去。她想还是等事了之后,再单独问问柳世芝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再者,她私心理所当然地认为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沈沐辰之事。
是以,她未阻拦柳世芝,只是在柳世芝即将踏出门槛之时,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是一道极轻的低喃,苏玥不知柳世芝听没听到,但见门口那个身着竹纹青袍的修长背影,好似顿了一下。
而后那背影潇洒转身,端起了在外人面前的风雅温润之姿,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
微风恰起,袍角墨竹,谦谦公子,一如三年前初见时那般,叫人不由地晃了晃神。
可下一刻柳世芝口中所出之“恶言”,又将一切打破:“对了苏姐姐,你昨夜着了寒,又受了惊,所以今晨得多喝两碗苦药,约摸着半刻后江儿就会给你送来。”
苏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