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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夜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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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夜风
为了李令仪的扇子,孤竹亲自去了一趟建康。
此时青溪两岸开满了桃花,他一手捧着木匣子,一手背在身后,穿过了层层粉云,踏入了公主府的大门。
荣安赶忙出来迎接,看到匣子后,她有些意外:“四哥,这是?”
“令仪给你绣的。”孤竹将匣子递给她。荣安忙打开来,看到一面绣着山水的刀扇。
“她还记得这件事!”荣安说完后,自己都忘记了。没想到李令仪还特意让孤竹给送了过来。
荣安小心地将扇子放好,迎了孤竹进正堂。
“四哥特意送一趟,是还有别的事情吧?”荣安命人上了茶,孤竹则坐在了主座上。
“确实有点事情。”
“是,令仪的事情?”荣安学着孤竹,也唤她令仪。
孤竹点点头,说明了来意。
荣安却有些讶异:“四哥,真的很心仪于她。”
孤竹没有说话。
“我可以认她为义妹,让她脱籍。可是四哥刚刚也说了王家在打她的主意,若是如此,恐怕那个王家二郎更加不会罢休了?”
“她对王二郎没有情。”孤竹平静地说道。
“那对四哥你呢?”荣安大胆地问了一句。
孤竹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荣安笑了:“这样我就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为自己未来四嫂脱籍了。”
“她不会是你四嫂,你也不会有四嫂。”孤竹冷漠地打断了她。
“四哥,”荣安唤道,“我知道四哥从小就四处云游,同我这个小妹并不亲近。可是我能看出来,四哥真的很在意令仪。既然在意,怎么还会舍得放手呢?”
孤竹放下茶盏,道:“我的身份,若不放手,才是害了她。有些事情,自己没能力兼顾时,就最好不要牵扯无辜的人入局。只要她过得好,同不同我在一起,有那么重要吗?”
“四哥当真愿意看着她嫁给旁人?”
“我不愿,可是比起嫁给旁人,我更怕她跟着我提心吊胆。荣安,你我都知道自己身上的使命。”孤竹这句话,让荣安心里一凉。
是,司马晞有司马晞的使命,荣安长公主也有荣安长公主的使命。他们,都不为儿女情长而活。
就在司马晞停留建康的这些时间里,李令仪正在大刀阔斧改革绣坊。
首先她确定了工作时长,将工作时间集中在阳光好的时刻,而日暮之后,绣娘统一不再做大件绣品。
此外,李令仪提出了奖励机制,对于绣品质量与数量都设立了相应等级区分。能够按时按量完成的绣娘可以获得赏银,多出工作量的绣品可以额外按件赏赐。
而改革完毕后,新的绣品成了难题。
在书法荷包上市半个月后,贺家、殷家等士族的绣坊都推出了仿制品。他们有的甚至直接照抄王琰的书法,一时间,书法荷包成了畅销品。
而李令仪迅速下架了所有的荷包、手帕,宣布不再出售。
一下子没了这么一个收入,珍宝斋的掌柜有些着急,每日几乎要跑三趟绣坊。
李令仪不厌其烦,干脆让朱华和银珠去挡他。
“掌柜的您且宽心,我们掌绣已经有新的主意了。”银珠笑着将他拦在了绣坊门外。
“当真?”掌柜眼睛冒出了金光。
朱华在一旁陪着笑:“当真当真!”
“那我三日后再来问问!”掌柜见二人没有放自己进去的意思,只要微微退了一步。
“哎,您慢走!”二人带着招牌微笑目送着掌柜离开。
回到绣坊时,李令仪正坐在院子里发呆。
孔妈妈坐在廊下筛着糯米,一旁的红枣和红豆都泡在清水里。
李令仪站起来走动了几步,摸了摸石榴树上的花,忽然问道:“端午是什么时候?”
孔妈妈将水里的粽叶捞了上来,笑着回道:“掌绣过傻了?端午在六日后。”
“端午,端午,”李令仪看着石榴花,想起从前端午时,孟氏都会带着她插花。端午节的插花需要五种花材:石榴、葵花、菖蒲、艾叶和黄栀子花,统称为五瑞,“我想到了!”
“掌绣想到什么了?”银珠和朱华刚好走到门边。
李令仪随手摘下一枝石榴花来,又去旁边的草丛摘下一棵萱草花:“将石榴、葵花、菖蒲、艾叶和黄栀子花绣成腰带,再以蝎子、蛇、蜈蚣、壁虎、蟾蜍绣至另一条腰带,以此二者为夫妻腰带,在端午节前售卖,既能祈福,又可以增进夫妻感情。”
“夫妻腰带?这个主意好啊!”银珠眼睛亮了起来。
朱华则在一旁补充道:“可以在腰带里缝些艾草。”
“可以!”李令仪点点朱华,“脑袋很灵活嘛!”
朱华不好意思地笑笑。
孔妈妈则赶忙甩甩手上的水:“婢子明白了,这就安排人去做。”
李令仪拦住了她:“妈妈别急。”
“这次我想走平民路线,所以价格不需太高,要以量取胜。但还是要将经营权交给珍宝斋。”
“那掌柜可要乐死了。”银珠调笑着道。
“所以这次时间很近,孔妈妈安排绣娘们赶赶工,而这几日的公时咱们都另算。”李令仪将石榴花插进了花篮里。
“哎,掌绣放心,婢子会安排好的。”孔妈妈对李令仪颔首道。
银珠和朱华笑嘻嘻地跟上了孔妈妈。
待三人走后,李令仪低头看到了孔妈妈留下的这些材料:“哎,妈妈,这些角黍(粽子)谁包啊?”
此时已无人回应她。
这些日子,绣坊开始加班加点,晚间李令仪将众人聚在一处,点上烛火,奋战了好几个夜晚,终于完成了三百对腰带。
此时离端午就差三日了。
“将这些送往珍宝斋,嘱咐掌柜,一日只买一百对,出售至端午当天为止。多一对都不能卖,记住了吗?”李令仪顶着那双黑眼圈对朱华道。
朱华和银珠乖巧地点点头:“掌绣放心,婢子们一定交代清楚。”
二人带着几个小厮出发了,李令仪则一头栽到了床上大睡了几个时辰。
醒来时已是晚间,她听朱华回馈,说腰带刚刚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了。第一日的名气算是打响了。
李令仪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腰带,李令仪定价为十两银子一对,这对于士族和普通的富户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且与珍宝斋的分成不变,他们白白多这么些收入,哪里能不乐呵。
掌柜第二日就带着礼来了绣坊,李令仪见他时,掌柜恨不得当场给她磕一个头。
“这可使不得啊!”李令仪制止道。
掌柜笑嘻嘻地将礼放下:“多亏掌绣费心,近些日子我们珍宝斋可是在会稽城出了名了!”
李令仪微微一笑道:“掌柜客气了,都是琅琊王氏之人,自该互相帮扶。还要多亏掌柜为我们销售,不然这些绣品制成了无处销,不也是白费。”
掌柜嘿嘿一笑:“掌绣自谦了。以您的能力,销售这些绣品那还不是易如反掌。您肯帮衬我们一把,我们心里都明白。”
掌柜这么一笑,却让李令仪心里有些发毛。或许是上次王琰的事情传了出去?让掌柜以为她是因为王琰才将经营权交给他的?
冤枉啊包大人!李令仪在心里想。实在是琅琊王氏就你这么一家符合我要求的铺子。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转眼就是端午了。这日,李令仪在扇子上画了五毒,又插了几瓶五瑞花命人送去给谢道韫她们。另外还有一对李令仪亲手绣的夫妻腰带,是专门送给郗道茂夫妇的。李令仪听闻郗道茂和王献之感情甚笃,大概收到这些时会欢喜。
事实果然如此!郗道茂在收到腰带当日,就给王献之换上了。
送礼的人都出去后,李令仪拿着画好的扇子出了绣坊。她在齐云观门口下了羊车,抬头看了看山门,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走入观中后,李令仪拦下一个小道士:“请问,孤竹天师现在在哪里?”
小道士挠挠头:“天师前些日子去了建康,还没回来呢。您找他有什么事情?”
李令仪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可知孤竹天师的房间在哪里?”
“天师的房间,不允许外人进入。”小道士警惕地回道。
“那好吧,”李令仪将扇子拿出来,“劳烦您将这把扇子放到他的房间,我就不进去了。”
小道士狐疑着接过了扇子,推开后院的一间房门,进去了一会儿,空手走了出来。
“东西已经送到。”
“多谢。”李令仪对他颔首,慢慢走出了齐云观。
她刚乘着羊车下山,迎面的羊车上,一道云峰白的袖口掀起了窗帘。孤竹望了望山道上的景致,又放下了手臂。
回到观中,刚刚接待李令仪的小道士忙跑来对孤竹道:“天师,刚刚有位女郎来找您了。”
孤竹立刻想到了李令仪,他赶忙回头,就听小道士道:“女郎已经走了,但是她托我把一柄扇子放到了您房中。”
小道士说完这句话再扭头,孤竹已经不见了。
“天师?”
此时孤竹已经推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桌上空空荡荡,只有一把折扇放在正中间。他打开扇子,看到上面上绘着五毒的图案。扇角上有落款,只写道一句:“端午安康。”
“是她的笔法。”孤竹对着这把扇子笑了。
李令仪回到绣坊时,众人都在筹划着端午节宴。朱华和银珠在帮孔妈妈包角黎,看到李令仪,朱华立刻带着脏手迎了过来。
李令仪赶忙后退一步,对朱华道:“你刚摸了红枣的,不要摸我。”
“我的手是干净的!”朱华对李令仪展示道。
“但是它黏糊糊的。”李令仪一脸正经地回道。
朱华垂下了头,默默走回了桌前。
银珠则趁机塞了一颗红枣到她嘴里:“这次的枣很甜。”
二人都笑了起来。
李令仪学着孔妈妈的手法包了几个角黎,可因为总是漏米,李令仪就被赶出这个包角黎的队伍了。
傍晚众人在院中支起桌子,椅子放在石榴树下,被晚风吹上了几朵石榴花。
一切打理好后,李令仪率先举杯,对桌上众人道:“各位,端午安康。前些日子辛苦大家忙活,今日大家都有赏钱!”
众人高举酒杯,欢呼一通,一饮而尽。
喝到微醺,李令仪慢慢散到门外去酒气。门口的小厮也被叫进去喝酒了,此时门口空无一人,李令仪就顺势坐在了台阶上,靠着石柱子,抬眼,头顶是红彤彤的灯笼。
天上星子灿然,李令仪不自觉笑了起来。初夏的晚风吹落一整片桃花,李令仪抬手就接到了一片。
她刚低头,就看到一道身影拎着一盏灯,走到了她面前。
“王郎君。”李令仪马上起身,要对王琰行礼。
后者却扶住了她的手臂:“这里就我们两人,不需行礼了。”
李令仪却忽然觉得有些拘谨:“郎君是有什么事吗?”
王琰将自己的食盒掏出来,对李令仪道:“今日端午,想和你一起过节。”
李令仪看了看食盒,心中并无太多地波动:“不巧,刚刚我已经吃过了。”
“那我......”王琰还要说话,就见到李令仪后退一步。
“绣坊还有事情,郎君情自便吧。”她对王琰颔首,转头进了绣坊。
王琰愣在原地,看着李令仪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他没察觉到,绣坊门外不远处,孤竹正立在那里看着这里的一切。在看到王琰扶住李令仪的手臂时,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快了三分,那是一种紧张感,他怕她会妥协。
可是李令仪松开了王琰的手,她转了头,他安了心。
王琰的眼神黯淡了一点,他转头离开时,头微微垂了下去。
但孤竹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有点暗爽。
李令仪并不知道门外的一切,回到绣坊后,她进了自己的院子,刚关上院门,就见到一道云峰白的身影正面向自己站在石榴树下。
李令仪的眼睛亮了:“你回来了?”
孤竹浅浅地对她点了个头:“下午刚到。”
“看到扇子后,想着应该回个礼。”
李令仪撅了撅嘴,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看到父母的样子。她慢慢向孤竹走去,而后者也在此时,从袖口里掏出一包糕点:“五毒饼。”
然后他又从背后掏出一柄团扇:“五瑞的扇面。”
这柄扇子上,是孤竹画的五瑞花,花朵都簇拥在瓶里,还有两只蝴蝶点缀在扇面边缘。
“你画的?”李令仪接过扇子,仔细端详了一阵。
孤竹点点头:“看到你卖的腰带,有了灵感。”
李令仪此时已握着扇子笑了:“好看!”
“没有你的手艺好。”孤竹谦虚道。
李令仪思考一下,调皮得回道:“勉勉强强是个第二吧!”
“第一是你吗?”孤竹宠溺地看着她,拉着李令仪坐在了廊下,“如果是你的话,这个第二我就认了!”
“当然是我。”李令仪和他并肩坐下,打开五毒饼,先递给孤竹一块。
“我来送节礼,你连个酒也不肯招待我啊?”他笑着接过糕饼,开玩笑道。
李令仪疑惑地看向他:“你这鼻子挺灵了!”
她拍拍手上的糕点末,拿起锄头将石榴树下的土挖开。孤竹见状赶忙过去帮忙,从泥土中挖出一坛酒来。
“是黄酒?”孤竹启开封泥,闻了一口说道。
“是啊,”李令仪拍拍裙子上的土,转身走进房间道,“我去拿碗。”
不一会儿,她端着两个碗出来,顺便拎着一个打湿的帕子:“擦擦手吧!”
孤竹接过去,看到帕子上绣着的竹叶。
他又有些不忍心,于是将帕子收好,自己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两盏酒下去,李令仪的脸开始泛红。孤竹见状,忙拦住了她:“黄酒后劲大,你少喝点。”
李令仪摆摆手,抱住了酒坛子:“我没事,我千杯不醉!”
孤竹笑出了声:“千杯不醉,好大的口气。”
他才要转头,李令仪的头就靠在了他肩头:“你看,天上的星星真好看。不知道嫦娥见到牛郎了没有。”
“那是七夕的事情,现在才端午。”
“一年见一回,也太惨了!”李令仪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孤竹却有些惋惜:“若是能一年一会,也算是幸事了。”
他再一低头,看到李令仪已经睡着了。
溶溶月色下,少女靠着他的肩膀。有夜风吹动孤竹的道袍,整个场景安静的似一幅古画。
孤竹摸了摸她的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下,却没有醒来。他嗅到李令仪发间的桃花香,伴随着酒气,融合成独属于她的味道。
孤竹叹了一口气,他明白,李令仪是信任他的。不然也不会在拒绝王琰的邀请后,还同自己喝酒。
可他又很矛盾,他怕自己配不起这样的信任,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喜欢。
想了想,孤竹还是打横将李令仪抱起来,推开她房间的门,轻轻将李令仪放在床上。
后者摸到被子,哼了两声,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孤竹笑着摇头,打水为她擦了擦脸,又把被子给她盖好,这才蹑手蹑脚推出了房间。
他走到刚刚二人坐的廊下。将酒坛子和酒杯收好,又趁着月色,掏出了李令仪刚刚递给他的手帕。上面的竹叶藏着银线,与月光呼应,泛出柔和的光芒。
未来如何,他也不知道。
次日李令仪很晚才醒过来,披上外衣下床后,她发现自己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昨夜本来在和孤竹喝酒,那他?
李令仪惊恐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别的人影,她才松了一口气。
随即想到了什么,她赶忙推开房门,发现廊下空无一物,连昨夜石榴树下的大坑都被人填上了。
可坑上都是新土,这是李令仪唯一能证明昨晚不是梦的东西。
她蹲下摸了摸新土,抬眼看到窗口放着一把团扇,上面画着五瑞,是孤竹的手笔。
李令仪笑着将团扇拿起来,妥善地放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走出院子,李令仪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醒得早的那一位。朱华和银珠靠在一颗桃树下睡着了,门口的两个小厮趴在桌上打呼噜,绣娘们睡得到处都是,看来大家昨夜饮得都不少。孔妈妈倒是不在这里,等李令仪扶着朱华和银珠起来时,就听见孔妈妈在灶房怒吼一声:“小冤家们,都起来吃饭了!”
吓得银珠一激灵,但这招真的很好用。大家都跟着清醒了不少。
众人聚在厨房,闻到一阵饭香。孔妈妈此时正抄着勺子为大家盛粥。
银珠和朱华这二位小狗腿立刻迎了过去。
“这次王氏赏了咱们不少节礼,还有银两,婢子都把单子列好了。等用过饭后掌绣可以看看。”孔妈妈对李令仪汇报着,一回头,朱华和银珠都吃上包子了。
“你们两个,掌绣还没吃你们就开始吃!”说着,挨个敲了二人的头一下。
“无妨,倒是这几日的收益不少,该打算打算盘铺子的事情了。”李令仪吃了一口朱华递过来的包子,心里计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