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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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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爻于经史辞赋一道不甚通达,在人情交际上却很有文章。他才做了决定,瞥眼一瞧,窗外,暮色四合,天色不晚,当即打算先去拜一拜天上掉下来的文曲星,遂命人备下重礼,一路往西院去了。
到西院前,徐爻还有些没底,担忧那位娘子不肯帮忙。若她不肯,或是起了在郎主面前露脸的心思,两相争斗,最后难免闹得难看,这不是他想看见的。
到了西院,才知自己多虑了。
他与人寒暄半晌、说明来意后,小娘子非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和气地应下了。
“二公子收留我等,今有所请,怎敢推辞。”
“只是……”
“听闻徐氏郎主长居主楼,不知主楼……”
“我就知道,娘子是最通情达理的人。”
徐爻仰天而笑,举杯祝酒道:“我来之前,还有人跟我说,那位小娘子恐怕不会同意,让我别来自取其辱,我就说,你不曾与她相识,怎么知道那位娘子的为人,你不知道,这是一位真正的神仙菩萨,与北斗阁里那些拼了命在郎主面前挣脸儿的全然不同,今日得见娘子,果不出我所料,只恨不能引为知己啊!”
小娘子抖一听闻此言,愣了半晌,低下头来,葱白的指尖闲闲抚过一柄织金玉骨扇的扇面,她忍不住轻笑出声,说:“是呢,二公子助我良多,小女子自然是一心向着郎君的。”
徐爻举起酒杯,心头难以言表地涌出一阵狂喜。
“来来来——”
“今与娘子共话,喜不自胜。”
“——当浮一大白!”
……
一酬一酢,宾主尽欢。
即至夜深,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徐爻烂泥般醉倒在席面上,小娘子捏着扇骨,阖起的扇面轻轻挑起徐爻额前被酒水打湿的头发,清冷的目光,望着湿发下神摇魂荡烂醉如泥的一张脸。
想要得到,却什么都舍不得付出的人,往往会失去更多。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闻青轻歪着脑袋,有些不解地看他。
她解下他腰间象征徐氏子弟身份的令牌,将其收进妆奁最下层,然后单手撑在案上,托腮,静静发了一会儿呆,才叫外头等候的侍者进来,把徐爻拖走。
又过了一会儿,长生提了一盏灯从外头进来。
他走到闻青轻身边,将新买来的花灯挂在一侧的灯架上,闲聊间问:“姑娘同意他了?”
闻青轻扬一扬下巴,“既然他诚心诚意地恳求我……”
长生:“啊?”
这样就可以了吗。
闻青轻弯一弯眼睛。
里间书案上,是一堆字画,交错纵横地摆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凌乱,并不被主人爱惜。
唯一待遇好些的,是挂在案前的一幅字,上书礼记中的一段话,开头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落款是个“徐”字,这一卷不是真迹,只是徐爻从北斗阁中倒出来的拓本。
徐爻刚才来时,看见这幅字被挂在墙上,三番两次想开口,看起来很有表达欲,却什么都没说。
闻青轻跪坐在一堆书卷中,捡出被压在卷轴之下的一张新纸,纸上墨迹未干,上头是闻青轻仿京兆府地下那封信件的落款写下的一个徐字,她临那个人的字临过千百遍,仿出来的字哪怕当初的写信人亲至,都未必能看出。
她拿着自己写的字,捏着纸张一角,闭上一只眼,在烛火下,与墙上的卷轴比对,“好奇怪,什么人能让徐子恪很有话说,却不敢让我知道呢。”
两指一松。
白纸往下落,盖在烛灯上,火舌从中间开始卷起,纸屑如同雪花,簌簌飘落,长生踩灭落在地上的一点火星,偏头看一眼卷轴,又将目光移回来,零星几点纸屑,落在闻青轻如绸缎一般垂在地上的黑发上。
长生恍然道:“姑娘想找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
闻青轻吹一吹飘在空中的纸屑,目光越过烛火,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良久才道:“是啊,久仰了。”
平静又古怪的语气,细听之下,带着些许强压的颤抖。
闻青轻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字,久久地没有言语。
长生沉默半晌,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低头,俯下身,帮她摘发上的纸屑,小声地问:“姑娘,咱们还回青要山吗。”
“……”
闻青轻回过神,偏过头歪脑袋看他,眨了下眼睛,“当然啦!”
“你不是说,等咱们一起打败师兄,要推举我做院长吗?你反悔了吗?长生,你背叛我!”
“当然不!”长生嚷出声来,他看着闻青轻,对上她乌黑的眼眸,眉眼一弯,笑盈盈道,“那咱们说好了,等此间事了,就一起回青要山。”
闻青轻晃了半会儿神,这才意识到,是她刚刚的反应叫长生担心了。
刚才……这样失落、这样阴冷、这样恨一个人、不惜代价地想让人去死,像一个被恨意操纵的奴隶,这样……确实是很不像她啊,闻青轻垂下目光,心里想,无论如何,她得先查清真相,然后让长生安全回家,幸安幸平也是跟她一起来的,他们也要安全地回到故乡。
嗯——
鉴于在玉璧单枪匹马杀死玉璧话事人这件事那么一丁点的难度,诸事还是应当缓图。
闻青轻搓搓脸,握住长生的手轻轻地拍一拍,说:“长生,多谢你!”
说起闻青轻和长生的约定,其中还有一桩趣事可表。
闻青轻、长生、幸安幸平四人初到玉璧时,为掩人耳目,便扮作来玉璧避祸的百姓,对外就以兄妹的身份示人。
幸安幸平起初十分惊惶,以为这样会冒犯了未来太子妃或者太子殿下,是以闻青轻最初在人前称呼他们时,每每应答,二人脸色都是苍白的,后来就麻木了;
他们麻木之后,闻青轻喊大哥二哥的次数反而少了,难怪从前总是眉眼弯弯笑盈盈看着他们,仿佛瞧着什么稀罕的花草,原来只是看他们反应觉得好玩儿,真是邪恶的小孩子。
长生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幼时他和闻青轻一起跟着明仙下山玩耍,这样胡诌身份的情况数不胜数,长生对这种玩法已经很适应了,就是闻青轻有些不平,为自己这回投出的点数比长生小,无法让长生喊她阿姊的结果郁闷了很久。
她以前扔得都很准,怎么这回运气就不灵了,她难道不是长生的老大了?
长生知道闻青轻是一种看重细枝末节的奇怪生物,再三跟她保证这只是一个称呼,说,我肯定是愿意奉姑娘做老大的,唔,等咱们回到青要山、院长不理书院事之后,届时姑娘振臂一呼,我们就一起打败明仙师兄,我奉姑娘做新院长!
闻青轻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并许以这位股肱之臣未来监院的地位,认真地说,放心吧长生,君以此心待我,我必不会负你!等我做了院长,一定会让你在书院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长生说,嗯嗯!
这对书院“君臣”相聚在一起胡说八道了好一会儿,闻青轻才开心了,且用心记下这一茬,喜欢时不时地拿出来哄一哄长生。
闻青轻从书卷堆里起来,推开窗子,窗外蝉鸣阵阵,一轮明月挂在梢头。
清白的月光照下来,是温凉的流水一样的感觉。
她拿起被她放在窗沿上的纸鹤,拆开,抚平。纸上是一句略有些潦草的话,很短,只有三个字——去玉璧。
这只纸鹤是太子殿下送给她的,上面的字却不出自他。
——这是许兼离开京师时,托人给她留的最后一句话。
她月前看见这个,以为阿兄一定是知道什么,才会让她来到这里。
可她到了玉璧,却没看见他。
她的哥哥现在会在哪里呢。
闻青轻靠着窗沿,将竹纸又折成纸鹤,托在手心,搁在月光下,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心想到,倘若明月有灵,请保护我们,也保护他。
就让我们都心想事成吧。
——
随军的监军死了,这在朝中不失为一件大事,宋书握着快马传来的急报上下左右转了又转,喋喋道:“徐家人,还真是有两下子。”
紧接着又叹了口气,“玉璧,唉——”
如此就能得出结论,“殿下果然不该让姑娘去玉璧的,玉璧这样危险。”
“不如就写封信,叫她回来吧,左右……”
江醒搁下茶盏,说:“好啊,我写一封。”
宋书大喜:“当真吗?”
江醒坐在月下,点一点头,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我写一封奏表,上书陛下,让他封你做太子,好不好啊?”
“……”宋书低下头,卑微告罪,之后忍气吞声地不敢说话,但他毕竟很有情绪想要抒发,细心观察自家殿下的眼色,谨慎地给江醒添满一杯茶水后,乘隙道:“殿下却也舍得吗?”
明明从前最在意姑娘的就是他,小时候那祖宗图好玩儿从树上往下跳都是会罚的,怎么现在就知道开明了?
江醒道:“怎么舍不得,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
宋书不解:“想要就可以得到吗?”
江醒就笑,“不然呢?”
“……”宋书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话。
可他分明记得,从前太子殿下年幼时,藏在贵妃宫中想刺杀而不成,被陛下罚在书阁中跪了三个时辰,又罚了半年的紧闭,后来甚至被送到青要山,他受父亲嘱咐,去陪伴紧闭中的小太子,以使这位幼年丧母的小殿下能过得开心一些,可是太子殿下看起来并不难过。
——他甚至有闲心安慰因习武天赋平平、被家中断言永远比不过兄长的自己。
小殿下坐在东宫长长的石阶上,抬头望天上来回的鸟雀,很平静地对他说:“宋书,你得知道,许多事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许多东西也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
这是他的原话啊。
宋书:“可是……”
幼年的他无从反驳,现在的宋书也可是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江醒根本没怎么认真听他说话。
他垂下目光,闲闲翻过一页书,道:“倘若她不能随心所欲去做事,要我又有什么用呢,怎么,我是快死了?”
少顷,道:“你帮我写一封奏表,明早递上去,就说我自请为监军。”
“……”
宋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