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颗星》金刀

7、第 7 章

　　因为是教师节，每家花店的老板不可能把所有的花都借出去，只能借给她一两把花。丽君一进别人家的花店就先自报家门。要是人家给借，她就说自己在哪儿里开的花店，要是有什么需要就打个招呼，要是不给借，就客客气气说声“打扰了，生意兴隆”。

　　就这么跑了一圈，她还真借到了不少。她走进最后一家花店，这家店和之前去的那些拥挤杂乱的花店不一样，花架子上用巨大的玻璃瓶来放花，顶上是暖黄的射灯，照得这些花，温馨又充满生命力。
　　“您好，需要什么？”老板走出来。男人看起来很年轻，看起来二十刚冒头。
　　“我想借点儿花，老板，我在八路终点站有家花店。”
　　“啊，我知道，上次路过的时候看见了。”
　　“你想借什么呢？”
　　“我想借一把玫瑰，还有一把百合。”
　　“你来得还挺巧，百合刚好就剩一把了。”
　　老板慷慨大方，不光给了百合和玫瑰，最后还给了丽君一张名片。

　　名片上有店名，还有老板的名字电话。简简单单的。

　　“有什么事你可以打电话。”

　　丽君低头看着名片，陈辉。她看了一眼就把名片塞到口袋里。

　　丽君回到店里，来不及喘息，就开始和大胜包花。十五束花，包了四个小时，丽君包完最后一束，腿都有点儿发抖。这十五束花被学校来的人取走。

　　丽君坐在小凳子上数钱。一千五，还有早上学生们买花的钱。林林总总算下来，有三千块钱。
　　这是一笔巨款了。那个时候厂里上班一个月才拿两千，他们一天就赚了三千，抛去成本，也有两千了。
　　生活稍微有一点点希望了。

　　丽君从十八岁到厂里当工人，再到从工厂离开，去外面打工，到现在安定下来，这一年丽君刚好三十岁。她不在是那个在舞厅里抽烟的轻浮女孩，也不是在酒店里迷失在富商怀中的女人。

　　她现在的日子不像年轻时那样贫穷，也不是陈仕贤应许她的那种富裕生活。她每天老老实实地包花，招待顾客，和那些挑刺的顾客周旋。晚上关了店和大胜一起回家。他们也遇见了一些朋友，陈辉是其中一个，还有店旁边买包子的，买烟酒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有情义的，就成为了朋友。

　　他们的日子平稳而向上，到了丽君三十二岁的时候，丽君的父亲重病一场，丽君突然觉得应该要一个孩子了。
　　冬天的时候，丽君生下一个女儿。女儿健康，并且和她一样，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大胜更是高兴，抱着孩子不撒手。

　　大胜和丽君都很高兴，苦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剩下的就都是好日子。孩子的外公给孩子名字里取了一个“秋”字，但是大胜在上户口的时候，觉得秋字在陕西话里念着就变成了逑。不好听，而转念一想，他们当初摆地摊卖花的时候，康乃馨卖得最好，就把秋字，改成了馨。这种俗气的小花，最受纺织城的欢迎。

　　就在女儿刚满一周岁的时候，丽君的父亲因病去世了，金祥中年丧夫，平时的气焰一下熄灭。在这样巨大的悲痛当中，家人之间甚至顾不上安慰对方。丽君在家里和女儿呆了四个月就走了，她还有生意要做呢。

　　丽君和大胜要顾店里的生意，没有时间带孩子，所以把女儿留给金祥带，在悲痛的日子里，孙女是唯一的慰藉。
　　女儿再长大一点儿，上了幼儿园，金祥在周五晚上把孙女带到纺织城，到丽君那里住两天。周日晚上再回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花店旁边的礼品店不干了，大胜和丽君商量了一下，咬了咬牙，把旁边的店租了下来，两边打通。一间是包花的地方，另一间用来谈生意。他们的小事业扩展了，现在不光卖鲜花，还能给别人办婚礼。
　　找主持人，找婚礼场地，扎花车，还有新娘的手捧花，伴郎的胸花……一条龙服务。

　　这两天工人在装修，大胜揽着丽君在旁边看着。
　　“当初为什么要辞职卖花啊。”大胜问。
　　“不过还好你辞职了，这样才会有现在的日子。”大胜不等回答，自言自语地说完了。
　　好久好久，丽君回想起过往。

　　陈仕贤那张脸已经模糊了。在酒店的床上，陈仕贤躺着，丽君慢慢悠悠穿起衣服。
　　“何丽君，跟我走吧。”陈仕贤躺在床上说。
　　何丽君已将穿好衣服鞋子，一条腿跪在床上，自上而下地看着陈仕贤，然后摇摇头。
　　“为什么？”陈仕贤看出对方的意愿，不再勉强。只问了为什么。

　　为什么？
　　那儿来那么多为什么？
　　所有的事情都非要一个为什么吗……
　　丽君想了想，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出于虚荣。

　　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而是简单地说：“我们不是一类人。”

　　陈仕贤高大威武的身材下，那一身肌肉外表看着结实，但和大胜那种长年体力劳动的人所增长的肌肉完全不同。真摸上去，软的，像是白花花的发面。整个过程她也只闻到陈仕贤身上的香水味，他喷得太浓，把什么都遮住了。
　　而在此之前，丽君接到一个远洋电话。来自陈仕贤的太太。询问为什么会有两条香烟，是不是寄错了。
　　陈太太的声音温柔平静，像是很有教养的女性。

　　工人电钻的声音把丽君吓了一跳，也把她从过去拉回来。多亏了大胜，丽君本来以为自己都要忘了这段了。她年轻的时候和陈仕贤有过一段情，四十岁的陈仕贤事业有成，英俊温和。和他在一起是虚荣心作祟；可没有和陈仕贤走，也是虚荣心在作祟。两个截然相反的事情出自一个共同的原因。
　　丽君渴望被爱慕，只有大胜才会有一种不知出处的爱。即使她是工人，是服务员，是摆地摊的小商贩。因为本质上，何丽君和大胜是一种人。她知道她是谁，她知道她会爱上谁。
　　陈仕贤只是丽君人生里偶然看见的一次金光闪烁的落日。

　　又过了几年，女儿被丽君接到自己身边上小学。
　　“大胜，我们换个房子住吧。”女儿已经睡下，丽君和大胜坐在床上商量。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依然是苏联建的老楼，只是多了一个房间，地还是水泥的，依然是公共厕所。
　　“孩子慢慢长大了，如果她的同学来家里玩，看见是这样的家……”丽君没有说下去。

　　“好，这两天我去看看哪里有房子。” 大胜知道丽君想要说什么。
　　“大胜，孩子现在大了，我可能更多地管孩子，店里的事情我就不太操心了。”
　　大胜：“好，你安安心心管孩子，店里我来。”两个人这一天的分工奠定了后面的十年。

　　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上了初中，心思除了在学习上，还多了一个地方。母亲一眼就可以看出女儿的状态。正是初三关键的时候，女儿沉浸在懵懂的爱恋里。有好几次，丽君想要提醒女儿，但都忍住了。

　　十六岁，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她不想干预女儿，极力地拆散，劝阻只会起到反作用。她想起了金祥当初极力拆散她和大胜时的情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那样的面容一点儿都不可爱。
　　随便吧，她要是有本事考上高中，怎么都考上了。

　　最后中考成绩出来，女儿考上了还不赖的高中。全家人都松了口气。

　　女儿上了高中之后，读了不少书。什么上野千鹤子，波伏娃，伍尔夫……对于这些女性学者研究的领域并未有深入钻研，但是那句“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倒是成天挂在嘴边，虽然并未体会过真正被异□□慕，却鄙视一切男性。女儿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会心甘情愿地围在厨房里，她对于母亲的“战场”不屑一顾。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在看到父亲粗鲁吃相时，不是嫌弃，而是轻轻低笑。她还太年轻，还不能理解那转瞬即逝的笑容里所包含的情意，从十八岁相识一直绵延至今。

　　高三的冬天，女儿六点半下了晚自习要回家吃饭。这是暗无天日的高三中平平无奇的一天。女儿如常回家吃完饭。丽君坐在桌前，听女儿抱怨年级主任是多么没有人情味。丽君听着，但心不在焉。女儿察觉到了母亲今天的异样。
　　“妈妈，你今天怎么了？”两双一样的眼睛对视。
　　丽君回过神来，看向女儿。“没事，有点儿累了。”
　　女儿吃完饭接着去上晚自习。

　　几个小时前。
　　陈辉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丽君坐在他的对面。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去你店里借花。”丽君说。
　　“是。”陈辉点点头。
　　“啊，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丽君自顾自感叹。
　　陈辉此刻对于流逝的岁月并不感兴趣，他好像有什么事情憋着，憋着…需要酝酿足够多的勇气才能说出来。
　　才抽完烟，客厅里余烟未散，朦胧缭绕，混杂着沉默。

　　“姐，我喜欢你。”陈辉抬头看着她。他今年四十二岁，几年前才离了婚。
　　“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
　　人生走到这里，被表白也不会羞涩，但是被人爱慕却永远是女人诗意的来源。丽君伸手轻轻摸了摸陈辉的头。

　　“我知道……”她声音柔和了不少。
　　“我知道你和胜哥很恩爱，我只是……”
　　“我知道，谢谢你。”丽君说。

　　没过多久，陈辉就走了。丽君抬头看了看表，离女儿放学还有一阵。

　　她从厨房出来，摘下围裙，坐回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眼睛盯着远处，偶尔笑一下。烟灰燃了很长她也没有弹掉，缭绕的烟雾里恍惚浮现悠悠岁月。她眼角的细纹像金鱼的尾，她的身体不在轻盈，她的眼睛也不再明亮。

　　她已经五十岁，人生走过了半程，她的人生不像是一条河，没有太多的苦难让这属于生命的河流变得越来越宽阔。她更像是一颗星，划过天际，及其短暂的一瞬，偶然有人抬头看见它，而后又暗淡下来，只剩星尾的一点余光，有人低下头继续赶路，但有人依然注视着。

　　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你。
　　我知道。
　　我知道。
　　谢谢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