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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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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家西餐厅,驼色的桌布,泛着银光的刀叉。丽君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无处安放。这顿饭不是闲谈,陈仕贤及其地有目的。
“你愿意跟我走吗?”
丽君的刀叉在盘子上划出尖锐的一声。
“你跟着我,不用上班,也不用担忧生活。”
丽君:“我结婚了。”
陈仕贤之前扫过丽君的皮鞋,手提包,他知道那些材质廉价。有意或无意,丽君都选择了黑色,想掩盖住那些廉价感。
陈仕贤无意识地流露出一些傲慢:“他并不富裕对吗?”
不能这样,陈仕贤想。他心中理想的女人是慵懒闲散的,而这背后需要物质来支撑,何丽君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满足陈仕贤心中对于女人的幻想了。陈仕贤想要改造她,把她改造成他心里的完美女人。
“是,他是工人。”丽君说。
“那,我给他二十万,让他跟你离婚。”
“二十万,足够大陆单身汉再找一个老婆了。”陈仕贤切着牛排,很熟练,他吃饭很优雅,腰板挺得笔直,咀嚼的时候绝对不会发出声音。动作轻巧自然。
丽君面前的牛排没动几口,她点了一根香烟,静静看着陈仕贤。带着点儿笑,但更多的是睥睨。女人在朦胧的烟雾中红唇隐现,眼神冷艳。
“对,对,就是这样!”陈仕贤见到何丽君摆出这种表情,眼睛放光,激动得语速都变快了。
丽君在心里猛摇头,陈仕贤没有见过她蹲在体育场门口摆地摊的样子,没见过她为了一个摊位和人对骂脏话时的丑陋面目,他见到的是自己幻想中的何丽君。
幻想的狂欢要结束,梦中人要醒来。分别时,何丽君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乌木,广藿,烟草,还有一点胡椒的辛辣味,像是一座寺庙。满殿神佛环绕,你跪在其中。香水价格不菲,用现代技术打造出一个人的气息。气味可以调动一个人的记忆。她想起她在大胜身上闻到那股香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描述出它的味道,原始,真实,代表着人类的爱欲。
丽君回到家,大胜厨房做饭,丽君看着那个忙碌的背影有些愣神,她想如果她答应了陈仕贤的要求,跟他离婚了呢?大胜会怎么样,他会不会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哭。丽君最后上前从后面抱住正在切菜的大胜。
“我想辞职了。”丽君脑袋贴着他的背。声音闷闷的。
“又辞职?”大胜手上依然在切菜。
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缓缓的一个声音。
“我们去卖花吧。”
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沸。蒸汽从盖子上的小孔上喷出来。
“你在工厂干得开心吗?”
大胜摇头。当然不了,每天的活都很多,干一天下来累得大小便要失禁,但是倒在床上回想这一天,却又觉得没有干什么。
“卖花吧。即使是摆地摊卖花都比在工厂里赚得多。”丽君说。
丽君那个酒店的经理做得也并不开心,她人长得漂亮,从她做服务员的时候,就会有男性客人给她暗示,那些平日里坐在高级会议厅里谈生意的人,在私下会像做毒品交易那样神神秘秘把她拉到一边,问她愿不愿意过夜,捏着一把钱往她手里塞。她最初会被吓到,但是后面就见怪不怪了。而晋升呢?再晋升,她的对手就是曲婷,谁会升,一目了然。所以这段生涯就在这个节点结束吧。
大胜从工厂离开,现在只在工厂挂着名。两个人在纺织城的街上摆地摊卖花。那时候做小生意的很多,丽君他们卖花,左边的老板卖伞,右边的卖卤煮,后来混熟了,卖卤煮的也是一对夫妻,他们有四个女儿,但是丈夫一心想要一个儿子。
那个时候城管执法“人性化”这个词还没有听说过,一副官老爷的架势,丽君和大胜生意做得兵荒马乱,像是过街老鼠。但快乐还是更多,两个人在一起就快乐。冬天天黑得早,早早收摊,大胜骑着三轮车,丽君侧坐在旁边,两个人在天寒地冻里回家,外面冷,冻得丽君脸通红。丽君喜欢故意冻得凉凉的,然后抱着大胜,大胜被冻得吱哇乱叫,但还是喜欢揽着她。男人身上温度高,热烘烘的,像暖炉。男人的臂膀也有力,抱她的时候,硬得像铁。从那个小出租屋里往外望,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往里望,屋子里昏黄暧昧,男女身体松松垮垮地搭着,暖得人面色潮红。
地摊摆了一年,丽君有些厌倦了,最初做生意的那种新鲜感转而被城管追赶的急迫感代替。但转机是某一天,大胜要去厂里办事,丽君一个人摆摊,有人占了她的位置。起先说着说着,最后变成了对骂。那些和生殖有关的词汇,从长在漂亮脸蛋上的嘴里涌出,这场吵架因为什么而起,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故事最后变成了众人围观泼妇骂街。
之后的晚上,大胜骑着三轮车回家,丽君在他背后说:“我们找个店面吧。”
大胜奋力瞪着三轮车,“一个店面要不少钱。”他使着劲,话音随着他蹬车的动作而变化,好像去租个店面和他现在蹬车一样费力。
“可我不想摆地摊了。”丽君说。
风大,周遭的杂音很多,好像要把她的话淹没。
她以为他没有听到。她想算了,回去再说吧。
可是她突然听见大胜睁着一股劲儿说,“那我明天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店面,看看一个店面要多少钱。”
三轮车骑在马路上,旁边不断有小汽车超过他们,丽君望着那些汽车红色的尾灯愈来愈远,她并不艳羡,只是自顾自低笑。
大胜一连跑了好几天,找店面。有的店面位置好,但是太贵了。有的不贵,但是位置又太偏。大胜最后破罐子破摔,在街上瞎晃荡。现在是下午六点半,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工人陆陆续续下班。大胜逆着人群走在其中。
“欸,大胜!”大胜原来的同事看见了他。
“你小子,做生意这么悠闲,赚了不少钱吧。”几个同事说。
大胜摇了摇头,“没有,我也混得不好,老被城管追着跑。”
“唉,你就别谦虚了。”
大胜:“我想找个店面,但是没有合适的。”
“哎,那个八路终点站最近不是有几家不干了吗?你去那问问。那儿好像是五厂的房子,租金应该比商用店面低。”
大胜点点头,跟他们又聊了几句。
大胜走到八路站,八路的终点站也是起始站,车站人流量大,附近也有学校,学生放学都在这里坐车。地理位置不错。
刚好一家店面在装修。
“伙儿,你这儿租不?”大胜问。
“租,五百一个月,不搞价。”老板站在手脚架上拆东西,嘴里叼着烟。
五百,大胜摆地摊一个月的净收入是四百左右,五百已经超过了可接受的范围,但是五百真的是目前他遇到的店面最便宜的了。
大胜咬了咬牙,租下来了。
一个很小的店面,他们左面的墙摆着放鲜花的架子,上面是塑料桶,插着不同种类的花,右面是工作台,包花的地方。就是置办这些东西,丽君还借了父亲一些钱。
店面就这样弄好了,简单而拥挤。第一天开业,有人来包花,是一束小花,顾客站在他旁边看着,大胜很紧张。在此之前,大胜摆地摊卖得都是些盆栽花,并没有正儿八经地包过一束花。
他紧张,但又不敢叫顾客看出来。强装镇定,丽君给他递剪子的时候,没接住,剪子掉在地上。金属落地的声音,很响,吓得他更紧张了。
“我来吧。”丽君说。大胜挪开位置,丽君一边包花,一边还能和顾客聊天。
“你是这个店的老板吧。”顾客说。
“是。”
“难怪呢。”
大胜在旁边默默地给她当助手。“好了。”丽君把花拿给顾客。
这是他们小小事业的一个起点,往后的日子,他们都围绕着这些美丽的花朵生活。
第一个月,他们算了一下,刨去进货的成本,不赚也不赔。没赚到钱也并不难过,他们总算不用再躲避城管了。依然没有钱,但是两个人隐隐约约感觉生活开始变好了。
再过几天是教师节,大胜和丽君把玫瑰花和康乃馨用单支带装上,再在底端系上一条粉色的彩带。
康乃馨和暗红色的玫瑰着实俗气。不怎么好看,也没有新意,但是对于教师节送老师就足够了。因为主要是学生来买花,所以他们包了很多这种单支的花朵,大的花束包的很少。
这是第一个节日,忙的超乎想象。
从早上七点开始,就有中学生来买花。
“阿姨,找钱!”
“阿姨,有没有别的颜色的康乃馨!”
“叔叔,有没有贺卡!?”
“我拿五朵,能不能便宜点儿!”
………
到七点半的时候,中学生这一波结束,幼儿园的孩子又来了,不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机会。
这一早上,兵荒马乱,花朵的叶子,多余的枝干,还有剪坏了的丝带被扔在地上,铺得无处下脚。两个人谁也顾不上谁。等十点左右终于结束的时候,丽君和大胜才有一个空档休息一会儿。丽君早上绑过无数个蝴蝶结,手被磨得通红。
两个人休息了一下,开始慢慢悠悠地打扫,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撞动顶上悬挂的风铃。几个薄而脆的银色长管,丽君买来为了提醒他们有顾客来。
“我要包十五束花,教师节给老师的,大概一百元一束。”来的人是中年男人,带着一副眼镜,个子不高,看起来儒雅斯文。
“什么时候要?”丽君问。
“三点钟。”
“好。”丽君想也没想就应下来。
那人走后,大胜有些慌张,“我们的花不多了,可能包不了十五束。”
丽君想了想,一拍脑袋说:“我去借!”这就是常年在外闯荡的人下意识的习惯——“闯”字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