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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丽君有些窘迫,多年后回想今天,这种窘迫来的没有原由,我钱不够,不买就是了,但在那个时候,就是会窘迫,就是要强撑着面子,可笑又可爱。她强抻着,看向旁边的蓝色筐子里有像是洋葱一样的东西,但又长着绿色的细长的叶子,像是蒜苗。整个都被包裹在泥土里,看着很脏。
      “老板,这是什么啊?”
      “水仙。”
      “这长出来是啥呀?”

      老板指了指里面。丽君顺着方向看过去,那花被放在一个盘子里,那细长的叶子向上生长,脆而绿,里面夹着白色的小花。下面丑陋粗壮的根居然能开出这样好看清雅的花。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那里见过这种花,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要是这会儿买回去,等到了过年,差不多就全开了。”老板说。
      丽君:“这多钱?”
      “你要是要的话,给你便宜点儿,一块五卖你一块二,一颗。”一颗,这种花的单位居然是一颗。
      “那一箱呢?”她问。
      “一箱啊,你要一箱啊。”老板重复了一下,想了想,“一箱十二,给你个最低价。”
      “再便宜点儿。”丽君说。
      “这真的是最低的价钱了。”
      “我拿三箱,三十怎么样?”丽君说。简短,爽利,带着西北人特有的劲儿。
      “小姐,您多少在加一点?”

      丽君摇了摇头,瞪着大眼睛看向老板说:“我真的只有三十。”她说的对也不对。她还有五毛,但是这是回去坐车的钱。
      “哎,拿吧拿吧,看你是小姑娘三十就三十吧。”
      “谢谢,老板。”她大眼睛望着老板。

      她让老板把两箱绑起来,她一只手拎两箱,一手拎一箱。就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她想起来了。她从家里的那种大屁股电视机上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镜头偶尔扫过台下,在明星坐的圆桌上,摆的就是这种花。

      丽君一个人拎着三个大箱子回家,一路上有好心的人帮她放一下箱子或者是给她让一条路。一个年轻女孩独自艰难地带着三个大箱子,本就是值得帮助的事情。虽然没有买到兰花,也没有买到玫瑰,但是她还算满意。公交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她也并不在意。扶着把手的时候,丽君想她要怎么去卖这些花呢。她不可能光抱三个箱子在路边卖东西,她想,是不是要跟谁借一个三轮车。那种灰色的三轮车,后面的筐子足够放下三个箱子。

      还有什么?哦,买多少钱呢?她是三十元买的,一箱里面有十颗水仙花的根,一颗要买多少钱?三块吗?好像还可以,那就一颗三块吧。噢,等等,万一有人要还价怎么办?那还是卖四块或者五块,折中一下,卖四块五吧。要是这样的话,如果一切顺利,那她至少有六十元的利润可拿,六十元,可以了,和她两个月工资差不多了。虽然还没卖出去,但是丽君已经想到后面的事情了。人挤人的公交车上,丽君扶着把手,两条腿把三箱水仙笼住,一个人在那里傻笑。

      大胜昨天做工,出了一天力气,又是夜班,所以现在还在床上睡觉。丽君回来开门的动静才勉强把他吵醒。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丽君站在床边,带着一身寒气。

      “还在睡啊?已经中午了,你想吃什么?”丽君问。
      大胜迷迷糊糊地看着她:“油泼面。”西北人喜欢吃面,有葱有辣子的面上再泼那么一勺热油,顿时香味四溢。

      “好,我来做。”虽然丽君跑了一早上,但是她心情好,虽然之前大吵一架,但现下没了情绪,倒也甘愿给大胜做饭。女人在这一点上很奇怪,给一个人做饭并不是她的义务,更像是一种权利,因为我想,我心甘情愿。她简单地把头发绾了一个低低的髻,鬓边两缕碎发垂下来,身子微低着揉面,有一种臣服,像是温柔哀怨的少妇。

      大胜把折叠桌铺好,丽君刚好把面端上来,他们的房子太小,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助的时候盖的老楼,地是水泥地,墙皮由于受潮而发黄,有的地方还有青绿色的霉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厨房,没有厕所。楼里有公共厕所,就在他们门口,比较吵。屋子里放不下专门的餐桌,用的是那种简陋的塑料折叠桌,上面印着卡通的花纹。不过这些问题在他们眼里都被丽君做的油泼面抵消了,面上有绿有红,辣椒面和葱才被热油泼过,冒着香气。

      大胜拿着大碗,男人吃东西糙,筷子随便把面搅了两下,就往嘴里吸溜,声音很大,但是这样吃饭,对于做饭的人来说很受用。丽君还舀了碗面汤,她认认真真地把调料辣子都搅拌开,还往里面加了一点醋。早上的时候还在摔摔打打,中午就又坐在一起吃饭了。
      “我早上要去卖货。”丽君舀了一勺面汤喝。
      “什么货?”
      丽君指了指地上的三箱水仙。
      大胜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好吧,好吧。”
      还没完,丽君接着说。
      “能不能找你伙计,借个三轮车?”
      大胜:“好,我下午给你借一个。”

      几天之后的早上,大胜下了夜班,回家倒头就睡,早上被丽君吵醒,她的动静很大,大胜把头埋在被子里,丽君不让,硬是把他拉起来,然后在他面前摆了一个小盒子,快,快数数。大胜被吵醒很不开心,但看到盒子里的钱,人顿时就清醒了。

      “你一早上卖了多钱?”大胜问。
      “七十五块三毛!”有零有整。

      “我一早上,就卖了我两个月工资的钱!”丽君看着他,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只要有情绪,眼里就会有流光徘徊。这双眼睛真诚,藏不住任何事情。

      或许第一次的在体育场赚钱的时候,只是他们工人生活中无伤大雅的一个小插曲,那现在丽君一个早上的收入,无形中又提醒着他们人生的另一面,人生的岔路,人生的跑偏。

      那个时候大胜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丽君已经知道自己做不了工人了。第二天丽君去上班的时候,因为前一天翘班,又被组长骂了,丽君站着垂着脑袋光听,也不辩驳。当人对于前路清晰的时候,便会生出一种坚定的沉默。

      那天下了班,丽君一个人往出走,她看着周围下班的女工人,因为有机器曾经把工人的长头发卷了进去,所以她们的头发被要求包裹在白色的帽子里,身上穿的天蓝色的工作服,每个人都一样,甚至表情也一样,麻木无神。流水线上的轰鸣,还有工作的重复,让人绝望。也有打闹的声音,是纺织线上的女工在和男工人调情,两个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嬉骂着,男的骂一句,女的就追着打他一下,佯装生气,但又装不像,轻浮的笑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就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旁若无人,浓稠低劣的调情不像人,像是两只发情的猴子。这是国棉五厂每一天下午六点半都会发生的场景,丽君牢牢地记住了这些麻木的神情,借此提醒她往后的人生。
      丽君回家,大胜今天和其他工友去喝酒,要很晚才回来。她自己随便把剩米饭炒了炒吃了。在家找了信纸,准备写辞职信,英雄钢笔松松握在她手上,蓝黑的墨水在信纸上有些晕开。她没有练过字,字很大,还胡乱连笔,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但就这么写下来,整体看,倒是有另外的风格。晚上大胜回来,丽君坐在床边,她拿了一个信封给大胜看。

      “我要辞职。”牛皮纸信封里的辞职信是她用她词汇量贫瘠的脑子冥思苦想出来的,勉勉强强地写下来,信的格式也不对,还有几个病句。
      来得有些突然,大胜先是愣了一下,丽君以为他又要生气,但是大胜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丽君有些差异,“你不生气吗?”
      大胜摇摇头:“你要是想出去看看,那你就去。”

      大胜不是有文化的人,他表达不出自己对女人的爱,虽然他觉得两个人每天在工厂里做工,下了班一起吃饭睡觉这种平淡的生活很好,可他真的爱丽君,所以他能说的只有“那你就去”。
      不过这就足够了。

      丽君静静看着他,眼神先是变柔,变软,然后化成水。情人间的默契。大胜抱着她,两个人脖颈相交,她的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起先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但再往后便闻到一股香味,那奇异的香味,格外动情。这间破屋子里没有沙发,没有餐桌,没有卫生间,他们年纪轻轻,一穷二白,但爱人缠绵。

      第二天,丽君径直去了纺织小组的办公室,管纺织的主任坐在办公椅后面喝茶,丽君敲了敲门。
      “进来。”主任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
      “张主任,我…”丽君不想一见面就说自己要辞职。

      张主任的眼睛从老花镜中抬起来,丽君今天没有做工,就没有把头发别到帽子里,而是把随意披散着。张主任没有说话,她得端一下,她并不喜欢丽君,倒也不是美貌,她知道不管多美丽的脸蛋,在工厂的流水线上都会早早地凋谢,她不喜欢丽君是因为丽君并不听话。她希望她手下的工人都能认认真真做工,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

      “啊,你要走?”张主任拿起桌子上的信封。
      “是,我要辞职。”
      “这你想清楚了吗,外面不像工厂里,安稳,你要是不走的话,你和你丈夫就都是双职工,这生活虽然不说大富大贵,但可起码够你们吃穿呀。工厂还能给你们把养老保险交着。”

      丽君没有说话,张主任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犹豫。接着说:“我知道现在改革开放机会多,你们年轻人想要出去,也是正常,但是外面机会多风险也多,更何况你一个女孩子。”张主任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慢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张主任优哉游哉地坐着,丽君局促地站着,两边的气场失去平衡。她想反驳,但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只是摇头。
      “我还是要走。”丽君说。

      张主任放下茶杯,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要不然这样吧,我再给你几天时间,你好好想想,再来找我谈。”毕竟是有阅历的人,有无数的工人来找她辞职,都败在了这句话上,张主任深知那渺茫的,不可知的前途哪里比得上稳定,清晰的未来。这种二选一是经不起“好好想想”的。任何的思虑和担忧都会消磨掉坚定,一经犹豫,就像是声声感慨,越是长吁短叹,就越会消蚀人的精力和志气。

      丽君只是摇头。她不是一个思虑周全的人,很多事情不过脑子,为此付出很多代价,但现在这个缺点在此刻救了她。她跟随着自己的本能,让这一天成为她人生的转折。不过那是在很多年后才后知后觉明白的转折。

      “我还是要走。”丽君看着张主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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