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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997年,西安体育场门前广场上挤满了人,小商贩摆着地摊,卖些比赛时活跃气氛用的彩带,气球,还有可以吹出声音的不知名的塑料小玩意。那个时候西安人对陕西国力还充满热情,王珀还没有被曝出卖球的丑闻。
      “喂,丽君,帮我拿十袋气球!!”一个年轻男人对她喊道。

      丽君,她的名字,和那个七十年代末尾在大陆火起来的台湾女明星一样,她们同样地年轻,同样地美丽。但又不一样,来自台湾的丽君站在舞台上,台下万人寂静无声,只为那首温柔到死的《甜蜜蜜》,另一个西北的丽君正蹲在体育场门前数货,她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只好扯着嗓子告诉对面的人“气球不够啦,大胜,只剩七袋了!!”

      这七袋气球是他们最后的货物,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就刮到这个西北的内陆城市,个体户卖啥都赚钱。仅仅是一个早上,他们进的所有的彩带,喇叭,气球都被卖完了。进货的时候一袋气球是两毛,彩带是一毛五分,买的时候就变成三块一袋气球,两块一袋彩带。所有的东西就像不要钱一样,即使价格翻了十五倍,依然有人买账。球赛开始,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去,涌入另一场真正的狂欢。这里现在只剩下满地的垃圾,塑料包装,还有烟头。丽君和大胜随便坐在地上,两个人靠着终于长出一口气。体育场里,球赛已经开始了,里面传出观众骂人的声音,整齐合一地骂着裁判,几乎要成为陕西踢球的一大特色,这被西安人称之为陕骂。这一大早上,累死了。大胜起身去拿了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些毛票,几毛,几块,乱七八糟地放在一起。

      大胜和丽君盘腿做着,数钱,大胜把手上的最后五块钱放在盒子里,说:“我这里有九十三。”丽君还没数完,大胜也不去催她。“我有九十五。”丽君说。两个人早上总共买了一百八十八元。大胜和丽君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但是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快乐。一百八十八不算多,要是现在看,一百八十八可能一顿饭都不够,但是在那个时候,纺织厂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十四元。哦,对了,大胜和丽君就是纺织厂的工人,所以一百八十八这个结果对他们而言很满足,那个时候他俩还没有想到离开工厂出去做生意,偶然的一次摆摊也只是想多挣点外快。不过一百八十八这个数字在事情的开始,总是显得很吉利。

      那天之后,大胜和丽君继续回到了工厂上班,大胜是年轻的小伙子一身的力气,在工厂里干得很踏实,丽君虽然已经和大胜结了婚,但是干活并不像他的丈夫那样实在,相反地,丽君在工厂里待了四年,从来没有一个月是全勤。工厂干活有的时候干多干少凭良心,丽君从来不是那个有良心的,不想干了就铺个纸板在地上睡觉。当初灞桥镇上纺织厂到城里招女工,碰巧丽君和母亲大吵一架。
      丽君:“我不读了!”
      金祥:“不读,就去嫁人。”
      “你少管我!我要出去闯荡!”

      金祥本来面无表情,听到这儿笑了一下:“我年轻的时候也放过这种屁!”

      她早就不想读了,她本来就是个二半吊子,考高中的时候,还带了一本书背着监考老师作弊,那年月,还没有正规的监考设备,制度也不规范,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上了高中。丽君不读书了,不过她也不想嫁人,刚好遇上纺织厂招工,就去了。丽君是城里人,人长得漂亮,穿得时髦,她不喜欢纺织厂里农村来的女工。虽然大家都是一样的贫穷,干着一样的工作,但是依然可以瞧不起对方。城里的瞧着农村的女人贫气,农村的瞧着城里的娇气。回想她在厂里上班的四年,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把老公找对了。
      他们在1994年结了婚,丽君的母亲及其反对这桩婚姻,大胜初中都没上完,家里也穷,上面两个哥,一个姐,他排最老小,大胜的母亲因为产后抑郁症,得了精神病,神志有些不清,说真的,那个年代生孩子后得精神疾病的妇女很多,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抑郁症这么时髦的说法。
      大胜的母亲就是那个时候疯的。不过有个疯婆婆,媳妇的日子还是好过。

      但大胜这边就不太好,他丈母娘金祥是标准的小市民,心里算盘打得叮咣响,铁了心的要让自己女儿嫁个更好的人家,争取“一人得道,全家升天”。像大胜这种没文化,没地位的工人,她根本看不上。大胜提着礼去丽君家,金祥把礼直接扔出去,连人都没让踏进家门半步。
      但母亲硬,女儿更硬,丽君就在自己母亲恶毒的诅咒下,横冲直撞地走入自己的婚礼殿堂。直到他们结婚的第七年,金祥还希望拆散他们。不过生活哪会轻易如你所愿,而你又怎知二人看似贫穷的日子里其实有情也有爱。

      丽君从西安体育场回来之后,人虽然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工,但是心早就飞走了。女人年轻,爱玩,喜欢去舞厅,有的人为了和丽君跳舞,还打架,丽君倚着吧台,手上夹着香烟,一口烟吐得旁若无人,不管不顾。她哪个也不和他们跳。二十岁冒头的年轻女孩细长的手上夹着香烟,虽然人生并无阅历,但表面的韵味倒是有了。跳完舞和朋友出来,还不想回家就敢在外面乱逛一整晚,有一天出去的时候,看见有人在买花。
      丽君:“你这花,多钱一盆?”
      “三块一盆。”卖花的男人抽着烟御寒。
      那应该是一种兰花,玫红色的,有些俗气,但在冬日里还这么开着,就显得冷艳了。
      “你买这花,一晚上能挣多少?” 那是冬天,丽君把鼻子和嘴围在围巾里,说话声音很闷。只露一双眼睛,大而亮。对于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来说,问这样直白的关于盈利的问题,可是大忌。不过卖花的男人看她是小姑娘,也不恼。

      “反正比在工厂做工多。”男人抽了一口烟,吐出白气,不知道是烟,还是冷雾。丽君点点头,她嫌这么说话太闷,把围巾扯下来,露出一整张脸。她接着问:“那你在哪里进货啊?”
      男人看到她的脸,冬天冻得冷白,又透着粉红,那是年轻的少女的脸。男人说:“朱雀大街,窝儿有个花卉市场,西安卖花滴都四从窝儿进货。”一口典型的陕西话。
      “啊,谢谢你啊。”她问完了道谢离开,并没有买那盆兰花。卖花的男人也并不生气。丽君不是美而不自知的人,她太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美了,她也不吝于使用这种上天赐予的捷径。

      人就是这样,什么东西用顺手了,就会一直用,而忽略了增长其他本事,直到有一天那东西不见了,才匆匆回望,发现自己深陷囹圄。美貌尤其如此。

      那天晚上丽君依然和朋友们在外面乱逛,但是脑子里想到之前在体育场数钱,又想到刚才卖花的人,还有朱雀大街,所有的线索在她缺乏逻辑的脑子里乱窜,最后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她也要去卖花。

      回了家,大胜下了夜班回来,发现丽君根本没上班,有些生气。“又到外面鬼混去了?”明显的指责。“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在厂子里搬了一夜的东西,就赚了十四,你还翘班了?!”
      要是按照丽君之前的性格,她被大胜这样质问,一定会暴跳如雷,尖着嗓门喊叫大胜敢这么和她说话。但她现下心里想的别的事情,所以只是非常傲慢地说了句:“你就赚死工资吧!”两个人闹得不愉快。丽君想去一趟朱雀大街,去看看那里的花卉市场,但是她最近翘班有点儿多,明天再不上班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算了,再等两天。这漫长的,轰鸣的两天,无趣的流水线上煎熬着一个女人的耐心。

      到了周日,丽君起了个大早,要去花卉市场,碰巧大胜下夜班回来。两个人开始吵架,年轻人吵架到最后往往都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单纯的情绪发泄,丽君把东西摔得叮咣响。最后以丽君摔门而去作为吵架的尾声。三十块钱在那个时候不是小数目,这里面有大胜辛辛苦苦赚的,大胜让她老老实实上班,但丽君就是不听,硬是拿了三十块钱,一个人坐公交车跑到朱雀大街,那个时候公交车上还有人抽烟,熏得旁边的女人直流泪了,丽君到没什么,她甚至还想要一根来抽。

      汽车从城墙下有“朱雀门”牌匾的门洞穿过,这就进城了。丽君看着左边的门洞,她记得她爸爸带她来朱雀门的时候说过,好像在过去,左边这个门洞是用来杀头的。不过现在都是骑自行车的人。

      丽君转过头去,马上就要下车了,车上人太多,她得提前一站,从她的座位上挤到后门。马上就要到站了,丽君甚至都看见了朱雀花卉市场的牌子,她心里着急,身体更急,使劲往门口挤,周围的人被她这么推着,抱怨连连,她不在意,她甚至都听不见。丽君穿的很厚,从车上跳下来看着很笨重,她站在路上把围巾从脸上拉下来,呼吸了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像是对坐公交环节结束的一种仪式。

      到了心心念念的花卉市场,这里卖的东西真不少,不光有花卉,花鸟虫鱼都齐全得很。她也想找之前那个男人卖的那种兰花,问了好几家,都说没有,她开始想自己是不是被骗了。不过她觉得也不亏,没白来。这里的花真多,很多都叫不出名字。种类也多,尤其是玫瑰。红色的玫瑰,白色的玫瑰,粉色的玫瑰,甚至还有那种底部的花瓣是米白色但是到了花瓣的顶端就渐变成了玫色的玫瑰。她只认得玫瑰,那是她在外国电影中看到的代表着爱情的花朵,也是在路过高档西餐厅时,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铺着方格桌布的桌子上插在细口瓷瓶中的花朵。

      “老板,你这玫瑰怎么卖呀?”她指了指红色的玫瑰。
      “十五一把,一把里面有二十支。”老板手上干着活,顾不上招呼她。

      天啊,十五,她身上总共就只有三十块钱。老板根本不理她,这种常年在外面招呼生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有没有买大货的能力。丽君显然没有。老板觉得她是那种喜欢花朵但又贫穷的女孩,所以才会出现在批发花卉的地方,而不是城市里精美的花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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