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我的头上长着角

1、第 一章 新世界

　　“啊，这些遇见的灾难的幻影啊！不如对未来无知，浑浑噩噩地过活更好。”
　　——弥尔顿《失乐园》

　　1.1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冬日，天气很冷，台阶上积了一些不化的雪，人群捂在帽子和口罩之中，将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探照灯般的眼睛。他穿着那身袖口磨损的深咖色皮夹克，围了那条无论是对他的身份，还是对他的年龄而言都显得花哨了一些的孔雀蓝色夹金线围巾，双手插在兜里，下巴埋在围巾中，快步绕过那些严阵以待的记者。
　　记者们没有注意到他，他只不过是想来旁听这次庭审的千千万万父母和普通人中的一员。那些普通人比记者们还要焦急，记者们还淡定地翻看手中各种资料，在个人终端上刷着即时讯息，他们已经像放哨的狐獴一样伸长了头，瞪大了眼睛，期待着从哪辆车上下来的女人正是那位即将被全民审判的主人公。即使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与传染病医学研究委员会已经将ATM（非典型传染性偏头痛Atypical Transmissible Migraine）更名为ANP（非典型性神经元增殖Atypical Neuronal Proliferation）且不再认为这是一种传染病，但三年来不少公众已经养成了捂住嘴巴和耳朵眼的习惯，人群密集处，人们总有种冲动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和嘴巴，生怕这两样与大脑神经与思维直接相关的器官会被无处不在的神秘病毒感染。
　　当然，他们也戴护目镜。这三年来，他们过了不少将全身捂在防护服之中的日子，外出时不仅要戴口罩遮住口鼻，还要用特制的医用耳塞来堵住耳朵——即使后来专家们一直宣称ATM并不会通过音波传染，这世上能凭借声音来传染的病毒只存在于玄幻和修仙小说中，但人们捂住耳朵的行为却愈演愈烈，由一开始的普通耳塞耳罩变为医用隔音耳塞，后来甚至发展出戴中间抽了一层真空的实验室耳罩。没钱的人尚且如此，有钱人甚至弄来一套航空服，从他们穿着航空服依旧能健步如飞行动自如的模样看，那套号称花了他们两万美金的航空服应当是假的。
　　自然，没有人再接打电话，没有人再视频，也没有人会当众外放听歌了，空间中的一切声响都是危险的。人们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密闭小隔间中，在自己的防护服头盔中才用声音与人交谈，谁都不知道哪一个声音中带了那神秘的病毒，谁都不知道在何时那神秘的会造成剧烈头痛与严重后遗症的病毒会找上自己。这病毒不至于要人性命，但那能将人眼珠子都疼得想抠出来的疼痛，不是谁都想亲身熬一熬的。
　　人人自危的日子没过多久，人类总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天赋——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样的危机关头，他们永远能习惯。他们能习惯各种各样的生活，曾经捂着全套防护服出门，就算睡觉也戴着口罩耳罩的日子能习惯，不听音乐不说话互相交流用个人终端打字与手势的静默生活也能习惯，到后来谣言猖狂到认为这病毒靠脑电波传染，人们甚至删除所有好友的通讯联络方式，来不及注销社交账号，就直接将电脑与个人终端从六七十层高楼扔下去，下定决心做一个在空荡荡房间中面壁至死的孤独隐者，这样的生活他们也习惯了。
　　总之，DD看着那群身处密集人群之中就显得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又不想错过任何一点好戏的人们，将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又捂回去，心里好笑。
　　旧金山湾区法院的门口一直肃穆而清净，很难像现在这样乱糟糟的。记者，赶也赶不走的看热闹居民混杂在一起大声嚷嚷，还有知道这里今天人声鼎沸所以索性过来发传单宣扬组织理念的无业游民，那是一群穿着仿纳米材料连体服，身材矫健面容俊美的年轻人，高举着“无代价，零进化”（Cost Nothing , Evolve Nothing）的横幅，他们见人就往手里塞传单，传单上的粗大黑体字格外醒目——进化！人类的最终道路！
　　“想要进化就必须有牺牲！不可能有零代价的进化！为了所谓的人文关怀，人类已经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了！”
　　“是时候认清人类应当付出的代价，重新让进化的生物本能洗刷我们的基因！”
　　“达尔文方舟将引领人类前进！抛弃老旧的致病基因，放弃所谓的政治正确，人类才能发掘物种的生物潜能！”
　　警察拦住几个行为明显出格的年轻人，他们握着一叠传单，把自己打扮成穿草裙吃生肉的原始人，身上象征性地绕了两条藤蔓，似乎是象征DNA双螺旋结构。他们正冲着几个只是跟着大人路过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吼叫：
　　“小孩！你们是人类进化的希望！”
　　小孩抬手扯那年轻人身上的藤蔓，他们的妈妈皱眉，拉着他们躲开。警察见状上前制止，那几个年轻人转头向警察吼叫：
　　“不要害怕生病！疾病是人类进化的钥匙！”
　　“不要担心死亡！死亡是进化的代价！”
　　或许人类已经没有进化的机会了。DD想，进化是需要时间的。人类还有用来进化的时间吗？五千多年的文字史中，人类进化了吗？人类还有再一个五千年用于进化吗？或者再说短一点，一千年，五百年，一百年，甚至是……十年。
　　没时间了。
　　他就是知道，一切将是徒劳。所以他妥协了。
　　他惆怅地想，看着那三个赤裸上身的年轻孩子。对他而言他们当然是孩子，二十岁？十九岁？有可能更年轻。他们在腰间扎了条草裙，一举一动像极了亚马逊河流域的原始人，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亚马逊河流域，也没有什么原始人了。热带雨林消亡的速度比科学家们预计的更快，而原始人融入现代社会的速度——或许应该说是现代社会吃掉原始人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的也更快，他们的居留地保存在黯淡的博物馆里，挑高的层高保证他们即使是树屋，也可以1:1的原样复制，扮演亚诺玛米人和皮拿哈人的工作人员尽职尽责地涂着油彩，画着细致的纹身，戴着羽毛花冠，拎着长矛跳来跳去。
　　那是属于现代人类的丛林和原始族群记忆。DD想着，不知现在的民族博物馆和居留地博物馆变成什么样了？互动内容应当增加了不少，不限于给小孩子脸上涂油彩和画一次性海娜彩绘刺青，也不只是能跟扮演原始部落人的工作人员合影了。或许，小孩子们还能学着怎样用传统的方法搓一根绳子，鞣一张勉强能看的皮子出来，在家长的帮助下缝一双手套，等等等等。博物馆的亲子课程项目总是出奇地多，他的女儿从小就喜欢拉着他去博物馆，女儿孜孜（Zizi）继承了他的灰色眼睛和他妻子的姜黄色头发和高个子，这使得这姑娘在一群人中格外打眼，她总是那个最喜欢问东问西的小家伙，不仅对生活在丛林与原野上的部落居民感兴趣，连他们驯养的鹿、山羊、马等都十分好奇，每每缠着领队老师问到活动结束，乃至闭馆。而他站在一边，兴趣缺缺，要不是把手插在兜里东晃西晃，要不就是掏出个人终端看个没完没了，他的信息永远没完没了，那时他刚开始参与追踪一个代号叫“灯塔”的国际组织，案子一个接一个，坏人永远不会挑他在休假的时候来，也不会挑他前妻把女儿送来他身边过“例行周末”的时候来，这大概就是他的前妻执意要离婚，且执意要争取到女儿的抚养权的原因。过了几年，他升官了，成为FBI“特别调查队”组长，他的个人终端成了他的第三只手，第三只眼睛，第二个大脑，这大概就是女儿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来看过他的原因。
　　那一年，他的小孜十三岁。
　　他的孜孜本可以很幸福，如果他不是恰好做了这该死的工作的话。他的妻子是一个高大美丽的美国女人，经营着一家化妆品公司，在时尚圈内有点小小的名气，当初也是一位演员兼模特，DD追她的时候下了不少血本，前前后后追了七年才抱得美人归，那时候她怀着孜孜，正打算离开模特圈开始全心经营自己的公司，公司颇有起色时孜孜出生，他也正好升职。孩子的出生并没有耽误双方的事业，哈珀（Harper）是一个足够优秀得能在他缺席时也做好职业女性与母亲的女人，反而是他不得不因频繁的外勤与出差道歉。后来，终于一拍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