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思念》范忒希

10、第 10 章

　　28．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已经是四个月以后了。
　　眬被朝廷封为了少将，他以新婚为由，带着妻子千岱搬到了离京都不远的一座大宅中。虽然右大臣夫妇已经得知了儿媳怀孕的消息，但是眬却刻意隐瞒了确切的时间。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千岱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了。
　　在旁人的眼里，他们本是很相称的一对。郎才女貌、相敬如宾，再加上刚结婚不久千岱就有了身孕，可见两人是多么的恩爱。然而事情的真相又是怎样呢？
　　从新婚之夜开始，眬与千岱就一直是分房睡的，这对名义上的夫妻远不如人们想象中那般幸福，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千岱却不得不承认眬是一位体贴的好丈夫，至少这四个月来，他每天天不亮就会从书房赶回卧室，为的只是不让她在下人面前出丑。
　　眬对她真的很好，但感激却永远不会是爱情，他越是对她好，她也就越觉得内疚。不是因为她后悔爱上了殺生丸，只是她时常在想，自己这样对眬也许真的很不公平。
　　她已经对不起殺生丸，可现在又这样对他，搞不好，正如爷爷所说得那样，自己真的是一个坏女人吧？
　　盛春时节，院子里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一阵微风吹过，漫天飞扬的花瓣像是一场迟来的春雨，敲打着她那日渐丰盈的身躯。
　　“如果是女儿就好了，”桃树下的眬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袍子，将头发束在脑后，脸上绽放着温暖而又俊秀的笑容，“我从以前就常常想，我们将来一定要生个女儿，一个像你一样又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女儿。”
　　他说着说着，突然又径自笑了起来，用手托住下巴，“不过这样的话，等到她长大以后一定会是个美人，到那时会有许多王孙公子来求亲，可不管她嫁给谁我都会伤心的，因为我说什么也不想把自己最宝贝的女儿嫁给别人，所以与其那样的话，能有个儿子也不错。”
　　看着他那副拼命幻想将来又自得其乐的样子，千岱差点要笑出来了。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不管你平日里有多成熟、多威严，可面对自己的子女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不出有多么的温柔、慈爱……
　　突然间，一种莫名的伤感油然而升，驱走了她原本快乐的心情，那桃树下高大的背影应该是殺生丸的，而不是眬的！那陪在自己身边，分享她一切的应该是殺生丸，是殺生丸呀！
　　这种痛苦的渴望折磨着她的思想，积压已久的悲痛将她的心完全淹没。她好想念他，想他的手、他的吻、他望着自己时深情的眼神，想他的眸、他的唇、他呼唤自己时动听的声音……
　　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微微隆起的肚子，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也就越来越想念那个赋予她整个生命的男人。
　　“你到现在，还是忘不了他吧。”眬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便沉默了。
　　“对不起，我一直都没能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你什么也不问完全是出于对我的尊重，关于这一点，我真的非常感激，可是……正如你所听到的那样，孩子的父亲其实并不是人类，所以，我只会是你的负担，你没必要，也根本不用直到现在还把我留在身边，对于你为我和孩子所做的一切，我已经……”
　　千岱的话没有说完，而是用手捂住嘴，突然睁圆了双眼。空气中涌动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使她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速起来。她有一种预感，一种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的感觉。
　　“眬、眬大人！”一个武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跪倒在他的面前，“不好了，我们遭到入侵了！”
　　“谁，是山贼吗？”
　　“不、不是，是个妖怪，一个留着一头银发的妖怪！”
　　眬吃了一惊，转过头看着千岱。
　　“是他，是殺生丸……”不知为什么，她的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那是幸福的泪水，“他终于还是找到我们了。
　　29．
　　随着一声惨叫，殺生丸的利爪穿过了一个年轻武士的身体，他的血还是热的，可殺生丸的心，却早已凉了。
　　他这一生当中，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去爱过一个人，直到遇见了千岱—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单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有生之年里竟然会为了一个人类女子而心动，可是现在……
　　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欺骗我？你不是说好了要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吗，难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吗！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你的笑、你的吻又算什么！你曾经如此真实地活在我的生命中，怎么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殺生丸被自己的思想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要发泄，更彻底地发泄。回过身，他硬生生地扭断了一个侍卫的脖子，鲜红的血水顺着他的指尖流下来。他狂叫着，满头的银发不由地竖了起来，睁圆的瞳孔在一瞬间变成了红色。
　　是的，他要殺人，他要殺死这些可恶的人类！除了千岱，他一个人也不留。
　　“住手！”
　　就在他殺红了眼，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强而有力的呼喊声。
　　殺生丸忍不住回过头，远远地望着他—
　　一身盔甲的眬看起来既威严又勇猛，他的脸虽然苍白得可怕，但是眉宇间却有种不容忽视的气魄。殺生丸这一生阅人无数，但像他这般年轻、俊逸的男子却还是头一次遇见。
　　一阵风吹过，从他的身上传过来一股淡淡的、菊花的香气，殺生丸知道，那一定是他没错。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定寸步不离地陪在千岱的身边，用他的那双手抱过她，用他的那张嘴吻过她，用他的那颗心爱着她……
　　而另一方面，透过他眼中的殺气，眬也终于确定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想法。他虽然不是人类，但面对这样一张脸，面对这样高贵的气质，也难怪千岱会致死不悔地跟着他、爱着他。从小到大，眬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外形上的优势，可若和面前的他比起来，自己竟连与之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又是一阵风吹过，殺生丸突然弓起身子，像一只离了弦的箭，朝着眬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
　　眬没有闪躲，迎面冲了过来。
　　殺生丸从袖口中甩出长鞭，紧紧地缠住眬手中的宝剑，两个人的距离在一瞬间拉近了。
　　“快把千岱交出来，她是我的！”
　　“不管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她现在是我的妻子，要是你想把她抢走的话，就先问问我的剑吧！”
　　“好，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他的话音未落，左手突然向前一捅，插进了眬的胸膛。他的手原本又快又狠，但此刻却因为一个分神而产生了偏差，虽然折断了眬的两根肋骨，但却并没有要了他的命。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他产生这样的失误呢？
　　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突然掠过了一阵熟悉的菊花香，伴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粉红色和服的少妇从大宅里冲了出来—
　　是千岱。
　　几个月不见，她变得更加迷人了。略显丰满的身体，凌乱却又不失华贵的云鬓，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愧疚而显得微红的脸庞。
　　她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与感伤，往事历历在目，只要能够再见到她，其余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千岱……”
　　殺生丸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将手从眬的身体里抽了出来，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指，但他猩红色的瞳孔却在望见她的时候渐渐恢复了原状。
　　眬低下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前襟，一句话也没有说，表情木然地滑坐在他的脚下。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带给千岱幸福了，所以在命运的面前，他心甘情愿地输了这场斗争，毕竟他一个人受苦也就够了。
　　“眬，眬你没事吧！”千岱突然苍白着脸，大叫着扑到他的身边，仿佛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他。
　　她的这一举动深深地震撼了殺生丸，同时在她奔跑的一刹那，他也终于意识到了她腹部轻微的隆起。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未经人世的小男孩，所以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千岱离开了他的身边，千岱有了别人的小孩，千岱在胜负到来时将他的敌人紧紧拥进怀中……
　　她背叛了他，而他，则彻底地失去了她。
　　“我输了，”眬将头靠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她身上独特的香气，想不到生平第一次感到幸福，却又不得不面对分离和永久的绝望，“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和他……”
　　“你在胡说什么呀！”
　　她突然打断了他，眼泪啪嗒啪嗒地滚了下来，“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一个人，我们是……我们是夫妻啊……”
　　眬觉得心头一热，满足地闭上了眼，此刻倘使真的死了，能听到她的这句话，他这一生也总算没有白活过。
　　“为什么，为什么！”
　　殺生丸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狂叫着举起了手中的鞭子，他要殺了这个男人，他要将他碎尸万段！
　　“住手！”千岱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捡起眬掉在地上的宝剑，站起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要是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死在你的眼前！”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语气，他们相遇没多久时，她也是这样拼了命地来保护他的，然而现在，她却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守护另外一个男人。
　　殺生丸呆呆地望着她，那表情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透过他那绝望的眼神，千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女人，甚至时至今日她还是那样无怨无悔地爱着他，可面对此情此景，她又怎么能够忍心抛下眬，怎么能看着他再受到伤害呢？
　　他为她所付出的恩、付出的情，即便是用上一辈子也怕是偿还不了啊！
　　“你听到没有，我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好一个说到做到……”他激动地问道，“你对我说过的话也是说到做到吗！”
　　“你—”
　　“你以前说过，你永远也不会对我承诺，因为你要让我知道，如果我对你不好，你就会离开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你告诉我，我到底那里对你不好了？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直在一起，要过普通人的生活吗？这些话，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
　　“我告诉过你，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追回来，我今天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那你呢！”
　　千岱从未想过她会将自己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地牢记于心，更想不到他真的宁肯走遍天涯、踏过海角来追寻自己，面对这个令她日夜思念的男人，即便有多少的苦衷、多少的不忍，她的心还是禁不住被融化了。
　　“你没有对我不好，你没有对我不好，你……”她哽咽着，手中的宝剑不断地随着情绪的起伏而颤抖，眼泪也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你本不该对我这么好的……”
　　“我若不该，天底下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应该！”看着她那张憔悴而美丽的脸，殺生丸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她拥进怀里，可是他最终也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太爱她了，爱得不想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哪怕这么做只会伤了他自己。
　　千岱哭得更加伤心了，她垂下头，不敢再去凝视他的眼神，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心软，就会放下宝剑扑进他的怀抱，“我不是个好女人，可我也知道一女不嫁二夫的道理，我已经跟了眬大人，又怎么可以……”
　　“闭嘴！谁说你不是好女人，至少在我的心里，你是唯一的一个！”他霸道地打断了她，“更何况，你在与他成亲前，就早已是我的人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在认识你之前就与他定下了婚约，而且我们都还是孩子时就已经相识了，你我相处才不到半年，可他爱我却已爱了近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对于你们来说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瞬间，可对于我们人类，若是你可以花十年来爱一个人，那简直就是奇迹！”
　　殺生丸望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悲伤的表情也渐渐地变换成了刻骨的绝望。他收起手中的银鞭，那早已被痛苦扭曲得不成型的脸上竟然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来，“说到底，你始终还是嫌弃我是个妖怪。”
　　千岱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既然他这么想，她也就只当是认了。可是天知道她并没有嫌弃过他，她真正嫌弃的其实是自己这副软弱又渺小的、人类的躯体呀！
　　“哈、哈……”他仰起头，疯狂地笑着，“人类总是羡慕妖怪有强大的力量和长久的生命，可这些对于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可以殺人、可以吃人，却没有资格去爱人，我们可以拥有一切，却留不住自己心爱的一个女人！”
　　他笑着笑着突然转过身，眼角竟然滑下了一道泪痕，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流泪，想不到眼泪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殺生丸扬起脸，想要抑制住自己的泪水，怎料他越是刻意隐藏，感情也就越是强烈地爆发出来。
　　“我现在，倒是有些羡慕起我那个被人封印的弟弟来了，”他苦笑着说道，“能够倒在自己所爱的女人箭下，这无非不是一种解脱，只可惜你既殺不了我，也不能将我封印起来。”
　　“殺生丸，对不起，我……”
　　“你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因为现在说什么，似乎都已经太晚了，我本不该来这里的，对不对。”他的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也不等她回答，就迈开步子，径直朝前走去。
　　直至此刻，千岱才终于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抛弃伪装后的她，眼神中盈满了温柔与愧疚，她是那样的渴望他回过头，却只能呆呆地站在这里目送他离去。
　　和上一次的分离不同，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失去的并不只是他的人，就连他的心……也不可能再回头……终老一生，他们都不会再相见……
　　不过这样也好，她宁肯他误会自己背叛了他、欺骗了他，也不要他在未来的日子里亲眼看着她一天天苍老，直到死去。她宁肯他恨自己，也绝对不可以让他再为了自己伤心。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泪水，也终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觉得自己的肚子突然一阵绞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千岱、千岱，”眬紧紧地抱住她，全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你不要吓我，你千万不要有事呀！”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闭上了眼睛，鲜红的血液从□□流出来，一点点地渗透了她的衬袍和那件粉红色和服。她躺在眬的怀里，昏了过去。
　　“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夫、大夫在哪里！”眬边叫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脸上竟也淌下了热泪，“谁来救救千岱、谁来救救我们的孩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