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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天外有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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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天外有天
观月悠然踱步而来,在一顶小轿前停步。
“成了?”轿内之人并未翻帘,却已闻其脚步,故而出声,声音清冷如雪。
“自然。”观月满眼含笑“这批货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真田自然不愿错过。不过他初见我时分外吃惊,而后又似有所悟,不知是否是看出了破绽。”
轿内之人沉默不语,观月亦不在意,负手道:“你这般相助,到底意欲为何?”
“观月老板。”冷冷回绝对方的疑问,帘内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手指间夹有一张纸条,“观月老板自可前去寻人,恕不远送。”说吧手腕翻转,做了个“起”势,让轿夫抬轿离开。
观月还想追问,然双腿却又无法迈出,犹豫间小轿已去得远了,怔了半晌,猛地甩袖自言自语道“我去关心那些作甚。我只要,找到你,便足矣。”握紧手中纸条,回身迎着寒风向车驾走去,衣袂翻飞间,洒脱的笑声零零响起“走,去沧冥皇城。
轻轻搓了搓因伸出帘外而僵冷的手,幸村歪着身子抱着火炉静静阖上双眼。本想在轻微晃动借机补眠,无奈一闭眼,脑中仍是六角挥之不去的复杂表情。
佐伯见六角指着自己失态地惊呼“望归”,一惊之下侧身让过,这才发现六角是越过自己肩头指向身后的幸村。而幸村也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脸色煞白,眼中惊疑不定。愣了半晌,佐伯才强笑道:“师父,您说什么呢。望归不是一把剑么?如何要指作人?”
六角缓缓摇首,感慨道“非也!非也!世间神兵变幻莫测,或是无形无状亦未尝不可。”见他如此执着,佐伯也不好再说,颇为尴尬地看向幸村,不知所措。不料幸村却万分冷定,走至六角面前,跪坐而下,“望大师赐教。”方才还有些疯癫的六角见此状忽地静默,一双饱经沧桑的眼上下打量过幸村,末了沉声道“虎次郎,你先出去。”佐伯蓦地被点了名,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恭敬地退下。
见佐伯离去,六角转过头来,沉默良久,忽而发出一声长而深的太息“老朽等这一天已很久了。”
见幸村眼露惑色,继续道:“老朽一直,在等你来。”
见幸村蹙眉,六角抬手指向四周剑台,“这里本应镇有六把宝剑,如今却空空如也。”说罢有一一指向各个剑台,“七星、龙渊、白头、君问、沧海、望归”
幸村豁然开朗,原来此处,竟是一个祭剑坛。“如何未有归一一席之地?”海国镇国之宝,与其它名剑不相上下,为何却不入六角之眼?”
“天下归一,何期为期?悲歌当泣,远望当归。”当你找到望归之时,自然就会明白。”六角并未直接回答,只闭目摇首低吟。
“晚辈不解,大师方才又为何称晚辈望归?”
六角双目突张,眼光雪亮“剑气!你身上,有望归之气!”
幸村一时错愕失语,六角又道“刀剑无情,非利则断,因为若能忍天下之大不人,则必有倾国之力。‘得望归者得天下’之说,并非无凭无据。”
沉默良久,幸村颔首“晚辈受教,不再打扰,告辞。”行过大礼,缓缓起身。
“且慢。”幸村顿住脚步,耳边擦过六角一声低语,“老朽再送四句与你——‘月盈则亏,物盛当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珍重。”
幸村闻言下意识抬手去寻找支撑,却未能触及墙壁,腿下一软,一个趔趄跌撞到墙边,也不敢再回过头去,慢慢向外走去。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突然理性失去了控制,用力揪住胸口,如溺水般尽可能地扬起脖颈急急喘息,咬紧牙关,双手痉挛着插入发间,痛苦地撕扯着,伏在轿内的嘶吼压抑成了呻吟,最终化为苍白而无力的喘息。轿顶挡开近似悲泣的呢喃,细一听去,原是在说“望归,望归。”
昏沉间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本名,忽远忽近,含糊不清。“精承哥哥?”轻声开口唤了一声,又觉不对,蹙了眉不再理睬,放任意识流离于身体之外。然那声音却坚持不懈地唤着“精市”,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对上一双异于猜测的陌生双瞳,良久方省起是迹部。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屋内,身边围了迹部与一干大夫模样的人,见他醒来纷纷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幸村一惊,如此紧要关头,他竟睡了一整日?那今日岂非……
迹部颔首,只当他心惊自己身体,“你在归来途中寒毒发作,回到城中时已然全身僵冷,倘若车夫脚程再慢上一些,恐怕就无力回天了。”
寒毒?是因为自己一时情绪失控诱引了毒发么?不经意间,已有许多时日不曾独自忍受过毒发的冰冷,失去了那人的温度,自己竟已难以独活?苦笑着按了按额角, “如今我并无任何不适,你让他们都下去吧。”迹部闻言挥手遣退众人,一群太医纷纷跪拜而下,口中念着“谢陛下不杀之恩。”一边争先恐后地退出去。不想一人正急急冲进,不曾习武的太医如何能抵挡,纷纷被撞开,又连着绊倒身后之人,地上顿时倒了一大片人,哎呦着乱作一团。撞进房的始作俑者双眉一紧,呵道“嚷嚷什么,还不快出去。”当下一行人叫也不敢叫喊,也不及站起,磕磕绊绊陆续爬了出去。幸村凝神一看,带着一身雪霜冲进屋的,原是月前被关了禁闭的忍足。
迹部看着冲进屋的忍足,甩袖道“何至如此急迫?”心中生气,怪他逼出那些人的丑态,让幸村见了笑话。
忍足来不及解释,走上前来,见幸村醒了,微微一怔。迹部心领神会,转身走到一边,忍足自然跟上,只是仍不放心,见四下并无他人,便贴上迹部耳畔耳语起来。迹部听闻神色大变,竟也不顾幸村,疾步出门而去。
幸村看着二人匆匆离去,门被随意甩上,又因弹力撞开,门外飞雪倏忽间充斥了视野,一眨眼间,幽幽深潭中的雪便化开,融成一点一点血色的晶莹。
迹部提摆纵身飞掠上城门,连外衣都不及披上,迎着四处乱窜的飞雪看着漫天雪花中自天外而来的巨大白影怔在原地,末了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一步。脸色煞白地看向苍穹,双目失神,口中低呼“这是什么!”
不远处,灰白色天幕之下,是几十只遮天蔽日的巨大纸鸢,在风雪的盘旋围绕下,由高崖急速向凛州飞来……
城门上的将士直愣愣看着天上那些征服了苍冥的巨大纸鸢,忍住一瞬间想要跪倒的冲动,却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越发靠近。
迹部率先反映过来,一把抢过身边士兵的弓箭,搭箭满弓,飞矢破空而去,却仍不够距离。立时再次上弦,一边向周围士兵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放箭!把他们射下来,决不能让他们飞过城墙!”
一语惊醒众人,漫天箭雨随后而至,和着风雪一同淹没了整个天空,然而虽有几只巨大纸鸢被射中打落,其余仍旧越飞越近。纸鸢上的沧冥士兵操控着方向,开始向城墙投掷火药。坠落城墙之上的纸鸢同样身带火药,一落地便引爆自身,炸开一片。顷刻间,坚固的城墙化为灰烬。
迹部望向坠毁的方向,又转身回望布在城中的玄天大阵,大喝一声,拔出沧海,一时剑光乍起,气破四方,龙吟方泽,虎啸山丘。四周飞雪禁受不住,纷纷破裂,雪雾迷蒙间清光突起,迹部清啸一声,一剑劈向冲来的纸鸢,登时四散破裂,血光飞溅。喘息未定另一架又笔直冲来,方斩下这一只,身后蓦地传来轰隆之声,登时停了手上动作,愣愣转身,城内已有数处起火,玄天大阵已被火药炸的溃不成形。
迹部脸色惨白,摇首低喃“不会的,我不会输的。”
一直守在一旁射落纸鸢的忍足此刻一把抓住他就地扑倒,身后滚滚热浪袭来,砖块四溅,忍足紧紧护住迹部,不知何处被打到,闷哼一声,接着便有浓浓血珠滴落迹部面颊,怔怔看去,忍足额上被砖块撞伤,伤口极为可怖,鲜血淋漓。默默伸手想要探去,却被忍足一把握住“陛下,凛州守不住了。请撤离吧。”
迹部凤目一瞪,推开他站起身来,面上表情似哭似笑“休得胡言,凛州怎会守不住呢!”
忍足见他模样,甚是不忍,紧紧攥住他,声音已近乎嘶吼“失去一个凛州又如何,弃卒保帅,万不能因一时之失而永失大势!”
“不!不!我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怎么会输!怎么会输!”从偷袭沧冥大营到将篡位成功,再到玄天大阵,他的布局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本当是天衣无缝。为何、为何竟会是这般结果?
忍足一咬牙,死死环住迹部“景吾,快走吧。凛州何足为虑,你是一方帝王,仍有千万城池,何愁不能东山再起?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再夺凛州,陪着你独霸天下。只是现在,先跟我走可好?”
怀中人忽地静了下来,本以为是自己的话语起了作用,却听见耳边划过发着颤的二字“是……你……”
忍足抬头看去,硝烟弥散,断壁残垣中,一袭青衣在风中飘摇,如雾如烟,如墨如影。幸村面无表情地承受着烟尘的撕扯,微一颔首“是我。”
忍足大怒,拔剑便要扑上,幸村不为所动,只抬手向着城外凌空一指“你现在杀我,亦于事无补。”忽地一阵狂风自双方中间飙过,雪雾浓重,阻了视线,青衫立时消逝在风雪中,忍足侧头向城下望去,不知何时,雪原之上已排列黑压压一片沧冥大军,位于其首的真田正仰头向上看来。四目相对的一瞬,忍足禁不住被那凌厉阴狠的眼光骇住,一怔之后身边已不见迹部身影。
狂风过后,掩面间看到迹部已将幸村制住,居高临下俯瞰着真田“我不会输,绝不会输。”耳边是迹部的呢喃,喉间被他一手卡住,难以呼吸。幸村将淡淡的目光投下城去,轻易便找到了真田所在。不知现在的你,是如何一副表情?眼前景象随着窒息而泛黑,看不分明,嘴角漾起一抹笑意,这场景,似乎并不陌生。犹记那一晚,夜凉如水,自己受制于丸井在高台之上与他遥遥相对,那一夜,他的命运已然重新开启。“你……已一败涂地。”
真田握紧的双拳早已被指甲扣入,他觉得自己近乎要发疯,恨不能纵身飞上城墙去将人带回。然而他不能放下身后报仇之心积蓄已久的将士,不能将这个战场变成一幕终了私情的戏剧。他只能仰起高傲的头颅卑微地等待着,等待拿下凛州之后,才能去拥紧那具或许已变为冰冷的躯体。蓦地眼光一闪,竟觉得玥似乎向他微微一笑,然再一看去,却仍是渊然静默。正晃神间,忽见对方突然拔下头上发簪,狠狠向自己脖颈扎去。
“玥——”一声惊呼冲破云霄自九重天阙坠落,战马嘶鸣,似是禁受不住主人激烈的感情。
迹部不料他会有此等玉石俱焚之举,正要松手,却被对方死死攥住,无法言表的惊人疼痛接踵而来,迹部仰天惨呼,却已失了声音。支撑不住跪倒于地,右手托住左肘,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银簪贯穿的手掌,冷汗淋漓,一瞬间已宛若从水中捞出一般,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蜷缩在地不住颤抖,半天方挤出声音“为什么……帮他……”
幸村走至其身边,缓缓蹲下身来,淡淡道:“我不是帮他,我是帮你。”迹部目眦欲裂,双目充血,喘着气狠狠瞪着他,神色扭曲,痛吼声极为凄厉,末了竟转为尖利诡异的笑声。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会保全你性命。”幸村不为那骇人笑声所动,仍垂眼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皇兄。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身后,自巨大纸鸢上跳下的沧冥兵士已制服了忍足,迹部半阖着眼,牙关带血“你……到底……要,要什么”
耳边传来幽幽一声叹息,“我只想,有朝一日,能为己而活。”往后是否有话,他亦不知,风雪封住一切感官与意识之前,他半昏半醒间强睁着眼,只看见那袭如烟的青衣,如一只断翅的雨蝶,自城头向下悠悠飘落……
章八·天外有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