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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鹬蚌相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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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鹬蚌相争
“陛下,末将听闻……”
“已经派桑原去找了。”真田收回停驻雪地的目光,冷声截下匆忙赶来的白石。白石听闻公子失踪的消息,登时便认定是迹部手笔,生怕真田盛怒之下仓促开战,故而赶来相劝。他虽不与幸村相识,但亦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二人之间种种牵绊,忧心真田因此失乱方寸,酿成大祸,令奸人得逞。未料真田镇定如常,顿觉自己鲁莽,不禁赧然。
真田目睹他眼神变幻,已将他心中所想猜出八分,道“不必再说,玥失踪一事缘由尚未查明,不可随意臆测。”冰国,立海,乃至尚未付出水面的潜藏者,敌人数不胜数,难以判择。况且……凝视着融化在手心的雪水,侧过手掌,任它在手掌上迤逦出一道水痕,哪怕自九重天阙跌得粉身碎骨,仍不愿稍作栖留。若是你自己选择离开,我又有什么立场挽留。
在马车的颠簸中骤然惊醒,四顾周围,对上佐伯关切的目光,抬头轻轻按压额角,“什么时辰了?”
“丑时一刻,您才休息了半个时辰。”
原来,才不过半个时辰。
可却感觉自己,似已沉睡了许久许久。三年,四年,抑或更久,久到险些便会沉溺其中,分不清何时在梦中,何时在醒时。
“虽是马不停蹄日夜赶路,然天不遂愿,前几日遇上风雪,行路受阻。如今到了不曾降雪的地域,再赶三两日便能到了。”心道幸村询问时辰是忧心时间,佐伯出言解释。“想来苍溟与冰国已然打得不可开交了。”按仁王之意,与观月洽谈之后,无论战事如何,都务必将其拦下,万不可再由他只身犯险。
“不。”正想着心事,内心发虚,蓦地听见他清浅而笃定的否决,不觉一颤,过后才省起对方所言非自己所想,不过是自己虚惊一场。“时机未到。积雪四日,冰层尚未凝结牢固,此时发兵,只怕未及敌营,体力已被雪中跋涉消耗殆尽,如何作战?待过得几日,松软积雪凝为冰层,届时只需以热汤浇于城门,城门自破。”佐伯惊叹之余频频颔首,他自小便醉心于兵器铸造,兵家之争从未亲身经历,只当仗绝世武功,持绝世神兵,便可一夫当关。如今听得幸村一番言语,方知其中玄妙。
“不过,遇上迹部那玄天阵法,苍溟仍只有溃败。”忽地想起迹部那得意的笑容,摇首惋惜。
“可他能等得吗?”迹部请来幸村,不就是为了以此激怒真田,请君入瓮么?他二人先前危崖遇险,谷中患难,已然是生死与共。此等真情,怎可忍受这般被迫的决绝?
原来在旁人眼中,我们竟是如此情深意重。自嘲与疲倦同时漫上幽寂紫瞳,眼角余光里的投影在颠簸上不可抑制地悄悄颤抖着,纤密的雨睫不堪重负地逼上,隔绝了一天一地的浩渺冰霜。无论是迹部还是其他人,都太小看真田了。即便步步受挫,即便人人拦阻,他真田弦一郎欲成之事,从不曾失手。
红绡软帐,旖旎风光,美人如玉,公子多情。
幸村披着一身苍凉月色森森雪意走入娇红鸳帐罗布的室内,眉眼处沉静如水,寒煞之气,隐而不动。“观月老板。”
房内蓦地消失了一切声音,半晌之后,锦帐后探出一手,掀开了一室旖旎。细黑凤眼眼角微吊,墨似长发盘旋垂落,凤目流转间魅惑天成,举手投足时风姿卓越。观月随意套了件月白亵衣,探出身来。见了来人,眼中顿生惊艳之色,勾魂摄魄的凤眸细细打量过幸村,暧昧地反复流连于对方淡薄的双唇,藏在绒毛衣领间半露半掩的纤白脖颈。随意地抬臂倚上雕栏,慵懒的声线随即响起“风雅既有这般绝色,何故不及早告之区区。”说罢,翻身坐起,步态优雅地逼上幸村,勾起对方的下颚,侧头细细欣赏。
微微推开一步,避过对方轻佻之举,“观月老板,在下并非有意打搅阁下雅兴。”
自讨无趣,观月亦不甚在意,继而问道“哦?那不知阁下此时来寻区区,是有何要事?”
一丝笑意漫上清冷的嘴角,“与虎谋皮。”
观月敛去风流笑意,重新打量过幸村,末了微微颔首,“好,好,好。区区最喜欢和美人谈生意!”转身走回帐中,伸手拎出一个女子甩在地上“还不快滚,莫要扰了我们。”可怜那女子衣衫不整间措不及防被认了出来,方才还疼爱有加的恩客转眼变了脸色,却也不敢停留,揽过被衾缠着凌乱的衣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既然碍事者已离开,观月老板,可以开始了么?”
观月伸手做请式,也不等幸村就做,自己随意落座,以手支颚“区区虽然喜欢和美人谈生意,但立海与区区尚有旧隙,区区凭甚与立海合作?”
“哦?却不知观月老板原是拘泥陈年旧事而放手眼下大富贵之人。”
“大富贵?我看未必。”伸出一指在二人面前摇了摇,“立海初具规模,连军备都成问题,如何与泱泱苍溟抗衡。区区一旦与风雅合作,便等同成为立海盟友,倘若立海起义失败,区区必遭牵连。区区虽是个满身铜臭利欲熏心的商人,却从不因蝇头小利去做舍命的赔本买卖。”
“观月老板听过筹码,再推不迟。”幸村一派从容,成竹在胸。
“区区确是好奇,立海凭什么与区区做交易?”随手取过桌上的杯盏,为自己斟上一杯,细细品味。
“凭一个人的下落?”
悬在半空的手蓦地顿住,垂眼看着清冽的酒水,嘴边笑意不减“什么人?”
“不二裕太。”
意味不清的笑意转位苦笑,抬眼看着风云在握的幸村,轻轻搁下酒杯“妙……哉。”
幸村轻轻一笑,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观月面前。“倘若观月老板能为立海解决原料供应的难题,立海不仅保证能让观月老板再次见到此人,还附赠一笔更大的买卖。”
观月孤疑地看向淡黄信封,一时不确定自己应不应打开,挑眉问道“这是何物?”
“由观月老板提供材料钱财,风雅昼夜赶工,三天之后,观月老板自可带着这批货去找真田弦一郎,便是开出了天价,他也必定照单全收。”见观月惊诧之下犹自蹙眉犹豫,幸村施施然起身“那么,观月老板,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后会有期。”
稳定着内心砰乱的心跳,平息下激荡于胸的兴奋,小心翼翼地自信封中抽出一帧薄纸,观月初已然心有所感,一旦打开,他的命运,从此将迎来滔天巨澜。然而他观月初是何许人也,又怎会对此心生畏惧,痛快地掀开一看,仍是抑制不住地脱口低呼“这是——!”
幸村离开房间走入厅堂,抬手用力按了按额角,对一直等候着的佐伯与木更津二人道:“此番舟车劳顿,辛苦二位了,事已谈妥,不再打扰,请与我备好车价马匹。”
二人一听,具变色道:“不可不可。”“您一路奔波,尚未在风雅吃得一口热茶,尚未能安心休息,如何能这般操劳。”木更津劝道。
幸村方要开口,佐伯立马接道:“诚是。何况风雅着手锻造之初,仍有诸多细节不明,若无您在此,恐出差错。”
幸村见二人一脸惶恐极力挽留,也未多想,而身体又确是疲惫万分,只摆手道:“罢,横竖我一人说不过你们两个,由你们安排吧。”
风雅二人互望一眼,暗自舒一口气,好歹是先将人留住了,至于往后能留到何时,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翌日,一行人再次上车,往风雅总阁行去。原来昨日所到不过是风雅门下一处客居,非是总阁之中,早时观月见了他们,似是欲言又止,然观月前来之时自备了车马,如今如何也不能厚着脸皮放着自己车马不坐与众人挤到一处,只得悻悻然虽众人一同前去。
此处已属沧冥境内,尚未降雪,天气比之凛州要暖些,便不用再蜷着身子僵坐,一路行过市集,帘外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间以孩童嬉闹妇孺讨价之声,好一派祥和气象。殊不知,在十日车程之外,正有一汪血海流淌在雪原之上。
小车蓦地停下,本以为是到了地方,然掀开车帘一看,仍是集市模样,并无任何异样。再垂首一看,脚边不知何时落了一只纸鸢,竹枝撑起了小片油布,不是什么上乘质地做工却是精细。只是油布比往常纸鸢要重得多,虽不易破,但要放飞也十分不易,便是有技巧好的,能放上天去,一个控制不好,也是极其容易坠下的。这番随意想了想,再抬头时,发觉车边已围了三五个孩子,男女皆有,都睁着水灵的大眼睛满是渴盼地看着自己。其中一个男孩站的最近,抿着嘴唇,想说话却又不敢,只拿红红的小手揪着裤管。他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意,便将纸鸢递给他,那男孩接过,立马喜笑颜开,伴着伙伴们的欢呼声一溜烟都窜进了一旁的小巷里,末了还回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有看向他,他微微一笑,孩子们又是笑闹一阵,说着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头也不回地跑了。
真田握手成拳,放在嘴边咳嗽着,已近一月了,玥依旧杳无音讯。当时,他估算好降雪天数与积雪冻结程度,忍下了可以将整片雪原化为火海的焦躁待机出兵,凛州城门的冻裂声激发了所有人的生力,本是志在必得的一战,但在短暂的欣喜之后迎来了彻头彻尾的绝望,破开城门之后,迎接他们的,是无人可以破解的诡异阵法。所有冲入的先头部队,无一生还。若说一场战役一次性折损五百兵力,并不稀奇。然那一役,在沧冥大军眼中,葬送的远非是那五百勇士的性命,而是攻下凛州的信念。
哪怕不仅是五百人,哪怕是有五千人,五万人,那诡异而可怕的阵法就如蛰伏在沙下的一头猛兽,无论多少人,都会被那张血盆大口吞下。
那是沧冥大军跟随他南征北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溃败,也是他登位以来第一次受挫。凛州城久攻不下,玥又生死不明,急怒之下一向身体刚健的他竟染上风寒,本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冰国降雪早添衣慢了,喝几杯酒热腾一下便自然好了,哪料后此次白石尝试潜入凛州依然无果,桑园又汇报说玥极有可能为迹部所掳,这一下当真是病来如山倒,最终竟不得已退回凌州城中静养。
原本身边有莲二出谋划策,又有小辈切原承担他对故友的一份纪念,除此之外,便是那人……三年多来,始终相伴左右,虽无言语,虽少有表露,却莫名地让他生出一份安心,仿佛有他,才有了归途。而如今,这些在他生命过于过客的人,惊一一离他而去。难道,难道他注定是天煞孤星之命,注定孤独一世?难道这就是他成就霸业所要付出的代价?
人一旦在病中,想法便比平日消极,饶是真田也逃不出此节。一人身处城中养病,举目无亲,这些从前未曾考虑过半分的天命之说,便日夜缠纠过来,身体一日日健朗了,心中郁结却越理越乱。
“真田弦一郎,这天下,终将归于我海国之手,你休想得逞!”脑中托地又蹦出这句诅咒,那疯狂扭曲的面容已经模糊,死死按住胸口,试图要将那淤塞之气逼出,终只是加重了呼吸的困难,越发感觉窒息。当初亲耳听到这句话语时,他嗤之以鼻。上一次想起这句话,正是仁王等人潜入宫中,丸井劫持了玥,立海初露头角之时,当时他仍是不以为意。而如今,敌人又多出一个深不可测的迹部……天下一统,当真是困境重重。
不自觉的抬手按了按额角,半晌才想起这是玥的惯常动作,平素看书累了,他便会习惯性轻轻按压额角。微微苦笑,眼角忽地闪过一抹白色。
越过勾栏看去,院子里落了一只纸鸢,想了片刻才想起这东西的名字,越过勾栏弯腰捡起,只是很普通的纸鸢,没有画上花纹,亦不曾剪裁形状,实是在平凡不过的一只纸鸢。正想唤人来送出门外,忽地瞥见竹枝下压了一根头发,幽幽的蓝紫色,带着天生的卷度,魅惑天成。
“这边请。”三日已过,风雅已如约赶制出幸村所需物件,亲自验货后,便交由观月,由他带给真田。自锻造坊出,幸村提出拜访六角之意,不料佐伯欣然道:“今日请您前来,正式应了师父之命,请随我来。”
六角大师乃是天下闻名的相剑大师,虽是佐伯木更津二人的师父,一生所铸宝剑却少之又少,真田手中白头便是其一。虽如此,六角仍是普天之下用剑之士最为尊崇的对象。幸村意欲拜访六角,询问望归一事为一,自身心所向往为二。虽如今内力已失,仍不愿失去这难得机会。
“师父如今鲜少出楼,此番与您会面之前,已有三年不曾出过剑楼会客。只是今次师父仍不愿出楼,只得请您前去。”
“无妨,但凭常被安排。”幸村抬眼看过剑楼二字牌匾,跟着佐伯踏入楼内。
楼内昏昏杳杳,甫一开门,粼光耀眼。原是墙上密布了无鞘之剑,一时反光所致。仅一眼,已能看出楼中藏剑之富。然墙上所挂之间,似都只是未成之剑,并无价值。在昏幽的房中走了许久,转角上到二楼,又反向穿过一间间房间,依然是昏冥一片,勉强视物,具摆放着剑器。渐向里走,剑气越发凛冽,走进深处,鲜有不少宝剑沉寂于鞘。
估算了步数,已算到还剩两三间房便要到底,却不想面前一扇门打开后,强光再次突袭,待看清后,面前竟亮出一个圆形祭坛,周围设有六方剑台,四壁烛光澄亮,竟是一个无窗石室。祭坛中心做了一位白发须眉的老者,坐北朝南,精心打坐,听到动静也不见反映。
佐伯绕到他身前,大声唤道“师父,师父。虎次郎来看您了。”
老人一听,方才全无反应的双目渐渐虚张开,直至完全清醒,忽地面色大变,双目大瞪,下垂的眼睑也被瞪得绷直,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指着佐伯肩头,喉间不可抑制地发出含糊混重的惊呼“望归!望归!”
章七·鹬蚌相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