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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情 殇 ...

  •   光阴宛如白驹过隙,在沈若雪看来,却是一日犹如一年。可怜的瑶娟苦苦的熬着,她先还是平静的等待最后的日子,后来实在禁不住病痛的折磨,只求速死。明霞、凤珠和沈若雪看着她枯瘦的手在胸前、在空中抓挠,听着她急促的喘息和剧烈的咳嗽,无不胆颤心惊。

      终于,在一个清晨,当沈若雪刚迈入小院时,就听见了一片哭声,她心中一凉,知道是瑶娟不行了,慌忙奔入房中。晨光从窗棂掠过,射入了昏暗的房间内,明霞和凤珠边哭边预备给瑶娟擦身换上殓衣,哑婆婆在一旁张大了口,无声的哭泣着,老泪纵横。瑶娟浑身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脸色焦黄,双目半闭,嘴张着,仿佛还在拼命呼吸,嘴边还带着一片血迹。然而她吸不进气了,只在嘶嘶地倒气,常爱紧锁的双眉猛一舒展,终于停止了呼吸,撒手人寰。

      沈若雪看着看着,忘记了悲哀,对死亡的恐惧使她掩着口遍身发寒。她曾不怕死,她在死人中度过许多夜晚,但这一回是让她亲眼看着一个熟识的活人痛苦的死去,她真正的怕了。

      “若雪,再看她几眼吧,”明霞一边哭着说,一边想要将瑶娟的右手套入殓衣的袖中,然而,瑶娟的右手死死的攥着那根谢承荣的笛子,怎么也掰不开,怎么也塞不进,沈若雪抢上一步制止了明霞:“姐姐,让她拿着吧,我答应过她,把谢将军的笛子送给她的。”明霞呆了呆,没奈何,只得将衣襟披在她的右半身,泣道:“就这样吧,今天就买上一副棺材把她埋了,入土为安。”

      “不要埋,”沈若雪忽然道:“我还要扶柩送瑶娟回家呢。”

      明霞吃惊的道:“若雪,你真的要送?她那是病的糊涂了说的话呀!”沈若雪坚定的道:“送!我既答应了她,就不能不守信。更不能欺骗一个死去的人儿。人贵信义,”她的语音忽然哽咽,掩不住心中的伤怀:“我不做负心人,倘若人世间便是这么负来负去,终无一个可托肝胆之人,岂非草木不如?”明霞目中一阵感动,她搂过沈若雪,用力的点了点头。而后,她与凤珠将素日攒下的所有银两尽数拿出,买了一副好棺材,雇了车马,备了盘缠,在次日送沈若雪扶柩上路。

      临走的时候,沈若雪悄悄地向凤珠道:“姐姐,我这一去就要数十天。我走了以后,你若见到……见到四郎来酒楼,请你告诉他,等我回来,有心里的话要对他讲,要他等我。”凤珠会意的点头应许,握住她的手道:“放心吧,我一定告诉他,不要他为你担心。”于是大家洒泪而别。

      一晃四十多天过去了,这日中午,富贵酒楼的后院门前忽然车马响动,车帘一掀,自里面迈出一个身穿素服,清灵俊秀的女子,挽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裹,娉娉婷婷地下了车向院中走来。正在忙碌的吴春平抬头望见,暗淡无神的目中顿时放出了光彩,他丢下手中的活,几个箭步迎上去,欢喜的连连道:“沈姑娘回来了!”

      沈若雪疲乏地抿了抿鬓发,微微一笑,点点头。吴春平接过了那小小的蓝布包裹,仿佛怕她累的连这也提不动,请她进了后房,倒了一杯热水来,又愣了愣,从怀中摸出几块糖果来放在她的手边,还将沈若雪欲坐的地方用衣袖拂了又拂。沈若雪四顾一看,发现自己原先睡的卧室里焕然一新,自己素日用的东西都已不见了,便问:“春平哥,我的东西呢?”

      吴春平正欲说话,门外传来一声厉叫:“春平——”王大婶横眉怒目的叉腰走来,向沈若雪淡淡道:“回来了。”便推搡着吴春平道:“不干你的活,跑到这里献殷勤!”将他推了出去。

      “大婶,”沈若雪站了起来:“我素日用的东西呢?”王大婶像才想起来似的,笑着说:“瞧,我忙的忘了。沈姑娘,你走了以后啊,我看这房子时间久了,怕长蛀虫,就重新修理了一下,添了几件新家什,你看,好看的多了吧?你的东西,都交给明霞姑娘了。”沈若雪明白,王大婶这又是下逐客令了,谢将军一成亲,她就以为我该冷清了,哼,人情纸薄,未免也太势利了吧。

      正想着,凤珠快步跑了来,伸手便抱住了她左看右看:“若雪,你可回来了,真想你啊!”沈若雪也亲热的抱住了她:“我也想你们,这些天人手不够,怎么唱的?”凤珠皱起了眉头,叹道:“王大婶又请了一个班子,吹拉弹唱样样齐全,幸亏明霞姐的舞还撑得住,不然就风头尽失了。”没有风头,钱就赚的少,交出去一半,所剩无几。沈若雪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买卖人可真会盘算啊,怎么出去这些日子就发生了这么些改变呢?

      “怎么样?瑶娟的后事办的顺畅吗?”凤珠关心的问。沈若雪喝了一口水,道:“还行。她的继母闹腾了几天,说什么伤风败俗的女儿不能入家坟,她父亲倒还良善,但惧内,只是抹泪什么也不敢说。我实在气不过,豁出去和那女人大吵了一场,将她的气焰压下来,总算顺顺当当的让瑶娟入了土。”凤珠摇头道:“真难为你了。”她顿了顿,问:“可是,谢将军那根笛子,那根笛子,你也埋了吗?”

      沈若雪神色黯然,低低道:“嗯,埋了……”她忽然又一笑,急切地问道:“凤珠姐,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四郎可曾来过?他说过什么没有?他好吗?他过得开心吗?你有没有把我的话讲给他?他有没有答应等我回来?他瘦了没有?”

      凤珠愣愣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慢慢低下了头去。“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沈若雪奇道,正要追问下去,明霞走了进来,道:“哟,你这一连串的问让凤珠怎么说啊?”沈若雪转脸看见她,迎上前迫切的问道:“姐姐,四郎究竟来过吗?你……”明霞不自然的大笑着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真不害羞,见了我也不知道说说别离之情,只管问他,就这么急的?”沈若雪红了脸,却更加急切地询问,她多么想知道四郎的状况啊。

      见她不断催问,明霞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她拉着沈若雪坐下,严肃的道:“若雪,我告诉你,你可不许生气也不许烦恼。”

      “什么?”沈若雪不解的道。明霞顿了顿,正色道:“若雪,忘了他吧。他做了驸马,已经把你抛到脑后了,他说他不想再看到你,也不再到酒楼来了!”沈若雪的脸色倏地灰白,她怔怔的看着明霞,道:“姐姐,你莫不是在骗我?”明霞冷冷道:“我为什么骗你?男人嘛,都是这样的,放着金枝玉叶的公主、有权有势的尊贵不享,不识好歹的恋着你,他不傻吗?以前是图个新鲜,现在终于尝着女人的甜头了,你哪里还入得了他的眼?”

      沈若雪登时如陷冰窟,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凤珠不忍,悄悄拉拉明霞的衣袖,似乎在恳求什么,明霞推开她,作出无可奈何却又坚决的神态,并狠狠瞪了凤珠一眼。

      “我要找到他,我要他亲口把这样的话说给我听,”沈若雪忽然喃喃地说:“姐姐,我要听他亲口说给我。”她手中的茶碗随手掉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片,看着满地的碎瓷,她欲哭无泪,宛如看着她破碎的心。

      明霞不动声色地道:“若雪,想开点,你就当那一段日子,是他陪你玩了一场,谁知道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呢,何必要去找他,去自讨那场羞辱?再说,驸马府哪是你能进出的地方。好了,你累了吧,先坐在这儿歇一歇,一会儿去我那里睡上一觉,瑶娟一去,正好可以让你跟我们住在一处。凤珠,咱们走吧。”凤珠回头看着伤心欲绝的沈若雪,满眼是同情与怜惜,明霞拉着她脚不沾地的走了。

      沈若雪站在那里呆了片刻,木然的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碎茶盏,一片尖利的碎瓷划破了她的手指,鲜红的血渗了出来,而她浑然不觉。“不,四郎不会骗我的,他真心的喜欢我,为了我他差点连性命都不要,怎么会一成亲就把我忘记了?就算是他跟公主婚后夫妻和美,也该来酒楼,我不求他别的,难道他不再需要我这个知音吗?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想到这儿,沈若雪心一横,抬步就往外跑,蓦地看见吴春平在井台边洗碗盏,她定了定神,放慢脚步走过去,俯下身道:“春平哥,我,我想问问你,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有没有见过四郎?”

      吴春平愣了一愣,回避什么似地赶忙垂下头去,使劲洗着手里的碗,没有说话。

      “春平哥,”沈若雪几乎是哀求着问:“你告诉我,四郎他真的没有专来找过我吗?他真的说过不想见我的话吗?”她的神情如此凄然,苦痛,绝望。吴春平看看她,又低下头去,犹豫了半晌,方吞吞吐吐地道:“谢将军他……”

      “他什么?春平哥,你告诉我,不管谢将军真的说过什么我都不会在意,我只相信你。”沈若雪求恳地道,声音几近喑哑。吴春平抿紧嘴唇,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终于道:“谢将军,他死了。”什么?这短短一句话使得沈若雪几乎尖叫出来,她一把抓住了吴春平的手臂,抓得那么紧,指甲深深抠入了他的肉里,手心里全是冷汗,厉声道:“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吴春平挣脱开,用力道:“谢将军死了!”抱着头蹲在了一旁,不敢看她的脸。沈若雪怔怔地盯着他,仿佛要盯到他的心里去,半张着口,良久,眼睛眨了一眨,轻轻道:“春平哥,你也在骗我玩呢,你们都是在骗我呢,是怕我生气着恼,是不是?他只是不来找我了,那也没有关系啊,我不生他的气,他只要好好的,我不会怪他的,真的。你们不可以咒他,怎么可以咒他死呢?你们咒他死,我才会生气,真的生气了,骗我也不可以这样骗法。他没有死,是不是?他其实没有死,对吧?”

      吴春平受不了了,他朝自己头上狠狠捶了一拳,粗声叫道:“他死了!是死了!”沈若雪大叫道:“我不信!明霞和凤珠不是这样说的!”吴春平道:“她们才是怕你伤心在骗你,她们宁可让你恨他,也不愿意让你……我,我不会说谎,我骗不了你!”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沈若雪嘶声叫着,疯了一般的直奔了出去,不顾一切地往驸马府方向跑去。我不信,她心里千遍万遍的重复着喊,四郎不会死的,他答应过我他不会死!人们吃惊的看着这个女子在街上飞跑,纷纷闪避。

      离驸马府只剩一条街了,沈若雪蓦地停住了脚步,她喘了口气,定了定神,按捺住撕裂的心,慢慢地走近。她希望,当她走到那威风的朱门前,会有武士挡道,甚至斥骂她,当她提出要见驸马时,武士说驸马正在与公主一起饮酒玩乐……或者,让她亲眼看见谢承荣骑着白马,漠然的从她身旁经过,哪怕形同陌路,哪怕他瞧都不瞧她一眼。

      然而,当她定神看向前方时,她的最后一点点幻想立刻破灭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富丽堂皇的驸马府已挂上了白花,门口的部从全都戴着孝,来往吊唁的官员依然络绎不绝。那白色的灯笼上大大的“奠”字,就像一把利斧,劈向她的头,头上一阵刺痛,她扶着头,脚下一软,站立不稳,歪身坐在了身旁一个茶摊上。

      “伯伯,请问你,这……这驸马府里,是谁死了?”沈若雪颤声向卖杏仁茶的老人问道。老人叹了口气,一边抬眼往远处的驸马府瞟了一眼,一边道:“唉,驸马爷呗。年纪轻轻的,刚刚大婚,可惜命短呐。”

      “伯伯,你知不知道,驸马爷……他……他怎么死的?”沈若雪的声音已变了调,身子也簌簌地抖了起来。

      卖杏仁茶的老人道:“听前些日来这儿吃茶的几个军爷说,驸马成了婚以后总是闷闷不乐的,老爱一个人喝闷酒。公主心疼他,便陪他去猎苑狩猎。谁知驸马仍旧不开心,硬是喝了个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稳,却非要骑马射鹿,谁劝也不听。他骑了马,就加鞭狂奔,一溜烟的在猎场上跑,不料什么东西掉了,他想也不想探身就拾。你想,那马正跑得飞快,他又醉成那样,还这么不要命的去捡那失落的玩意儿,一下子就从马上栽了下来,等到随从的赶上,已经唤不醒了。听说,把颈骨摔断了,当时就没了呼吸,样子却平静的很,像睡着了一样。唉,才大婚一个月哟……”

      沈若雪颤声道:“伯伯,你可知那掉的……是,是什么东西呢?”

      老人想了想,道:“听着好像是个玩意儿吧,也许,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不然会这么不要命的去拾它?”

      沈若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倒下。老人自顾自地又道:“唉,从今后,再也听不到京都谢四郎吹的笛子啰。老一辈人讲,甘罗九岁为相,一年不到就死了;霍去病十七岁出征,不到二十四岁就死了,这都不是福命啊。越是这种出类拔萃的少年郎,老天就越不能让他在世上呆的久,他们的灵气,凡人消受不起哟。”他说着,看见沈若雪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忙道:“姑娘,不喝上一碗哪?”

      沈若雪好像没有听见,脸煞白,唇发紫,二目发直,木木的迈着步子,走得那样慢,宛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她已经辩不明方向,脚也不听使唤,径自走到街旁一堵墙前,没了路,她便呆呆地站着,两眼迷茫地眺望着远方,仿佛面前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好奇的路人住了脚,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看着这个面壁的女子。有人忍不住发笑,有人大声喊了句什么,而这个女子纹丝不动,毫无反应。“疯子,疯子,”顽劣的小孩子扮着鬼脸朝她吐口水,并且捡起一枚石子正要向她掷去,一只粗大的手一把夺过,将这孩子提到了一旁,喊道:“她在这儿!”明霞从人群中跑了过来,吴春平瞪着眼睛驱赶着看热闹的人们:“看什么?你们才是疯子!”

      “若雪,”明霞小心地叫,沈若雪没有动,明霞听见她口中极细极小的声音:“你答应过你不死的,你答应过我你不死的……”明霞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道:“若雪,人已经死了,跟我回去吧。”

      沈若雪回过了头,迷惘地注视着她,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口中兀自喃喃道:“你答应过我你不死的……”吴春平又悔又痛,他冲到她面前大吼了一声:“沈姑娘!”沈若雪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一阵心力交瘁,登时晕了过去,软绵绵的倒在了吴春平的怀中,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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