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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大 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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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莺细雨,杨柳低愁缕。烟浦花桥如梦里,犹记倚楼别语。
小屏依旧围香,恨抛薄醉残妆。判却寸心双泪,为他花月凄凉。”
——(宋)赵汝迕•清平乐
仿佛是数年那么漫长的日子就这么消磨过去,五月,谢承荣要大婚的五月终于到来了。
温暖的五月,百花盛开,和风习习,燕子在碧绿的柳条中穿飞流连,万物似乎都在欢笑。在一片春天的喜悦之中,整个京城都披红挂彩,连树枝上也系了彩缎,人们都知道,今天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十三公主永昌公主与谢四郎大婚的日子。
从一大早始,自皇宫到驸马府的所经之处的京都大道都被洒扫的干干净净,尘土不扬。大户人家、官僚府邸门前都设了香案,挂着一挂挂的鞭炮预备燃放。人们都穿上最干净的衣服,仿佛过节一般,卖花的小姑娘顷刻间就卖完了一满篮的鲜花。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过,大队禁军列队跑来,每隔一段相对在道路两旁各站住一人。将准备看热闹的百姓与大道隔开。
临着必经之路的富贵酒楼热闹极了,不少富贵人家子弟都拥到了二楼,好从这里清清楚楚地往下看,人们都在夸赞这一对金童玉女无论是身份还是容貌,多么匹配,多么佳绝,皇上将这次大婚筹备的多么奢华。沈若雪呆呆地倚着窗边,失魂落魄地望着前方。
将近正午时分,忽然鼓乐大奏,沿途的鞭炮齐鸣,人们顿时拥挤起来,呼儿喊兄的叫着“来了来了”,纷纷争先恐后的抢观看的最佳位置。随着喜乐渐近,两队执金吾武士肃然骑马而来,后面是数百名宫中的乐师吹奏,八名童子手持大扇,又八名童女提着引障花盆,接着是二十名彩衣宫女手执花篮,鲜花飞舞,从一只只纤纤素手中抛向半空,两队盔甲明亮的禁军分列护行,中间一匹高头大马,金蹬银鞍,马头上系着一朵大红绸缎的花,马上身穿吉服的少年正是驸马谢承荣。
在他身后,是五十名宫中内侍,手捧各种香灯如意,接着是公主的撵轿,由十名壮汉稳稳地抬着,不设帏帐,永昌公主头戴凤冠身穿华服端坐其中,冠上垂下的珍珠遮住了娇美的脸庞,接着是仿佛望不到头的公主陪嫁,尽是些奇珍异宝、四时衣服、彩旗招展,花纸纷飞,异香扑鼻,看得人眼花缭乱。人们兴奋地欢呼惊叹,一饱眼福。
沈若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的,却只有谢承荣。没有人注意到骑在马上的他秀美的脸上并无一丝表情,苍白而冰冷,信手挑着缰绳,整个人与那欢天喜地的鼓乐声那么不相称。她痴痴地望着马上那个少年——这世上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那个人,心里一阵阵的抽痛。
眼见得驸马就要从富贵酒楼前过去,谢承荣突然抬眼向楼上望来,登时与沈若雪的目光对个正着,他的目光里那顷刻间流露的掩不住的悲伤与痛苦,把沈若雪的心都揉碎了。她向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请求他不要再看自己,而谢承荣的眼中蓦地一闪一闪的,分明是泪光。啊不,不能这样,这是喜庆的日子啊,怎能让全城的人看到幸福的驸马在悲伤?沈若雪再也无法站在这里看下去了,一咬牙,转身冲下了酒楼,在人群背后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坐下,哽咽连声。
鼓乐声、鞭炮声、人群的欢呼声不住传入耳中,她用力掩住了耳朵,这充满了欢乐的声音对她来说,像是谢承荣的悲痛,像她自己的眼泪,一声声响,一滴滴落,打在她的心头,让她的心头伤口再一次淌血。不同的是,从前的血里是恨,如今的血里是爱。
当欢腾过后,富贵酒楼的雅座分外冷清,那些素日常在这里的有体面有身份的人都忙着去驸马府道贺送礼去了。沈若雪慢慢地坐在了空了许久的谢承荣的座位上,一遍一遍抚摸着光滑的桌面,怔怔地不发一言。明霞走到她的身旁,抚了抚她的肩,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从来不理睬沈若雪的瑶娟轻轻地坐在了她的对面,因过于瘦削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忽闪着,打量着她,好像初次相识。
“咳咳,咳,”她又咳嗽起来,用手帕掩住了口,道:“若雪,想开一些吧,在我看来,尽管未能尽如人意,也是没有多少遗憾的了。”沈若雪抬起头,看见瑶娟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冷漠,换之的是一层迷雾般的无奈与温和,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慢慢按在了沈若雪的手背上,另一只手握着手帕,还在用力的咳,一颗泪珠却跳出了她的眼帘。
“嗨,人家做人家的驸马,与你们何干?大吉大利的日子也不知个忌讳,咒他呢?”明霞不耐烦地笑起来,拍拍沈若雪道:“谁也别伤心了,多余嘛。这会儿哭哭啼啼的,能再哭出一个谢四郎来?快别这么没出息了,时间一久,他的驸马也做舒服了,哪里会想得起你们这一对泪美人?悲欢离合,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么回事。等你们将来一个个病老归了西,到阎罗殿上把他瓜分了不就行了!”
沈若雪闻言忍不住扑哧一声一笑,明霞笑道:“这就对了,干咱们这一行的,什么都不能太认真,那些有钱有势的俊公子哥儿多了去了,都这么见一个痴心一个起来,还活不活了?吃一堑,长一智,好歹别再自讨苦吃。那些个天长地久的都是人编的,谁见过哪个男人真心真意待谁一辈子的呢?从今往后,他做他的驸马,你唱你的曲,就当相识一场,一切还是老样子不就结了。”
“我和瑶娟是同命相怜了,从前我跟四郎在一起时,她心中定然不知有多么难过。”晚上,沈若雪躺在床上痴痴地想:“一切从头开始吧,只要还能与他相见,还有什么可痛的呢?我会祝福四郎……不,驸马与公主白头到老,子孙满堂。到时候,我要把笛子还给他,让他振作精神,我会一生都在这酒楼上做他的知音,直到我耳聋眼瞎,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吹曲,然后,让他亲手将我埋葬。啊,即便是没有嫁给他没有与他相守,不也是天长地久吗?”她心中一宁,甜甜的睡着了。
清晨,沈若雪睡眼惺忪的推开房门,忽然看见门前放了一个柳条编的小花篮。她惊喜地捡起来,看见篮子里面有草编的小猫狗,还有木头削的小马、小牛,她惊叹着,一个一个的在手里把玩。
吴春平站在井台边回头嘿嘿笑着,一边提上一桶水一边道:“送给沈姑娘玩儿。”沈若雪高兴的叫:“春平哥,这是你做的吗?”吴春平习惯的挠挠头,道:“花篮和木马木牛是我弄的,那草编的小玩意儿是我让我妹子翠姑弄的,做的粗,沈姑娘别笑话。”
“春平哥,你真好,”沈若雪感激的道。
吴春平红了脸,道:“这些日子看到你哭我就着急,想着有个什么法子能让你高兴些。”他抹了抹脸,沈若雪立刻看见他粗大的手上有几条明显的血痕,她明白,这定是削木牛木马时割破了的,不禁上前扳过他的手,嗔怪道:“春平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让我怎么过意的去?”
吴春平只是笑,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道:“哎呀,你你,你高兴,什么都好。”突然自己手足失措起来,慌里慌张缩回手转身就走,不妨被院中的矮树挂住了衣服,把他抓了个转儿,沈若雪忍不住格格的笑了。
当日她发现,瑶娟竟然没有来,明霞告诉她:“瑶娟昨夜吐血,今早起不了床,所以不能来了。”吐血?沈若雪心里一惊,凤珠的眼圈红了,低低道:“瑶娟一直瞒着,她早就吐血了,得的是痨病,请了大夫说已经迟了,看样子,治不好了。”沈若雪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子?怎么会?”她怎么也接受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面临死亡,心里瞬间充满了对瑶娟的怜惜。
下午,沈若雪买了些果品点心,匆匆的向明霞住的巷子跑去,看望瑶娟。小院里有一堆鸡毛,哑婆婆杀了她心爱的鸡,正在厨下煨鸡汤,看见沈若雪,啊啊的做了个手势,摇头不已,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沈若雪连忙走入房中,房间里有一股浓重的病人气息,躺在床上的瑶娟不时剧烈咳嗽着,向床边的一个盆内吐一口什么。一见她,挣扎着便要坐起来,沈若雪忙道:“姐姐别动,快躺着。”边坐在了床边。
瑶娟望着她,颤抖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两行清泪潸潸而下,无力地道:“多谢你来看我。”沈若雪微笑道:“咱们姐妹之间,还有什么谢不谢的话?姐姐好生养着,我打听出妙方子来,管保让你吃一剂就好。”说着,她抬手为瑶娟理了一下乱发,瑶娟一把握住她的手,泣道:“若雪,我这病是好不了啦,人一死,什么坏处也别记着,素日里……我冷淡你。”沈若雪劝道:“哪里话。”
瑶娟喘息了几声,道:“若雪,你想必也看出,平日里我恨你,我以为……我以为你存心勾引谢将军,我恨你下贱……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他能对你这么真心,就不是贱视我们这些人,只怪我自己不如你啊……”她哭着,大声咳着,一口鲜血直吐了出来,沈若雪忙用手帕擦去她唇边的血迹,忍不住眼圈也红了。
瑶娟咳了一阵,调匀呼吸,道:“好妹子,你来看我,我又愧又喜,有心里话想对你说。我,我死了以后,能不能烦妹子你将我送回家乡,埋到我亲娘的身旁?”沈若雪愕然不解,却又不愿让她着急失望,只得点了点头。瑶娟苦笑道:“我这一辈子,心里就喜欢过谢将军一个男人,他的心却都在你身上,你送我,就像……就像他陪我一样……”沈若雪恍悟,含泪道:“姐姐,我懂了,你放心,有那一日我一定亲自送你回去。”
“妹子,我……我还有个请求,”瑶娟忽然用力拉住了沈若雪的手,目光中满是求恳与哀伤:“虽然我知道这未免不近人情,可是,可是你就当我这个快死的人最后一次求你吧,若雪。”沈若雪犹疑地道:“瑶娟姐,只要我能办到,你只管说吧。”
瑶娟颤巍巍的道:“我,我想看几天谢将军送给你的笛子,妹妹若肯送给我,我死也瞑目了,我来生变牛变马报答你。”她的眼中满是期待,闪出异样的光彩,焦急的盯着沈若雪,唯恐被她一口回绝。
沈若雪沉默了,那支笛子,是谢承荣用了多年的,那是知音的信物,那是他极度痛苦的状态下送给她的,是她心爱的东西,是他的心啊。她还想让四郎重新拿起它再为自己吹出一支支优美的曲调,她想拒绝,又于心不忍。终于,她心下暗道:“四郎的笛子就送与了她,或许她会好起来。日后见了四郎,我愿意陪他亲自去重制一根长笛,他一定会喜欢的。”想毕,缓缓从身边取出带着体温的竹笛递了上去,这几天,她一直把谢承荣的笛子带在身边,就好像他还陪着自己一样:“姐姐,你拿着吧,若不是你曾经救下,它早已在四郎手中破碎,我给了姐姐,好歹不辜负了你一片痴心。”
瑶娟哆嗦着双手接过笛子,干瘦无血色的脸上泛出一片光艳的红晕,她抚摸着笛子,脸上浮现出憧憬的微笑,幽幽道:“谢将军,谢将军……”语音哽咽,泪水潸然而下。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的明霞看到这一幕,无奈的抛了一句:“怎么老天生出这么些痴心种子?受多少苦,都没有用。”她伤怀的用手扶住了头,心酸的道:“看来我们受骗受欺都是该当的,谁让我们自找。”她想起了自己那个娶了妻有了儿的负心男人,背着家人几次三番的探望过她的大孝子,她恨他,又有时会不由自主的想他,怎么女人都要这么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