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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娄俊鹏明天就要结婚了。
      六月十五的这天晚上,天上悬着一轮白月亮,几块浓厚的阴云杀气腾腾,仿佛在天上打仗似的,搅得天空乌烟瘴气。月光移动着,一会儿钻进那阴云中去,空中便瞬时像盲人眼睛里的黑,待过一会儿徐徐的月光又露出脸来,只觉得这样的出现便是一种梦的期待。而今天晚上的娄家院子里灯火通明,院子里已经搭起了帆布帐篷,支起了五桌麻将和一桌单双。打麻将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而拉单双的几乎全是年轻人。苍蝇在院子里飞舞着,做着各种各样戏弄人的表演,它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尽情享受着主人家里的喜庆之气。当一只苍蝇飞到娄俊鹏头上的时候,他正从正屋里出来,走近单双桌子旁边。正好这时又飞来一只苍蝇,不偏不倚爬到前一只苍蝇的后背上,兴奋地抖动着双腿和翅膀。这两只苍蝇在娄俊鹏头发上捣蛋,娄俊鹏并没有觉察得到,他低头细看单双场上的成败情况,两只苍蝇便飞走了。
      说起娄家这桩婚事,娄家寨子的人都觉得稀奇。虽然娄家的主人娄冰川是一个在县水电局工作退休的工人,可是他的儿子娄俊鹏却是一个败家子,他是一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人,在娄家寨子臭名远扬。但偏偏是娄俊鹏这样的人,虽然像一只臭苍蝇,人见人厌,却偏偏是同村的蔡福顺把女儿蔡翠花许给了他。也许因为蔡福顺也是一个一生行赌的人,他并没有为了娄俊鹏的臭名誉而讨厌他,反倒是看着娄俊鹏是一个贼打鬼中的厉害角色,好像给女儿找了个“乘龙快婿”。这件事情传出来后,娄家寨子的人便说话了,都说:“贼打鬼就是找老婆容易。”话虽是这样说,可同是贼打鬼的娄俊鹏的好朋友潘启文却还是光棍一条。要说,潘启文比娄俊鹏还要大两岁哩,今年整三十岁了。潘启文找不到老婆的原因,是因为他家很穷,一般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害怕以后要过苦日子。他的妹妹潘玉兰倒已经出嫁了,嫁了个同样的穷苦人家,丈夫叫朱卫东,也是同村的。
      今天晚上的单双,潘启文正在做庄家。他这时手顺地很,已经捞了不少钱。他摇单双,下注最少五元,一元两元的钱根本不要。谁若是在桌子上下上一两元的注,他便气乎乎地伸手取过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仿佛那些小钱很扫兴似的,是成心跟他过不去。当娄俊鹏从人堆中挤到单双桌边的时候,这时候正是一锅的大注,单上拉了三百五十元,双上有一百二十元。娄俊鹏看了一下单和双两方的情况,他的黑眼珠闪着发狂的亮光,他一伸手按住碗子,一面迷笑着说:“启文,这一宝我揭。”潘启文盯着娄俊鹏的脸,不耐烦地说:“你看你这人,明天是你的婚期,今晚上你咋还胡闹呢?一点规矩都不懂!”娄俊鹏被他说得脸红了,慢慢地把手缩了回去,转身去招呼客人了。
      正屋里,娄冰川正陪着婚事的总管喝茶,一边商量着取亲、招待和坐席等等的各项要紧事。娄冰川本来是一个常年在外面工作的人,只是新近才退休在家,对农村的这些婚丧嫁娶的事根本不懂,所以凡事总是依赖着总管,总管就是他的主心骨。因此他很是殷勤地给总管劝茶递烟,仔细倾听着总管关于用人上的安排。娄冰川知道,凡是这一类的婚事,说到底就是用人的问题。自己在外工作这么多年,村里的各色人等根本就不熟悉。儿子娄俊鹏名誉又这样坏,根本就没什么人缘。幸亏总管是一个很俱名望的人,他已经替娄家安排好了一切俗务,这时候正慢慢悠悠地给娄冰川细说。娄冰川眼巴巴地听着,终于放心了。
      已经是六月十六日凌晨六点了,打麻将和摇单双的人还没散。夏天的夜似乎特别短,像热恋中恍恍惚惚的梦里相思,总觉得不够味似的。月亮已经慢慢地沉下去,又沉下去,躲到山的背后去了。大地上露出了微明的晓色。娄家屋里的厨师和女人这时都忙碌起来,已经给熬夜的人做好了一锅粉汤菜。众人这才歇了麻将和单双,或站或坐地端起粉汤菜吃起来。接着,取亲的队伍已经出发了。招待和后勤上的人也忙忙乱乱地走出走进,一场结婚典礼在杂乱而热闹的气氛中准备着。
      天色大亮的时间是相当快的,亮晶晶的早晨像舞台上奸臣的□□脸,分外鲜明。娄家院子的录音机里有个女演员正唱着秦腔《斩秦英》的腔调,一阵又一阵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大门外边响着,此起彼伏,像大年初一每家门前那种盲目的热闹,嘈杂而慌乱。娄俊鹏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西装,胸前戴着红色的礼花,那种布礼花的红显得像猪血色的红,死沉沉地不够鲜艳。倒是他的头发梳成了大背头,一双皮鞋油光锃亮。他本来就个子小小地,这一打扮就好像是挨着地面垒起来的个人似的。娄俊鹏正在找潘启文。潘启文是总管安排给客人装烟的招待员,眼看着三三两两的客人都陆续进了门,还不见招待员潘启文,娄俊鹏有些焦急起来。
      娄俊鹏走出大门,沿着门台阶走下来,正东张西望,却见潘启文急匆匆向这边跑过来,走到近前,就说:“俊鹏,我刚去叫了一下我妹子玉兰,让她来帮着灶上干些杂活。玉兰一会儿就来了。”娄俊鹏一拉潘启文的胳膊,说:“这很好!可屋里已经有客来了,你快去招呼着把烟装上。玉兰来了就让她去灶上帮忙好了。”潘启文便紧赶几步,进屋去招待客人去了。娄俊鹏随后侧了一下身子,向远处望了一眼,就也进门去了。
      到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新娘子蔡翠花到了。主家取亲的两个妇人在前头走着,新娘子随后,十几个把轿娃跟着新娘子,最后面是女家的一帮亲戚。这一行队伍人人都衣着簇新,走在路上很引人注目,一看就知道是些宾客。
      听说是新媳妇来了,娄家院子里起了一阵骚动,人人都手忙脚动起来。总管和女家的一帮亲戚寒喧着,娄冰川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然后迎进正屋里喝茶聊天。新媳妇蔡翠花被伴娘陪着领进了新房,把轿娃们也都拥进新房,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新房里的陈设。把轿娃今天不光是来坐席来,主家在适当的时机还要给他们散盘缠,每人至少五元。譬如要打开新娘装陪嫁衣的两只皮箱,钥匙就掌管在新媳妇的小弟弟手里,他的爹妈临行叮嘱过,要是男家主人不给上五十元,就不给钥匙。这些规矩都是娄家寨子从先人的时候就有的,一直延续到现在。
      潘启文今天仿佛吃了兴奋剂似的,精神亢奋地像一只发情的狗。他给人装烟时,笑得很狂,嗓子里忽然就发出惨烈的笑声,嘴里和客人开着粗俗的玩笑。他妹妹潘玉兰好几次从厨房出来,看见他那些发坏的举止,很想提醒警告他一声,但略一踌躇,终于却没说。潘启文给院里的客人散过一圈烟后,一转身,就来到了新房。新媳妇他已经注意到了,属于那种不美不丑的类型,惟一留给他的印象是皮肤很白净,就像冬天那种肉色的雪,纤尘不染。潘启文钻进新房的时候,新媳妇蔡翠花正坐在炕栏子上,一脸晕红,微笑着看着新房门外。伴娘正坐在屋里的小椅子上,嘴里吃着瓜子。潘启文一进屋,径直就向蔡翠花走来。蔡翠花一眼看去,见来人是中等个子,梳着个分头,穿一件贴身的拉链休闲服,脚上穿一双半新不旧的皮鞋。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潘启文走到蔡翠花对面,说:“我是娄俊鹏最要好的朋友。新媳妇,来,我俩握个手。”说着,就伸出右手,看蔡翠花坐在炕栏子上没有动弹,就不怀好意地伸手一拉蔡翠花的右手,蔡翠花才从炕栏子上下来,站在地上,和潘启文面对着面。潘启文手握着蔡翠花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一边口里说着话:“新媳妇,我是娄俊鹏的哥们,以后你要对我客气点。我现在想抽烟,你给我点一支烟。”听到这话,蔡翠花用力从潘启文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一边说着:“来,我给你点烟。”
      新房的桌子上放着一包海洋牌香烟,蔡翠花抽出了一根,递向潘启文,以为给他点燃就行了。不料,潘启文坏笑着说:“这支烟要你吸在嘴里,我用打火机给你点。等你把烟吸着了,我再吸。”听了这话,蔡翠花羞涩地脸都红晕晕地。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吸烟。”潘启文却说:“今天你会也得吸,不会也得吸。”蔡翠花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说:“来,我给你吸着。”潘启文就递给蔡翠花一支烟,蔡翠花含在嘴里,一只手的手指笨拙地捏着烟支。潘启文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打着了火,那蓝幽幽的火苗烧了烟头一下,蔡翠花憋着劲猛吸了几口,烟头上冒了一阵烟,呛得蔡翠花直咳嗽。可潘启文大拇指一松,火灭了,烟头只烧成黑黑的一圈,烟还是没有点燃。蔡翠花嗔笑着说:“你使坏!”潘启文狂浪地说:“我再给你点。”可是他故伎重演,连点了三四次烟,还是戏弄蔡翠花不能把烟吸着。看看玩得够味了,潘启文终于打着了打火机,把蔡翠花嘴里的烟点燃了。蔡翠花两片红嘴唇便“吧吧”地狠命吸着,一时烟气大起,她便伸手驱赶烟气,又把着了火的香烟递给潘启文。潘启文接过香烟来吸了一口,咪缝着一双眼睛,口里调笑着:“新媳妇的嘴吸过的烟真香,真有味道。”然后,他冲她闪了一个灿烂的笑脸,转身就走了。
      潘启文走出屋去了,蔡翠花问伴娘:“这人是谁?这么坏!”伴娘说:“他叫潘启文,是个贼打鬼。”蔡翠花听了这话,无动于衷地转过身来,又一屁股坐在炕栏子上。
      参加婚礼的人三三两两地走进了娄家院子,主家早上招待客人的是粉汤菜和馒头,下午才正式坐席。娄俊鹏今天忙乱地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似的,干起一些小事,就又忘了另外的一件要紧事。急得总管不停地找他,当面叮咛、嘱咐,吩咐他去请村里的某某要人、看下午坐席的馒头够不够、或是各个席面上的招待员来齐了没有……夏天的天气闷热地像一锅蒸气,烦躁,憋闷,有一种乱糟糟的急慌。娄俊鹏的西装衣领上有一圈汗渍,看过去像叫花子身上的垢甲。娄家的女主人柴根秀忙出忙进,她的脚步永远是那种慌慌张张的,带着那种农民人上地劳动的急促。她的脸黑而瘦,眼睛里总藏着那种不安的担忧,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临近中午,新娘上头的时候到了。院子里排起了香案,香炉里插上了一柱香,新郎新娘跪在香案前拜天地,然后夫妻对拜。完了,新娘被送入洞房。总管这才吩咐客人坐席。娄冰川笑咪咪地走近席桌,轮流着给每一个席面上的人敬酒。有时遇上调皮的客人,他又和人家对饮几杯。轮到新郎新娘给客人敬酒的时候,先是给女家的亲戚敬酒,然后再轮流到其他席面。娄俊鹏端着一个红色的托盘,蔡翠花一手提着酒瓶,一手端着酒盅,注满两盅酒,放到托盘上,娄俊鹏便敬献给客人。轮到潘启文的时候,他嚷道:“这样喝酒不行,我要和新媳妇碰两杯。”娄俊鹏没说什么,蔡翠花涨红了脸,笑吟吟地说:“我不会喝酒。”潘启文说:“今天就图个喜庆、热闹,我一定要和新媳妇碰杯。”蔡翠花用手一指娄俊鹏,说:“你和他喝。”娄俊鹏咧嘴笑着,盯视着潘启文说:“今天我替她喝,咱哥俩碰两杯。”说着,就和潘启文同时端起酒杯,喝了两杯酒。
      不知不觉间,席散了,夜晚来临了。闹洞房的人们尽情耍笑够了新媳妇,都一哄而散了。月光从东边升起来,正挂在中天。今晚的月亮有一种模糊而潮湿的光晕,好像那种不真实的虚幻的梦。梦里的人总归是要醒来的,但一睁开眼,嘴角似乎挂着一丝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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