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捌 祟巢日常 ...

  •   夏日总是少有清凉,即便塘水中也有热意蔓延。
      何况城中街道上。
      今日的五金店,卷帘门依旧垂着,在阴影中染出一点凉意——是门口、正中间对着的那棵树撒下的阴凉。
      这片城区是城主叫北家规划的,整个街道都是风水阵的一条支线,维护得格外用心。树木也多专程到大山庙周围移栽,连枝丫的修剪维护,都由指派了黄家、李家专门维护。
      这条街多是柳树、香樟树,仅有几家不对外售卖的、氏族内定的小楼,门前种了其他植株。虽然居民多对这些学术一知半解,但仅仅是对氏族的敬畏,就足够叫他们躲着这些门店走了。
      这家店不太一样。
      它门前也是种的普通的香樟树,只是长得比别的好些——这条街上的行道树多因移栽病怏怏的,维护队每年都要配备营养液——只有这株,今年开春以来长势喜人,枝叶宽阔茂盛。
      只是这树影留下的凉意却贴着人的骨髓,叫人心悸。哪怕这棵树下虫豸比别的香樟树少,也少有人停留。
      由此,街上的热闹,大多时候和樊氏五金店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脱离了白宜古怪的场,影鬼的本能复苏。牠包裹着云枞的躯体、重新种下孽、重新侵占被净师洗净的内脏,带来细细密密的痛。
      因这些疼痛,云枞醒来得很快。
      但入眼是高度逼仄的狭窄层板架,不知道哪里有像歌声一般的嗡鸣——完善的通讯器常有的防窃听功能,收音器范围外转化为杂音。
      六七米外就是人群的充沛生气,被撕裂的胎种为了补全自身渴求着进食,动作愈发粗暴地植入物躯,但醒来的躯壳按在原地。
      这个不足二十平的门店被规划为食痕的巢,溺亡的阴湿潮气在货架之中流淌,烈日的灼热和阳气被水鬼的怨孽掩盖。被孽所养的香樟枝丫反哺丝丝阴凉,也掩盖腐水弥漫。
      还未到伏暑,但今年的夏日着实炽热。云枞作为云氏最重要的胎种,这个时节多会到冰窖周围歇凉,氏族内普通饲养的胎种在祠堂也能避开烈日灼烤。但他从未见识过这样创新、却只有胎种能够适应的可怖运用。
      行者们通常只用风水和供奉精灵的方式对孽稍加引用,还会为了保全自身精、气、神的完善和纯净,设计众多图腾阵法抑制——避免身居孽中,被同化为胎种。
      就算是胎种,此时平躺在两层夹板中间,也等同于主动置身厉鬼的口中,进食和逃跑的本能来回挣扎。危机感使得影鬼粗暴地重新包裹自己的胎种,试图用极短的时间还原被羽簇清洗的侵蚀进度,才会那么痛——原本会被饲鬼仪式麻痹掩盖的,物躯被侵蚀的痛。
      就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云枞按下试图将饵食重新划分到自己掌控中而格外暴躁的胎种,不再被孽种盘踞、汲取生气的内腔搏动——他久违地通过自己的身体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咕咚”
      胎种的躯体时隔多年终于知晓人的饥饿。
      “饿了也不知道喊人。”羽簇听见动静从柜台后冒了个头,看了一眼被她放在五金架子上的云枞,又向通讯那头说了几句挂断,“别真是个傻子吧。”
      云枞凄苦的脸看起来格外惶恐——他好像一直在害怕,却又那么大胆地揣测羽簇的意图,然后果决地实践错误答案。
      羽簇敲了敲台面上放好的餐盒,饭店送来的七菜两汤,还有一桶米饭。
      “藤椅是我的,自己站着吃,会用碗筷吧。”
      云枞从层压板架中挪出来,乖顺地走到羽簇旁边。
      “会用的。”
      比羽簇还高一个头的胎种那样温驯地俯身,捧起一次性碗筷,展示着夹了夹空气。
      “那就吃饭。”羽簇闭眼,一脸多看一眼都会瞎掉的痛苦,“少犯蠢。”
      准备的菜式很贴心,有一汤三菜都是不沾油荤的素菜,充数的凉菜都是淋上红油的大块卤肉,用料扎实。一旁还有祭祀的烛火,在卷帘门遮住了大半日光的小店内,燃起一点暖光。
      云枞许久没吃过饭菜了,他生疏地用汤勺给自己盛了一点煮白菜,没加任何东西的白水汤只有白菜的丝丝甜味。

      羽簇吃完饭将餐盒重新拼好,放到后院的收货架子上,就自顾自再度爬上了藤椅开始瞌睡。
      少有人直接单穿的吊带在动作下散开,哪怕是这样松散的衣物也依旧被食痕的孽腐化了一角,左肩的肩带几乎断裂,前襟更是消失了一小片。不过内里的抹胸是封布做的,好好按住了向下蔓延的伤痕,只是蜿蜒出花枝一般的鳞血痕迹。
      今日食痕展现出一种餍足的慵懒,那些血雾没有张牙舞爪地蔓延,连这个巢内展开的场都有松懈的宽和。因此影鬼才有余力试图重新同化自己的胎种,却也因为食痕再度膨大的体量束手束脚,能够轻易被云枞的精神压制。
      云枞站在柜台旁边。
      羽簇瘫软在正中央的藤椅上。
      云枞是知道羽簇这个人的。在两年前、临近腊八的冬季。
      惊动黎川、甚至惊动明亓的胎种。
      在临时集会上懦弱又强撑冷淡的胎种。
      可怜却奇特的胎种。
      有点审视时度的小聪明,却被刑墨蒙骗、被孔四时恐吓、被樊正纲诱拐的,“顶级的鳞血”。
      被游主程把控在城主府,日日由净师洗刷、镜师看管的胎种。
      他在云氏的家中,从父亲、兄长口中拼凑出一个这么被氏族轻蔑扭曲的形象。
      可她在前日的集会上那么强大。
      在巢里也那么伟大。
      云枞站在柜台旁边。
      羽簇四肢展开,以一个奇特的姿势在藤椅上酣睡。
      云枞柳青色的眼睛在食痕的巢内闪闪发光——他看着那个恣意肆然的胎种。

      “我顺应您的一切安排。”
      不知在柜台旁边站了多久,突然出声的人影将羽簇吓了一跳——可不容易,食痕对巢的掌控下羽簇绝无遗漏,但云枞主动说话本身就够古怪了。
      羽簇刚刚睡醒,哈欠都没喘完,被云枞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得莫名其妙。
      “什么玩意儿?”
      云枞在阴影里,那双柳青色的,象征着鳞血的眼睛被孽激化、反射出一点莹莹光辉:
      “您说,让我配合您做一个实验。
      “先前我的鲁莽和愚钝误解了您的伟大计划,侍惶恐,本为胎种素体,任驱使为,却行差踏错。
      “奴云枞,愿为御使食痕尊者羽簇饵食、为素体、为受胎、为——”
      “*,你等下!”羽簇紧急叫停,看着云枞愈发闪亮的眼睛尖叫,“谁他*的要你做我奴!”
      “还你*的发誓!*爹的我像是很缺侍从、很缺食儿的人吗!
      “你们氏族的人能不能别把心眼子长脑子里面啊!
      “把你的孽收回去——食痕再吃我要吐了!”

      羽簇把人用封布一裹,缠成一个茧子,再度扔到了五金架上。
      然后赶紧跑去后院将晚饭的七菜一汤提进来用食物压压惊。
      一边吃着一边又在玻璃台面上用菜汤画着通讯阵——竟然也是成功了。
      “冉师叔你到底怎么做到跟傻逼交流的啊——”
      那头的中年人有些踌躇:“先、把问题摆出来?”
      “有用吗?对莫师兄那种人也有用吗?”羽簇声音低了一点。
      却不想依旧被那头的回避对象听见了,青年的声音带着屈辱和愤怒:“羽簇你几个意思!”
      “莫师兄就是很莫名其妙搞不懂脑子里面在想什么自说自话还喜欢曲解别人好意的典型宗族派啊。”被发现羽簇干脆不避着了,因这个临时通讯阵的不完善,还特地将声音提高,叫冉师叔能听得更清楚些。
      “云氏的胎种惹你不高兴了吗,羽簇?”那头冉师叔将生气的青年劝走,温和又柔软的声音却先问了更关注的问题。
      “这就是问题惹师叔——”羽簇假惺惺地用哭腔说话,还不忘啃着排骨。
      “吃着东西说话要小心别咬舌头哦。”冉师叔叮嘱一句,又想了想,“莫不是说了些宁死不屈、或是为侍为奴的话?”
      “嗯嗯!”羽簇在刨饭,乖乖地不说话、只应声。
      “那就是与小容不同的,一直以胎种的身份被养着的孩子的选择。”冉师叔温和的声音沉下去,又很快缓和回来,“羽簇是想怎么做呢?需要我到结界里听吗?”
      “唔——”
      羽簇快速地吞咽下去,用了稍严肃些的语气:
      “冉师叔,我只想问一下,如何让氏族的胎种也能学会听懂人话而已。
      “你没有必要陪我胡闹。”
      羽簇听了游镜生的劝告,她安抚了自己的师叔:“正经做事的是师伯师傅和云师叔他们啦,我只是有些事情弄不明白,听师祖的实践一下而已。”
      冉师叔沉默了一会儿,他听着羽簇再次端起筷子,不断夹起诸如芦笋、山药、肉片之类进食的声音。
      “我记得《厉鬼的驯养》、《胎种种植与养护》、《祭祀·供奉与约制》,羽簇都学得很好。游师姐一直很是赞赏,孔师兄处也多有优评。”
      冉师叔是那类极为温和、又充满了包容关怀的人,他曾负责和游镜生一道调养羽簇几乎是“破败”的身体,也曾细细教导她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以非胎种的方式做一个足以自保的行者。
      毕竟他是邢樊道君座下第二个非胎种的弟子,当初的樊正纲、羽簇的师父,幼时也有他教导。
      作为现任怀瑾港口司务,他绝不愚蠢——也绝不徇私。
      “羽簇想做什么,是羽簇的自由。
      “冉师叔、冉继岁,会将因缘、结果细细说与同门、弟子;会将威胁、逼迫施加于外邦蛮夷;会将成效、代价禀告圣王。
      “刑墨派是以‘道’论胜氏族三支两卜的天使,至少一百年内不会生变。
      “放心去做吧。”
      冉继岁没有给出誓言,但给出了一个承诺。
      羽簇停下了进食。
      “……冉师叔,我的答卷一向很漂亮。”
      于是中年人带着一点无奈地笑容,叫她好好吃饭,记得吃药,才十六岁的小姑娘不必被逼得那么紧。

      而被封布捆成茧子扔在一旁的胎种只觉得自己被封印了还没一会儿,就又见了食痕——胎种的精神总是对孽太过关注,羽簇此时又毫不收敛,那些孽扑面而来,云枞的眼睛又闪烁起莹莹光辉。
      云枞只被解开了头部的封布——羽簇捆人时太过慌乱,有些搞不清楚怎么解开了。但封布缠太久容易憋死人,她倒是找到了剪刀。
      “你那筛子别转了。”羽簇嫌弃地用剪刀把手戳了戳云枞的脸,将食痕收敛了一点。
      孽的浓度下降后鳞血应激的虹膜色变减缓,云枞那双柳青色的眼睛暗了下来。
      羽簇将把手抵在云枞的下眼睑,圆润的金属手柄轻轻挤压眼球。胎种属于物躯的视线恍惚,同时孽种被食痕撕咬压制,那双鳞血的眼睛彻底褪色,只属于物躯的本质显露——浅淡的青灰色,在五金店的晦暗光线下也比普通人的颜色浅。
      按照《鳞血素体养殖》的标准,胎种期能驱使影鬼模拟、溯痕的功能,云枞作为素体至少评乙上,又携带孽诞生,不怪能被云家家主送与羽簇做酬劳。
      “倾向是诱饵,你爹还蛮会筛的。”
      羽簇笑着挪开手柄,转动着去拍他的脸颊。
      云枞此刻又回到那过分乖顺的模样了,他抬起那双因柳青色浸润显得无害又可怜的眼睛,哀凄从眉梢顺势滑下——
      若不是羽簇也有这样一张可怜的脸,她或许还会相信一下这个胎种。
      “我问,你答,答错了也不会被食痕撕了,别拿着心眼儿来套我。”
      云枞眨眨眼。
      “生辰。”
      “己未,庚午,癸丑,庚子。”
      云枞回答得干脆,将八字都清晰给出,反倒让羽簇感到棘手。
      “……氏族。”
      “云氏双生影,三支二载五十五代继承人。”
      “亲族。”
      “黎川游氏御下冯氏犬马,任七代祀鬼鳞血,职护卫、素体、禅乐,赐名冯玉琢。”
      羽簇将剪刀缓缓收回。
      “报一下双生影的名字。”
      “我、云枞,兄长、云杉,今后应当会改为云纵林。父、云志实,曾用云橘。”
      云枞皱眉垂眼,歉疚的脸显得有些委屈:“更多的,我不知道,云氏祀鬼后不会留下坟墓,祖祠我没去过。”
      “识字吗。”
      “认得一些。”云枞又将眼抬起来,原本较为细长的眼型都被睁得圆润,“常用字和祭祀用的都是认得的。”
      “读过诗吗,祀鬼的除外。”
      云枞没动,表情空了一瞬,慢吞吞地回:“偶尔、兄长看的闲书、也是读过的。”
      羽簇用剪子将那一身封布剥开。
      她向后退了一步,神情被阴影吞噬。又垂下眼,那双特别的眼睛也沉入黑暗。
      “去吃饭吧,素菜给你留了一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捌 祟巢日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