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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玖 恍若有梦 ...

  •   云枞在读书。
      在那棵香樟树下。
      食痕极为精细地控制着巢的范围,让五金店和店门口的这片空地都铺满了场。虽然和正经的巢内比有所不足,但是这棵树参与了阵的循环,吞噬生气、隐匿幻境、生人回避,这种程度总是做得到的——由此才能让街坊邻居下意识绕开这家店,忽略一切不正常,看不见永远半开的卷帘门,也不会平白给食痕做饵食。
      同时也用这不胜完善的场圈着云枞,叫他乖乖在树影下读书,别随便跑出去。
      羽簇还将卷帘门都往上提了半米高,至少人能直着进出了——就为了盯着云枞读书。
      虽然被羽簇问话后已经看了几日的书,但云枞看得不是很安分,总是要不时地抬头去看店内藤椅上的羽簇。
      羽簇到十分自得,今日不似先前那样穿着素色的吊带短裤,反倒换上了夹了封布的道袍。不过不是那套鸦青色的棉麻或是花里胡哨的皮衣,是一套新的水色短褂。
      制式宽大,依旧是单扣、对襟设计,用碧空湖水色加上菖蒲纹点缀青绿蜻蜓翅。天蓝、湖绿在水纹形状的波动下变换,像一片化开的春水,也像一池绿意的生机。及膝的短裤一侧还有绑带、系了双蝴蝶结,显得清爽又娇俏。
      是前两日孔位郦给羽簇送饭时带来的,简衣旧制的新衣。
      这几天羽簇并不太避着云枞使用她画的简易通讯阵,而每次对话,她总是对自己的师长呜咽着、极可怜地开口撒娇,语气又软又委屈。
      明明是相似的、同样写满了哀凄和愁苦的面相,食痕的胎种却能用那张脸哭着笑。
      但对着她的师姐、名为孔位郦的黎川护卫队员,又能娇纵地颖指气使。两人能乱七八糟地拌嘴好几刻钟,又能亲密地换着衣裳穿。
      那天孔位郦穿的,就是与这件碧空湖水色短褂同款,只是更适合孔位郦的气质。也因为孔位郦并非鳞血,没用变色织锦做底,只用寻常绢布染作白橡色,细细绣上流苏花和银杏叶的两色花纹。
      孔位郦更严肃端庄些,也不适合羽簇这一身娇俏。那系带的蝴蝶结就换做了短穗,坠在那串肩至大腿的流苏花末端。款式倒也少见,和她后腰坠的那条长穗不同,做成了麦穗的模样,笨重的同时又有些别样情趣。
      当日羽簇就欢喜地换了衣裳,凑在一起——羽簇略矮寸许,孔位郦又常穿靴子——比起师姐妹,更像一对动静相宜的璧人。
      羽簇一瞧上身效果,立即撺掇着孔位郦去找她的师傅笑闹一通。
      直到第二日辰时,才又带着新的木箱回了五金店。

      而此时,羽簇难得端坐,还细细整理了那个双蝴蝶结,叫它更灵动地坠在膝头。
      怀里虚抱着一个蜜饯罐子,吃一口就灌两口水,椅子周边已经放了七八个空水壶。看起来是吃得很艰难,却没什么表情,只顾着一颗一颗吃。
      那日羽簇换了衣裳没多久就和孔位郦离开,回来时已经换了一套,又提着一箱子新衣,云枞没有机会细看。此时细细琢磨那套新衣的制式,忽而惊觉自己看羽簇的时间太长了,怕又被果核砸头,慌慌忙忙低头去看那本书,或者说诗册。
      这一本诗册里整理出的诗文不算名篇,还有许多是打油诗,甚至是没头没尾的半句赋词、四言。
      是羽簇从后院杂物堆里找出来的陈年笔记,记了些心得体会,倒是能做入门教辅。
      羽簇是不太管他究竟有没有看进去的,只不耐烦他去盯着自己,被盯久了手边有啥就会砸过来,若是还有用的就叫食痕卷着孽咬他一口、再拿回去。
      ——云枞这样拿着诗册混了已有六日,也被食痕断断续续撕咬下大半孽种。倒是托福耳清目明不少,也渐渐能多看些书了。
      那套衣物送来也有两日,但羽簇直到今天才正经穿上,还细细梳理一番头发,带上了那个编制号耳挂。
      描绘食痕的鳞血早已在山上燃尽,回来的第二日、云枞醒来之前,黎川就早早送来新的编织,只是颜色有微妙的差异。现今这个更偏青绿一些,和那身新衣倒是相配。
      只是耳挂扣在羽簇的耳钉上,很快被食痕染得更加嫣红。
      “咻——”
      云枞又被啃食干净的果核砸了头。
      果核携力不小,敲了脑袋还能钉入香樟的树皮。好在有胎种护着,云枞只是额前有点发红。
      “喊你*儿看书,再看佬*就把你捆后院井头去涮两边。”
      骂完,羽簇在瓦罐中掏空,发觉已经吃完,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爬下藤椅,收捡了那些水壶和瓦罐,再擦了擦手。
      “我要出门,你进去还是跟我走。”
      这一套衣服有好几个口袋,羽簇将手散去湿气,才揣衣兜里走过来问他。
      云枞选了跟她出门。

      羽簇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使用执照,出门向来是靠走路的。
      孔位郦曾经很是难言地劝告过她,至少学一下自行车怎么骑,被羽簇抱着自家师伯婉拒。
      但现在,羽簇觉得师姐说的真有道理啊——带着拖油瓶出门是真的累。
      云枞怎么是个走四里路也能累趴下的废物。
      羽簇跟着喘不上来气的云枞蹲在路边,愁苦的脸写满了忧郁。
      “*你*的就跟个*儿一样爬嘛,等你爬拢地儿,**那群废物卫队都能找到*吃了。”
      哀凄柔婉的脸说着最下流的脏话,羽簇温声细语、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
      然后神色一肃,改换了语气:
      “你还要跟着我出门,就给你爹发通讯过去要个随便是摩托还是自行车的代步工具,云氏没有就去游家求一辆。或者你直接回云氏去也没所谓。”
      羽簇站起来,原本笼罩着两人的孽收拢。
      “我去处理刑案,有半柱香的空随你选,小心别被游家的找到生剥了。”
      那些孽收束到羽簇的周边,一寸寸淹没她、掩盖她。
      ——羽簇不知如何,从精灵的视线里,同样消失了。

      相处的这八日,云枞自认对羽簇已有浅薄但真实的认知:她厌恶、回避宗族,却明悉游氏可以制造何等苦难;她厌恶云氏献媚无用的手段,却也怜悯作为祭品的无辜饵食。
      同时,理解刑墨派给羽簇的胎种赏封的尊名——食痕。
      永远饥饿,永远痛苦。
      正是食痕饿了,巢内翻涌的孽裹挟着那棵树和树下胎种的灵、日渐躁动,羽簇才选了这个时间出门。
      此时,羽簇离开。云枞的躯体上属于另一个胎种的标记完全消失,同样躁动的影鬼激活——正好是云枞被物躯拖累,难以自身精灵压制孽种的时机。
      属于双生影的孽急切于找寻另一半的主,同时在宿体中扩展种的植入,甚至为了获取生气向着四周行人展开属于影鬼的场。
      隐约失控的孽已经被食痕削弱得稀薄,但对一个注定的人牲和满街的饵食,依然是灭顶灾难。
      云枞咽下喘息中的血腥气,迅速地散开衣襟,从皮肉上撕下一层拟合的封布。
      封布上携带的灵阵结构简单,内外阵在脱离皮肤后立即激活。云枞的手指在被灵阵硬化的边沿划过,血珠立即滚落——封布上的阵迅速扩张、包裹住影鬼的气息,原本就毫不起眼的胎种迅速被剥离祟孽,精灵也形同一旁饵食的单薄。
      正值申时三刻,虽是夏日,但这条街多餐馆,已经热闹地开始准备餐食。
      云枞拢着解开衣扣的三层前襟,抱着那层封布,脱力摔倒在人头攒动的街头。
      那日被羽簇问话后,云枞一直压着胎种,被洗净的内腔和腹腔再没由着影鬼种下孽。
      此时、此处,影鬼再次被短暂隔绝于物躯,溢满的人间烟火气席卷而来。
      或许是最近囫囵看的那些书有了印象,除了孽种被束缚于灵阵时逐渐褪去的嘶吼,还听见隐约的歌声:
      “红霞时未染,炊烟乘风荡,生人百处唱,有我与食藏”
      云枞不解其意,却恍然落下泪来。

      骑着三轮的一对中年男女正巧被云枞挡了路,原本的几分气愤、和看见那身衣裳的畏惧,又在看到少年落泪时转变成了慌乱。
      “娃儿,你啷个咯,我嗯没创到你撒,要哭也莫站这儿大该上哭嘛!”
      男人赶紧下了车,对着他做什么都不是,只能搓着手劝他。
      一副凄苦相的胎种便抬头看他。眼神空洞,八字眉微颦,下垂眼里又蓄满泪,好不可怜。
      坐在副座上的女人探头,仔细打量一番云枞惨白的颜色,也坐不住了:“孩子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去我们店里吃点啥,别在这大街上站着呀。”
      “啊对、对,来上车,走店儿头切,我嗯煮早少午嘞,有东西吃。”
      男人将温驯的少年扶到三轮车上,继续顺着街道走了没多远,就到了他们的店。
      云枞原本抱着衣裳端坐于车厢尾,看到这家店才被影鬼隐约的躁动迫使着抬头——是熟悉的气息。
      八日、近一旬的接触,足够任何胎种熟悉另一个厉鬼的孽。何况这八日中影鬼一直被食痕的标记压制,还不时被羽簇用孽抽两巴掌,属于食痕的孽已经悄然混入云枞胎种的素材之中。
      这家早餐店里正展开着熟悉的,混合了溺亡、碎尸、剥皮、拆骨、洞开的复杂残秽。
      是羽簇离开时使用的孽。
      ——是只有更换了照影对象的双生影,才能察觉到的细微搏动。
      还未到半柱香。
      距离羽簇离开,距离云枞撕开拟合于胸腹的封布灵阵,还未到半柱香。
      是羽簇带着他离开食痕,又撤下标记,留给他的半柱香。
      云枞稍稍松懈了搂着硬化灵阵的手,激烈反抗的影鬼泄出一丝孽。这丝许泄露的孽激化了灵阵真正的用途,那些鳞血和药材绘制图腾在灵的作用下显色出另一种姿态。
      不仅仅只限于掩盖孽种和活跃的精灵,描绘着“封印”、“腹藏”、“潜影”的灵被激活,云枞的存在从普通人的感知中隐去。
      那一对男女要从后院进去,还要往前走一段穿过小巷。
      云枞悄无声息地落地,走进掩上的门口时,顺着门下影子融入了那异常漆黑的店面。

      羽簇在安抚一个女人。
      有柔软的月眉,娟秀端正的面庞,躯体也是所谓好生养的圆润。手指有长期做饭留下的燎泡老茧,都搭在羽簇的手心,被钴蓝色的血管映得惨白。
      被羽簇用那身新做的道袍捧着,细细给她擦泪。
      “七九姐别哭,已经没事了。”
      羽簇声音柔软,因捧着女人的手动作受限,又要擦泪,又要去安抚女人惊喘的背脊,看起来很是忙碌。
      小店内部没有店外那般平静。
      食痕展开的场没有让此地的孽有丝毫泄露,另一个厉鬼却被血痕嬉弄地细细撕碎。
      羽簇分明察觉到云枞的潜入,却只将女人扶起来,亲昵地拥着她,脸颊相贴。
      云枞抱着灵阵和衣裳,一步步走去。
      “您饿了吗。”
      厉鬼细碎的残片一缕缕落入地下深池。
      柳青色的眼睛在血色的早餐店里荧光闪闪,却晦暗不明。
      “游氏和禅乐站应当会很高兴可以供奉您。”
      云枞学着羽簇的语气说话。
      他早已过了变声期,声音成长为低沉又温润的成年男子,用劝诱的语气哄人,像是祭祀时诱灵的颂歌。
      羽簇没有理会他。
      只是红雾散蔓开来,清扫异物,一碗一筷地整理这间小店。
      “羽簇,我没事了。”
      最后还是被羽簇拥在怀中的女人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她微微退开,手腕反置、并拢,手握莲花顶在胸腹间,被撕破的领口再没阻碍、散开一角。她半跪行礼、像每一个合格的禅乐。等待指令时,温驯交出自己的命脉。
      云枞看到了她锁骨下的身份牌,王-柒染的叠字编号因磨损不甚分明。铭牌的合金劣质,环扣嵌入皮肉,动作间垂落她的胸前软肉,只有包裹锈迹的娟纱封布有些破损。
      分明没有受伤。
      云枞不看她,就像羽簇不看他。
      但羽簇对王柒染很是耐心,凶戾的食痕都只轻轻剥离那些孽,女人原本被孽侵种的精灵都用生气修补完好。
      又那么轻柔、呵护地将人扶起,虚虚圈着她扭伤浮肿的手腕。叫她不用管这个潜入的行者,先去后院安抚后院停留的亲族。
      云枞又不再说话了。
      他确实很难主动说话的。
      凄苦相的少年捧着自己的衣物和保护壳,柳青色的眼睛染上血丝。
      一切抵不过羽簇问他:
      “你作什么态给我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玖 恍若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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