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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 旧时骸骨 ...

  •   来人为了从那张狭窄的窗口里挤进屋,探出一张满是兴味的脸来。
      她穿着一身新芽色套裙,微微躬身,踏着厉鬼的手掌,穿过被收拢、开阔了窗口的砖墙。今夜晦暗的月色在她右肩垂下一片张牙舞爪的乱竹纹,宽大的裙摆层层堆叠、从窄小的窗口挤出,像一朵绽开的木绣球。
      分明是被厉鬼托举着躯体捧到羽簇面前,御鬼的行者却有着极干净的灵。
      那些胎种为了孵化深种在她精神、物躯上的孽,像是裙摆上点缀的花蕊,不见污浊恶念,只有醉人的、微许腥甜。
      羽簇见到她进屋,又呜咽着咕哝起来,眉间微蹙,那双含苦的眼就蓄了泪。
      “有你的吃,少装。”
      有两缕颇为显眼的银色额发,眼眸也是罕见银色的青年行者笑着,贴近了,揉捏起故作可怜的孩子。
      身为行者,她没有带宗族、协会发放的特制编织,倒是颈前的衣领上有编上了两股盘扣的身份铭牌——用明亓那边特有的合金,刻着云竹二字。
      是一旁被捆缚着的,云氏胎种的表亲。

      羽簇被云竹摁在怀里好一顿揉搓,被揉得脸上有了点红晕,才终于吃上了师叔送来的吃食。
      炖的鸡汤,超级香。
      “今天不准叫师叔,该叫姐姐!”
      羽簇被邢樊道君门下的人捡回去后就抽条似地长高,但营养大约都供给了骨头和维生。明明好生养了两年,看上去反倒比刚提出刑狱时还消瘦两分。
      那张没什么变化的单薄面皮捏起来手感并不很好,也只有这个师叔一如既往喜欢捏着玩。
      羽簇嘬着云竹送来的汤,不说话。
      “小狗你都能叫哥,我不过就大他几岁,也叫声姐姐来听嘛!”云竹不依不饶。
      “简哥大我三岁,可师叔你比樊师年纪都大了。”羽簇忍不住了——被扯着脸喝汤不方便。
      “你叫游生姐‘姨’的时候嘴那么甜!改口叫我姐姐又怎么样啦!”捏脸的手松了,但云竹打定主意要闹她,本来已经掏出来的面饼又收了收,故意在羽簇面前晃。
      那是游生觉得小姑娘不能都像阿郦那样死板,又为了镜师的治疗,才让她用一个更亲近的称呼。简衣旧更是因各自拜师前相识,才遗留了一个辈分不对的称呼。
      但羽簇虽然会撒娇卖痴逗人高兴,却是个极重礼的好孩子,仅在私下相处时用以亲近。
      而且羽簇平等地打击所有行者,只是对同门、尤其是几位友善又挂念她的同门,总是亲和的。
      今天不凑巧,羽簇临时被这位师叔连发通讯委托,只能参加这轮集会,以旧事重提发挥,还要带走一个胎种给自己找罪受——最重要是,眼看约定的报酬是拿不到了。
      由此,羽簇冷淡地喝热汤,任由师叔调戏,不做回应。
      云竹被落了冷脸也不在意,只看着师侄喝汤也高兴得一脸笑意,不时伸手去戳一戳张牙舞爪的食痕。等羽簇把端给她暖胃的那点鸡汤喝完了,就将故意吊着人的夹肉饼给她了。
      羽簇倒是记得旁边还绑了个人,拿着展开了比脸还大的一个肉饼,进嘴之前撕了一半下来。
      还没递过去,被云竹拦住:
      “不用,云氏的胎种年纪越大吃的越少,还戒荤腥,吃不了这个。鸡汤也不用分他,烧点热水就行。”
      羽簇顿了一下,还是将肉饼撕碎了和汤吃下。
      “怪不得一股腌菜味。”
      看到云竹挑眉,又补充一句:“一点荤腥不准沾,还想榨油水出来。”
      于是云竹又大笑出来。
      云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和还被捆着的胎种并不相似,毕竟是早早分家、继承也不尽相同的表亲。又被完全不同的人教养长大,不只是长相有着云氏人所没有的明艳狡黠,那双眼睛就比一脸可怜相的男孩明亮灵动,灿灿银瞳像是另外两轮月光。
      这样一个女人笑着,挂在羽簇的肩膀上,属于影鬼的孽翻涌,在这间不大的屋内丛生,盖过被羽簇刻意收敛压制的、食痕的孽。
      云竹曾向羽簇大肆夸赞过她的同门师长,倒是从未提及她出生的云氏,就连前几日委托的通讯,也只是含糊要求羽簇到宴会上接个人走。
      羽簇此前也少有关注宗族内部折腾的东西,这才知晓氏族的胎种竟也没那么好活。
      云氏的胎种也是个容貌清秀好看的男孩,只是消瘦又阴郁,还有着早死的面相。羽簇到还隐约记得他的父兄较他明亮强健些,却也不记得那都是什么样的人了。

      云竹带来的食盒不算大,里面就装了汤和肉饼,但都是够食痕应急的好菜。
      看着羽簇吃得差不多了,云竹又去远房表亲——已经连辈分都算不清了——面前啧了两声,看了看胎种的发育情况,就将另一篮东西提了出来。
      羽簇正拿着勺子搅汤底的红枣枸杞,嘴里还嚼着一片汤料,神色难得带了货真价实的迷茫。
      “小羽毛、乖妹儿,自己捡的孩子,自己养。”羽簇的师叔绷住了表情,很是严肃地将菜篮子挂到羽簇手上:
      “当初要不是小狗伤太狠,你师祖怕孩子救不活,樊师兄也是逃不掉的。”
      在羽簇反驳“明明是你让我捡的”之前,她快速地收了手,两步退到窗边,往后一跳。云竹御使的厉鬼就接住她,放下被拢起的墙壁,往远处飘去了。
      “而且师尊说过家里后辈不能拘在自己手里,要互相交流博采众长——我家娟瑶受不了黎川这边的空气就先走啦——”
      羽簇托着食盒,抓着勺的手被迫挂了一袋食材——和鸡汤一样,由冉师叔准备的食材一如既往的贴心,荤素搭配,佐料齐全,甚至还有给胎种留的线香烛火。
      黎川云氏的胎种除了先前主动说话时挣扎了一下,之后都乖乖顺顺,现在看到自家远房表亲跑了、羽簇又呆立当场,神情挣扎。
      他扭捏许久,才慢吞吞问到:“羽簇大人……需要帮忙吗。”
      羽簇黑着脸转回来:
      “一边儿呆到起。”
      羽簇放下菜篮子,先将送来的吃食都吃完了,又在窗边坐了一会儿,才叹着气,又过来把人放开。
      “等我找哈钥匙,一哈儿跟我出趟门。”
      羽簇看到他依然是那副低眉乖顺的模样,忍住了没生气。
      “之后再给你找个地方住,今天先帮我做个实验。
      “算你报酬的。”

      羽簇自那夜去刑狱自首后就再没回过家乡,连托付这处房产,都是让孔师伯出面代理的。算一算,也两年多没再走过这条路,也两年没再见过和白宜有关系的人。
      白宜依然是那个落后、又没什么好东西的偏僻村子。
      羽簇住的地方是七八年前才修建的新式集体房,入住的人原本就少,又遇上“食痕”那个案子,这一片的人几乎都搬走了,还有不少人直接离开了村子。
      此时夜色渐深,更是无人。
      羽簇按着记忆向当初的善堂走,一路上清净,也没什么变化,恍惚像是回到过去。
      或许唯一的不同,就是那时申请的路。虽修完了,临近那座山的岔路口处却被挖断、封了起来。
      一如当年的贫穷,封路都只用一些竹篱笆做隔断。上面挂的封布新新旧旧层层叠叠,也只中一看。
      羽簇停在沟渠边,手指按在食痕那可怖的裂口处。她没有露出痛苦亦或难过的情绪,只是指尖微微陷入被血膜包裹的胸腔。
      那停留很短暂,还没等云枞鼓起勇气搭话,就被抓着肩颈,携带着、越过那一米宽的断口,绕过没有什么实际效益的竹篱笆,继续上山。
      踏入这个,特殊的、白宜的禁地——
      云枞在被抓着跨过那处断口后就失了力气,若不是被羽簇抓着肩膀、强行带动着行走,他或许会被“溺死”在路口的树影里。
      羽簇卡着他的肩颈,食痕伸展出血雾像是摆弄纸偶一样缠绕在他的四肢,云枞这才没有直接晕厥过去。
      可此时,这个可怜的胎种还是展现出难以描述的痛楚——
      胎种是广泛而稀缺的优秀“材料”。种下了胎种的生灵,因载物的遭受污染,灵感会被迫提高,对于精灵孽种的气息感知总会比常人更灵敏。
      又因被胎种包裹精灵,通常对孽的反抗能力和同化程度同等。一些素材较为神秘、格位更高的胎种不仅能抵挡源自孽的伤害,还有吞噬同种,抢夺灵、孽的能力。
      归属于云氏,千百年来不断孵化、加深概念的孽,是生长在云枞这个人精、灵根源上的种。孵化后可登记为“影鬼”的胎种,无论相性、素材格位都是上等。
      虽然养成条件颇有些苛刻,但云枞作为素材的躯体和精灵却是被饲养得很好,至少在第一次孵化之前就拥有了被“食痕”重视的体量,因此才会被隐秘地警告,隐晦的偷食。
      ——被如此精细培育的,极有潜力的胎种,在此地,这个名为白宜的小山村,被不知根源的孽压迫得错觉死去。
      云枞在颤抖,被食痕捆缚四肢、被羽簇掐着肩颈都无法抑制的颤抖——
      以那处断口为分界,随着羽簇逐步前行,这座山“活过来”了。
      孽是混沌,是无序,是注满“恶意”、象征着“死亡”的能量。也可以说孽是无法接触、无法驱使、污浊的灵。除去胎种、厉鬼、神明,众生都会被孽侵害吞噬——可此时,“山尊(孽)醒来了。”
      云枞在战栗之中呓语。
      对“影”和“模拟”的概念格外灵敏的胎种,他所见的这座山满是暗红色的孽,就是翠绿树枝都燃烧着血色的“焰火”。
      “蚕食”
      “撕裂”
      “游鱼”
      “藤蔓”
      淹没这座山,啃食这座山,燃烧这座山。
      云枞没有力气去分辨层层压在他的精灵上的孽的根源,他仅存的意志只能用来克制翻涌的胎种不要提前孵化、溃散。
      羽簇注意到了云枞的异常。
      夜色中,“物”的视线里,只有那双干净的、透蓝色的眼睛。
      说:
      “到地方了再叫你。”

      云枞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或者说在被褥堆里。旁边有一些碎裂的木材,勉强有个床架的形状,看着就很危险。被褥也不干净,陈旧潮湿,只能说比直接睡在地面那层腐草上好些。
      这地方很黑,云枞算是夜视能力较好一些的胎种,倒也能勉强看到一些轮廓。但废墟之中,这样的视力起不了多大作用。
      没有看到羽簇。
      云氏的胎种慢慢躺了回去,神情有几分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不是醒了?”
      女孩的声音从天花板上回响着传来。
      云枞立即坐了起来:“我误会您还没有回来。”
      “醒了就先上来,这根管道勉强还能用。”
      未孵化的胎种素体也能动用“胎种”的能力,由此,大岁数行者会粗暴地用胎种的素材称呼宿体。云氏胎种的素材对“影子”有多重诠释,成长后的云枞若是集中精灵调动,甚至可以略微融入影子潜行。
      只是云氏的影需要寄托于光源和载体,此处实在太暗,只有被羽簇指明的管道里透出了一点隐隐绰绰的光亮,不太够用。
      管道下部碎裂,但不知道为何依然悬挂在半空,云枞摸索过去,摸到了下缘碎裂的玻璃。好在胎种常态就有保护宿体的能力,只要不是直接撞上去,这些玻璃碎片不至于划伤他。
      虽然不清楚为何先前胎种会被这座山的孽压迫到濒临失控,此时又不再受到影响,但云枞一向是很听话的。
      云枞消瘦,体格却并不瘦小,那根管道对他来说有些窄了。少年瑟缩着肩膀,避开那些锋利的玻璃边缘,把自己塞进去,然后抵着光滑、攀爬着干枯藤蔓的管道往上爬。
      羽簇不知道在做什么,原本微弱的光源在他进入这个二层之后彻底消失,云枞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更难找到她。
      管道在探出地面约二尺后就断掉了,边缘很是规整,像是被什么整齐地切割。
      云枞摸索着爬出,就近在管道旁边一处较高的腐草堆里坐下。
      “坐这儿干嘛?”
      云枞听着声音转头,只看到了羽簇耳挂上用鳞血染制的编制布,显现出浓烈的红黑色——代表着孽的浓度,是在会场都未曾激发的极端警示。
      “腿软了?我不是把食痕都罩上了吗?”
      代表着食痕的身份证明逐渐靠近,云枞依然乖顺地坐着,然后被人薅起来,又抖了两下抻直。
      “看不见东西,会不会打扰您。”
      云枞温声询问。
      羽簇顿了一下:“*,我忘了。”
      然后那个耳挂晃了晃,又牵着他的衣袖,将他引到另一个角落的碎石堆上坐下。
      “这地方现在断电了,我也没带符箓之类的玩意,你先瞎着,我处理点垃圾就过来。”
      “放心,这地方是食痕以前的巢,你死不了。”

      云枞是传承千年的云氏胎种“影鬼”的素体,是黎川主家下任家主的半面拼图,是优秀的饵食。
      被食痕警告,被食痕偷食,又被食痕所救——又在食痕的庇佑下,被保护在食痕内部。
      太荒诞了。
      还未孵化的“影鬼”在黑暗中惶恐地等待。
      怎么会有这样的孽种。
      怎么会真的有“神胎”。
      物躯萎靡,精灵震慑,孽种被撕下一半吞食的胎种看着黑暗中唯一格格不入的外物——人造的、孽种的身份编识,那个血红的“食痕”。
      云枞按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袖。
      行者中有一大半都是夜猫子,因为孽在黑夜更加活跃,而向精灵献上祭祀也多在寅时到卯时。都是夜露深重、一日间最寒凉的时刻,这也影响着大多数御鬼一系的行者,道袍都是长衫的款式——黎川云氏的行者就是如此,多偏好广袖、稍微收口的制型。
      云枞也穿着这样的衣裳,他是影鬼的胎种,天生体寒一些,除了成套的内衫短褂,还会额外加一件贴身一些的长窄袖——先前躺在潮湿的被褥中,长衫的背后润湿了;无法视物坐在腐草之中时,长衫的衣摆和外裤湿了。
      都是这个巢里自带的,过于充沛的,水分。
      他收拢被拉扯时食痕沾染了的布料,那些粘腻的液体被柔软的布料吮吸,从几个指印的圆点扩散成巨大的脓疱,一层层侵入。
      这座废墟的夜晚,太黑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陆 旧时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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