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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旱海行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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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九年。
立冬时节刚过,南边儿的雪就开始急急往下落。
外边是寒风飘断,万木欲折。屋里却是暖炭一盆,温酒半盏。遑论权贵或是乡野村夫,这时候都窝在屋里舒舒服服猫冬。
不过却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莲江府地处南北交界,一入冬,山野间望去遍是上下一白。
四下无人,树上山雀却纷纷惊起,再细看,才见大路尽头处升起阵乌泱泱的赤云。
那赤云渐渐近了,原来是十几匹栗色大马驮着一行人急急奔来。
“吁!”
行至山前,为首绒蓝衣色男子勒住马身,身后十几人纷纷下马。
待男子清点好人后,才发现还余一人骑在马背上。
此人全身皆罩在黑袍里只余一双眼睛,辨不得男女,从身量看却很挺拔高大。
“和娘。”蓝衣男子朝马背上唤了一声。
原是个女子。
马背上的人未出声。
蓝衣男子又唤一遍,那女子才迟迟抬眼,声音柔媚如水,带些懒懒的倦怠,“人此刻恐怕已深入山里,你现下贸然追去怕也捞不得好。”
蓝衣男子又道:“只是父亲命令下得紧,再者我心头这气也咽不下去。”
“哈。”和娘身子微微前倾很愉快笑一声,坐直后才继续道:“毛毛躁躁的,果然还是个小子。你心头气难消,却也要分场合。这大雪连天的,难道要连着其它人与你一起受难么?”
蓝衣男子被那双含着促狭之意的美目看得脸有些红,着急要辩驳什么。
和娘却是不愿再应付,不耐冷声道:“我身子虚,受不得冻,就不拖累雁声少爷,先行回去了。”
说罢,将马调头往来时的路,径自离去。
江雁声也没曾想和娘会在众人面前抛下自己自顾离开,一时站在原地有些愣住,心头也不知是尴尬还是急切。
“小少主。”有人喊了一声。
江雁声踹了那人一脚,跋扈道:“吵什么!”
那人搓着手,笑容谄媚凑上去:“小少主能力非凡,只是捉拿贼人虽紧要,但小少主安危更甚,要不若,今还是回去吧。且那贼人犯下此等触怒祖神之事,祖神在上,定叫他们无法活着走出山里。”
江雁声心头有些松动。
那人见有戏,继续道:“和娘来我江家不久,体谅不了小少爷心中郁结也难免,小少爷何苦和她置气?这天寒地冻的,虽没什么人,但她一女子独行恐遇什么。”
听闻最后一句,江雁声再是按捺不住,瞪了那人一眼,“扯什么鬼话。和娘若是有事,我撕烂你的嘴。”
接着翻身上马朝来时的路追去。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
“走啊,小少主都走了还不跟上去。”还是刚刚说话那人。
“小人。”有人混在人群里低低骂了一声。
赤色的云如何飘来,又如何飘去,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只余路上纷乱的马蹄印。
另一头。
半山腰上,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前后行着。
穿青衣那个打头,因着天冷,外面又罩了件太平貂的斗篷。手中一把剑未出鞘,只用剑鞘小心拨开树枝。
后面那个比他高些,袍子是鸦青的,披的斗篷也是墨色,厚重的颜色却没显出生人勿近的肃杀,反倒没什么架子。
两人也不往山上走,净往树丛里钻,有往山下行的意思,却每每在下山口望一眼就止返。
就如此折腾了两个多时辰,青衣那个终于停下,扶着树仰天哀嚎:“小爷我受不了了!这哪里有谷地?怎么找得到谷地?山啊山,全是山!季衡我们别是被耍了吧。”
被叫做季衡的男子,懒洋洋朝他靠着的树扔了颗石子,翻了个白眼:“你吵到我眼睛了,难怪喜常和平日受不了你。”
石子初飞过去时还不带什么劲儿,快撞上树时突然隐有破空之声。
等青衣男子意识到不对准备躲开,厚雪已经啪嗒盖了他满头。
“呸!呸呸!”把混着积雪落进嘴里的松针吐出,青衣男子咬牙切齿:“我和你拼了,今儿不除了你这狗东西,我名字倒过来写!”
季衡慢条斯理把他的名字倒着念了一遍,很满意点点头:“芒?山?哦,不错,比原来好听。”
山芒两眼一黑,牙磨得更响。
两人又行了些路,到了处岔路口。
此时日头已有些低,林间的雪色皆染上一层薄薄的暖黄。
季衡不作犹豫:“从这里起分头找,再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找不到,今日就先算了。”
山芒嗯嗯点头:“也好。与你分开,小爷的运气没准儿更好些。”
山芒率先一步跳上左边的路,季衡不知为何心陡然跳快了两拍。
没多思考,季衡脱口而出:“我走左边。”
山芒很无语看季衡一眼,拍拍他的肩:“我又不和你抢,你急什么。而且走哪边不是走。不过看在你很认可我的直觉的份上,让给你啦。”
说完,背着手溜溜达达往右边去了,嘴里碎碎念:“一二三四五,小爷打老虎。呃,后面什么来着?算了不管。”
山中变得极静,偶尔送一阵寒风,摇落枝头几簇雪,啪嗒的声音空空荡开。
山路尽头处,有一座野院兀自横立,歪歪斜斜的黛瓦聚了群麻雀,见有人远远过来,也不飞走,理理羽毛,继续欢快啁啾。
季衡沿着路行了快三刻钟,终于看见路尽头处这间野院。
他顿了顿,还是抬脚穿过掉了半扇的院门,朝正中央那间屋走去。
迈过门槛那一刻,一道声音远远传进季衡耳里。
似是古刹钟鸣,又隐有竹叶縩縩。
随之是剑出鞘破风之声,还有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说了什么却听不清。
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托出这么个画面:一人闭眼倚卧小舟之中,只是舟下没有流水哗然,却是沙砾簌簌。
无水要如何行舟?
故弄玄虚。季衡心中嘲讽。
待声音消掩,画面散去,季衡正好走到正屋门口。
正堂有尊雕像供在那里,长身玉立,却因时间久远无人修缮,已经认不出是哪家神尊。
而比神像更让人在意的,是下方阖目倚着神像的白色身影。
薄暮的天光正好斜斜打了一束下来,那抹白色笼罩其中,多了些不似人间的味道。
换个人来见这样的景象应该都得双手合十虔诚拜一拜。季衡只啧一声,踏步上前:“装神弄鬼的。我来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等走到跟前上,发现是个如谪仙般的清贵少年。
也是同时,少年睫毛颤了颤,悠悠转醒。
季衡惊讶发现,少年一睁眼,方才那种清浅疏离感便如烟四散开去,换而是种很逍遥不羁的气质。
而少年一醒就发现自个面前立了个高大的陌生男子——乌发高束,剑眉入鬓,通身懒洋洋的,却因逆光,很有压迫感。
少年饶有兴致打量了下四周,最终视线落在季衡的左手上,颇带些同情道:“你的手受伤了。”
季衡哈哈一笑:“你这眼睛倒不是摆设。”
少年有些莫名,随即却见对方脸冷下来,一掌轰了过来。
猝不及防,背“砰——”地撞到神像基座上。
季衡看少年:“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用“四大皆空”的飘渺眼神扫了季衡一眼。
过了两秒,出乎意料往地上一倒:“嗷!好痛好痛好痛!痛死我了!你这人怎么不讲武德。”
抱着肚子毫无形象开始打滚。
季衡挑眉:“我方才打得是肩,你捂什么肚子。”
“有些道理。”少年一愣,坐起身来,捂着肩又要喊。
“停。”季衡掏了掏耳朵,听得无语:“我再问一遍,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屋中?”
把季衡从上到下再到上快速打量了一番,少年毫不避讳对上季衡的眼。
“我说我是碰巧路过的樵夫,或是山中刚开化的野人你信么?”少年咽了口口水,指着自己的鼻子。
季衡冷笑一声,贴近少年的脸,面上一派威胁之意:“那我说你今日还能竖着走出这里,你信么?”
少年狡黠眨眨眼,夸张道:“我其实不信的,但是你这么真挚,我觉得我还是太龌龊了。我应该留有一些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季衡听得脸越来越黑,少年声音越来越小。
“咳,好吧。”少年清嗓,神色一正,又一派很能唬住人的仙风道骨模样:“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本座是胡大仙。“
季衡嘴角僵了一僵。
少年继续道:”嘿!你这小子可走运了。本座今日正巧游历过这里,就被你碰到。你这厮虽先伤本座在先,但本座大狐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你虽看起来不甚聪明且行事恶毒,但本座愿破格收你为徒。怎么样,还不赶紧感恩戴德给为师磕三个响头?”
说罢,少年双手抱胸,用手肘撞了撞季衡的肩,很是得意地挑眉。
季衡:……
“……你能别用那种看死人的眼神看我吗,怪瘆人的,”少年瘪嘴,又补充一句:“毕竟为师还活着。”
季衡勾唇,笑意更盛:“马上就不是了。”
少年:“好残暴!”
季衡:“是呢。”
过了片刻,季衡负手站于神像前,在他与神像间的地上则瘫着个狼狈的身影。
季衡居高临下俯视少年,眼含玩味:“我道你有多厉害,原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少年抬手用袖子随意擦擦嘴角的血,笑眯眯道:“彼此彼此。”
看着眼前人灰头土脸却仍笑眯眯的模样,季衡只想再打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