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逝》风月怡神

2、王寒与谢起九

　　书房内，俊俏少年郎执笔水墨，窗外桃之夭夭，忽然一名粉衫少女从中冒出头来。
　　“王寒，后日我及笄，父兄给定了字，叫作起九，好听吗？”明媚如花的少女这般问他。
　　珦华有些懵，昨夜的梦又来了。
　　梦中他轻笑一声，宠溺地说：“好听极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大抵是酒字不大合她八字，家里人把九换酒，希望她平日里可杯酒解怨吧。
　　十五岁的少女看什么都新鲜，即使邻家哥哥这抹笑她已见了数不清多少次，还是想看他笑。
　　春日桃花开的正艳，少女随手折下一支，不递给他，逗猫似的在他鼻尖绕来绕去，一手放置在窗台，一手晃动花枝：“过两年你也要及冠了，有想好字吗？父兄说你是家里长子，长辈又都不在此处，他们可出面作正宾。”
　　及冠礼上，需长者命字加冠。
　　她话讲得委婉，王家何止长辈不在此处，整个临沂王家也没剩几个人了。
　　王寒本来打算请名士来筮正宾，虽也合理，却易遭闲话。不过王家没落许久，闲话他听得多了，早不在意了。
　　少女这般帮他，这份恩情他会铭记在心。
　　王寒笑道：“多谢，字已想好，应曾经父母之愿，你大抵也清楚。”
　　少女沉默了下，小声问道：“你是浅字辈，伯父伯母之愿……是浅复吗？”
　　王寒点点头。
　　临沂王氏，曾立从龙之功，然君主猜忌，一代名门就此衰落，渐渐不如新起的小世家，他父母一生别无所求，唯愿王氏兴复。
　　“提前跟你说好啊，冠礼上的甜酒，我谢家包了！”少女将万千思绪一抛，转眼换了话题。
　　谢氏历代从军，国之栋梁，也遭猜忌，却动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君王可寒文人墨客心，不敢寒将士心。
　　而谢家人除了武，最出名的便是酿酒，尤爱甜酒，多少皇亲国戚及笄及冠都向其讨要，他们主动给倒是少见。
　　这是实实在在的，为王氏出头。
　　也是谢不尽的殊荣。
　　少女的心思太好猜了，王寒生怕她一不小心将自家拉入深渊。
　　“临沂也有立冬后酿的酒，但不是甜酒，是烈酒，名为秋露白。”
　　这算是拒绝了，谢起九听懂了当没听懂，哼了一声：“我不管，要给你加冠的是我兄长，要给你供酒的是我爹，你么，就当我童养媳吧。”
　　“瞎说什么呢，姑娘家家的，积点口德。”
　　这种荒唐话，若让她父兄听见，非得上板子给她通通筋骨。
　　谢起九笑得肆意，花枝玩笑般挑在他下颏，大有一副调戏他的样子：“积口德你便能嫁给我吗？”
　　阳光正好，桃花芬香和少女笑颜不知是哪个作祟，一时迷了他心智，明知自身如今处地不该拖累任何人，可是十八岁的少年情难自禁。
　　他笑着，顺着少女轻佻的动作微微抬头，回应了句什么。
　　珦华没听清。
　　梦醒了。
　　眼前是熟悉的床顶，他闭了闭眼，鼻前似乎还有一抹桃花香。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尽是少女十五岁笑靥如花的模样。
　　要命，若是缘生这么对他笑，他魂都要丢了。
　　幸好已经成仙的缘生不会这么笑。
　　昨夜便开始梦见“王寒”与“谢起九”了，接连两日，扰得人心乱。
　　原来他和缘生，曾是这般关系吗……
　　虽然他早对自己身世有所怀疑，但少女已经成仙了，自己却从三岁起被她抚养长大，太过诡异了。
　　昨日他梦见的，是少女一身轻铠弯弓射箭，春猎一举夺魁，获陛下赏赐金弓一张。
　　而他在丛林中边猎边计算着，多少猎物能入皇帝眼，又令皇帝不起疑心。
　　少女光明磊落，他却步步心机。
　　左右将这些记忆翻来覆去也找不出什么不再继续做梦的法子，他暂时没有把这些梦全盘托出的打算，没头绪索性不想了。
　　可笑的是，应缘生所授，他修的术法一直是符阵类，其中以修魂最擅。换句话说，记忆非凡，神识强盛。
　　如他这般强大神识，应是甚少做梦的，也是极少忘却的。
　　如今两者都犯了。
　　珦华隐隐约约有个念头，思索起来自己都觉着吓人——他可能并非第一次修仙。
　　……又怎么可能呢，这具灵体是他苦修十五载，无一日松懈才修来的，每日练的功法都记得一清二楚，真真实实从凡人到修者。
　　整个过程都是不可逆转的，已非肉体凡胎，自然无法再作凡人。
　　梦里种种，缘生定然最清楚。
　　若是能说，她早便说了。一直没提过“王寒”和“谢起九”的存在，那便是她不想让自己知晓。
　　被两场虚幻梦境带着，他竟心中生出来点不可说的妄念。
　　“珦华，来主厅一趟。”
　　门外传来妄念——哦不，缘生的声音。他速速收拾一番。
　　打开门来，是缘生惯用的传音纸鹤。
　　他信手拈来一只相同模样的纸鹤，传音去：“就来。”
　　等珦华到主厅时发现，不止缘生，昨日那人皇也在。
　　阴马泪昨日便给他了，莫不是如缘生所料，不知足想再多要吧？
　　叶明煊浑身都在颤抖——大抵是气的。
　　缘生亲手给他倒了盏茶，随后招手示意珦华过去。
　　少年听话的走过去，方才瞧见叶明煊身上有股死气，是从忘川沾到的。
　　一般来说，阴马泪滴进香炉中，夜里入梦便可直达忘川，生魂入梦与肉身无关，最多身上有些阴气。
　　叶明煊身上这样的死气，是亲身去忘川走一遭才能有的效果。
　　人皇不愧是人皇，区区一滴阴马泪，竟有法子将肉身换生魂。
　　“这是怎么了，去忘川捞人没成功吗？”珦华出口便是嘲讽。
　　原因无他，若是真男人，一见钟情该从第一面就钟情，等人憔悴到不得不穿法衣维持生机再“一见钟情”，那连见色起意都算不上，纯粹是喜欢他人弱小、可供他随意掌控的快感，连个人都不一定能算上。
　　缘生啧他一句：“小孩儿家家的，积点口德。”
　　和梦境中重叠似的话语，打了珦华一个措不及防，一时愣住，又陷进梦里少女的笑靥里头不可自拔。
　　所幸人皇被他戳中痛处，懊恼追悔的声音将他从梦中拽了出来。
　　“我只是试一下，谁料到了忘川，三娘不愿与我走，之后再一睁眼，我已经回到阳间了。”
　　这话讲得好笑，珦华道：“阴魂若要入阳间，只能抛却部分记忆，化身厉鬼，她自然不会与你走。”
　　叶明煊像是第一次听闻此等说法，微微瞪大双眼，随后又问：“可有办法能将她带回？”
　　“这便和我们起先说好的不同了，”缘生道，“我只答应你，让你再见桃三娘一次，可没说过能让人死而复生。”
　　叶明煊低下头，沉思良久。
　　“那再给我一滴阴马泪吧……我想再见下她，好好跟她道别。”
　　果然，又被缘生料中了。贪得无厌。
　　珦华连一点视线都懒得分给他，奈何缘生示意他去取阴马泪。
　　行吧，取。
　　片刻后，同昨日一样的小白瓷瓶又到了叶明煊手上。
　　这次人皇还是周全行礼，脚步匆匆告辞。
　　“他这次依旧不会认真告别，拿阴马泪有些浪费。”珦华道。
　　阴马可在阴阳两界自由穿梭，极难捕捉，血性大得很，宁死不落泪，唯有感至深处才会落下泪来——对牛弹琴要把牛弹哭，这牛还难捉，每一滴都来之不易。
　　却给人皇备了三滴。
　　“三滴阴马泪换龙脉一用，不浪费，”缘生转头看他，惊奇道，“珦华，你好像长高了。”
　　不管是三岁还是十三岁，哪怕是二十三岁，听见“长高了”一词，第一反应都是欣喜。
　　珦华修仙修的再清心寡欲，毕竟还是半大点孩子，但他要面子，只淡淡回道：“是好事。”
　　不知从哪里变出把扇子，缘生抬手敲了下他头：“还不高兴呢，谁惹你了？”
　　“没有，”珦华收缴掉她扇子，防止她再敲敲将自己身高给敲矮了，“不知为何，有些反感人皇。”
　　“为何，详细讲讲。”
　　珦华原是想套她话，梦中圣上多疑心，对临沂王氏打压至极，“王寒”对人皇应该是痛恨的。若真是他前世，缘生不会不知，总能探得些东西。
　　直接被她反套，意料之中，珦华说的本就是实话，不怕她套。
　　“若要喜欢，早便喜欢了。若真厌恶修者，便不会爱上她一身法衣的样子。那人皇从头到脚都写着两个字，虚伪。”
　　“你对他有偏见，”缘生一针见血，“珦华，我没教过你这些。”
　　霎时，周围安静下来，寂若无人。
　　少年揉捏着眉心，歉疚地说道：“近来修行不顺，心有郁结，抱歉。”
　　偏见是有，但不全是对叶明煊的。
　　还是受梦境影响了，“王寒”的种种情绪加诸在身，他对“皇帝”一位如今都带有偏见。
　　“不如这样，”缘生道，“我带你去看看，他是如何待桃三娘的。耳听千言不如眼见为实。”
　　“生前？”
　　缘生将折扇轻盈一点，空中渐渐闪烁光芒。
　　随着施法的进行，珦华隐约听见古老而神秘的咒语，声音悠长，如同风声一般。缘生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将他们两人包裹其中。
　　再睁眼时，四周弥漫着浓密的云雾，一片阴暗沉闷，仿佛永远没有阳光能够穿透这片阴霾。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模糊不清的轮廓和微弱的光芒，让人感到一种无尽的压抑和恐惧。
　　在这片混沌之中，孤独的灵魂们穿梭往来，它们或行色匆匆、或茫然失措、或悲苦哀叹。这些孤魂似乎都有着各自未了的心愿和执念，在这幽暗的地府中徘徊不去。
　　此地何处昭然若揭。
　　“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