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神明》泊东东

18、天象

　　泽央与景池步入院中后，就松开了手，今日这一场大雪下的纷纷扬扬，两人之间仅隔着两步远，却朦胧的看不见彼此的脸。景池仰头看着天际，任由冰凉的雪落在自己脸上，雪虽不会伤到他，可砸在眼里却刺的他眼睛又冷又痛，他连忙闭上眼睛低下了头，拂掉袖子上的雪揉了揉眼。

　　泽央一直没有从院中离开，却悄悄的往后退了两步，他静静的看着景池，看他头发和肩头都白了一片，又看他被雪迷了眼也不肯离开。他站在那里静静的等，等着看景池还会在这场雪中做出什么事，可景池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时而摊着手接着落雪，时而拍拍手丢掉这些落雪，这样乏味的事，偏偏泽央看的饶有兴致。

　　站了片刻，景池转过身来，隔着风雪跟泽央说：“我们回去吧。”

　　泽央点了点头，同景池一起走入廊下，景池刚要拂去身上寒雪，泽央紧接着一挥手，景池浑身上下的雪和湿寒触感都消失不见了。

　　景池说：“多谢你。”

　　泽央拂着头上的雪，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两人进了屋，景池方才点的炉子已经灭了，泽央指尖虚空一点又燃了起来，景池坐去方才的位置时，泽央却去了书架旁。

　　他挑着书，眼神却不自觉落在方才景池拿过的那本桃花记上，但拿了这一本就太过刻意，他便随手挑了本看着顺眼的拿在手里。

　　他拿了垫子斜靠着，随手翻着书，景池看着他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跟他闲谈些什么，两人这般沉默的面对面坐着，景池给泽央的杯子里添了热茶，泽央淡淡的说了声谢后，屋中又安静无声。

　　泽央看似在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翻了几页觉得这故事实在无趣，便索性躺倒在垫子上，将书盖在脸上闭目休憩去了。

　　沉默多时的景池忽然说道：“你若累了，不如回房休息。”

　　泽央盖着书声音闷闷的说：“没事，我过会儿还得出去，靠一会儿便好。”

　　景池没有再劝他，却起身轻轻关了门，又将那炉子挪的离泽央近了些，过了片刻听见泽央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一般，他便去拿了件衣服轻轻盖在他身上。

　　但泽央一直没有睡着，他闭着眼睛接受着景池做的这一切，直到那件景池的衣服盖在他身上时，他的心里突然荡起一丝涟漪。

　　衣服上景池的气味细若游丝，却不停的往他鼻息里钻，这味道不是寻常的香草熏香，淡淡的如同甘冽清茶，萦绕在他鼻息里迟迟不散，泽央本无睡意，只是闭目小憩，可身旁不远的景池却为此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景池一手捧着茶，一手撑着头看着窗外，这场大雪下的纷纷扬扬，檐上积雪已存了半尺有余。屋中寂静，景池看看窗外，又不自觉的看向在他面前横着的泽央，泽央身形高大，躺下时比这桌子要长的多，他蜷着一条腿，另一只脚已经抵到了墙上，这份松散惬意，与往常景池见到的泽央大相径庭。

　　两人就这样无声的待了半个时辰有余，窗前坐着的景池突然看见窗外天际似有一道光亮闪过，远远的朝着人间落下，他正自犹豫时，泽央已经掀掉话本坐起，他连看也未看窗外，便对景池说道：“走。”

　　两人出了院子，迎着大雪追寻那道光亮，泽央探查出就在琼琚城中，两人伫立在云端避开风雪俯视着整个琼琚城。

　　这一站，两人一直从白天站到黄昏之后，下着雪的天际浓云不散漆黑不见星月，但琼琚城却始终灯火通明，宛如不夜城一般，泽央俯视整座琼琚城，始终不见他等待的东西出现。

　　泽央又恢复成了往日严肃的模样，即阴沉又专注的看着脚下，景池距离他仅有一步之远，从白天到天黑始终一言不发。

　　“累不累？”泽央突然问道。

　　景池淡定的说：“不累。”

　　景池无声的张了张嘴，却还是不敢反问他一句累不累，两人简单的一问一答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里，琼琚城灯火通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并未对这里的子民产生什么影响，反倒让这夜里长街之上的人更多了些。

　　两人继续等着，突然见金光从琼琚城东南方向喷涌而起，照的整个琼琚城乃至整个天际如同白昼，飞鸟夜来，长空鸣啼，围绕琼琚上空盘旋不止，两个上神被飞鸟笼罩一时，接着看这些飞鸟尽数朝东南方向飞去。

　　但琼琚百姓却丝毫没有被今夜这异象惊扰，仍如往常一般饮酒作乐。

　　泽央与景池追着飞鸟行踪往东南去，一直追到琼琚城沈府，沈府门外两个身穿铠甲的将士一左一右站立，在风雪里格外庄严肃穆，沈府上空被金光笼罩，可这两个将士却浑然不觉。

　　两人皆隐了身形进去沈府，沈府是个将军府，此刻金光还未从上空消散，许多仆人丫鬟皆在院中看这许多飞鸟盘旋。众人簇拥里，有女子着枣红斗篷，珠钗已经卸去，仅盘着简单发髻，一半长发垂在身后。

　　这便是长阳第一世的生母。

　　将军夫人性格温婉和善，身旁的仆人或欣喜或高声说话，她皆未有不悦和指责。

　　落在房顶和树枝间的鸟皆预兆吉祥，羽翼如颜料染绘一般，或红黄交替，或蓝白点缀，其声如莺啼婉转，于这座庭院之中格外热闹。

　　有说话灵巧的丫鬟欢喜道：“夫人你看，这一定是天降祥瑞，夫人肚子里的小少爷将来一定像将军一般是个大英雄。”

　　沈夫人被这话逗笑：“还未出生，你怎知就一定是个小少爷。”

　　那丫鬟接着说：“如果是小姐，也一定像夫人一般生的好看又善良。”

　　兴许是因着小丫鬟的话，也兴许是因着满院的各色灵鸟，沈夫人眉宇间喜悦之色更浓，斗篷之下，她的手不断的轻抚着隆起的肚子。

　　但今夜并不是沈夫人生子的日子。

　　灵鸟追随着长阳的一丝神息而至，将他送往此处便悠悠散去，但金光一时未退，人间百姓看不见，于上神们而言，倒也少了许多麻烦。

　　泽央景池两人出了沈府，泽央说：“长阳已经落定此处，我要回去一趟，将此事告诉周南。”

　　景池说：“好。”

　　泽央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将军府外静僻，两人显出身形走入了雪里。

　　景池问：“那堂戎他，是不是也快了？”

　　“嗯。”泽央点了点头。

　　一神一魔同时入世，各界必遭祸乱，遗留在各处的上古凶兽必将会因此苏醒，一十三天的神明必定会奔赴各处镇压凶兽，可泽央还是为此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凶兽不足为惧，但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苏醒后必定毁天灭地。

　　“景池仙长？”

　　柏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景池连忙回头，怀德维宁柏舟三人已小跑着赶了过来，三人未用仙术御寒，此刻头上都落着白雪，说话时也有浓浓白雾。

　　三位弟子朝泽央和景池一一行礼后，怀德问：“两位仙长是不是也看见了方才沈府的异象？”

　　景池不敢冒然提金光，只说道：“你是说那些鸟吗？”

　　柏舟点头，笑着说：“对，就是那些灵鸟，我们想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可刚赶到，灵鸟就飞走了。”

　　景池笑了笑，问道：“那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怀德说，“所以想问问仙长知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景池没有立即回答他，他偏头看了眼泽央，泽央说：“是有仙人遁入轮回，投生到了此地。”

　　泽央一开口，三个弟子突然间不敢再继续问下去，泽央也未给他们问的机会，说完便转身走了，景池不敢多做停留，问了句柏舟的伤后转身跟上了泽央。

　　偏偏这随意的一问泽央却听的清楚，他闷头走在雪里，一边想着该回去了，一边听着身后景池的脚步声。

　　泽央回头看了一眼，雪已落了景池满头，泽央鬼使神差变出个伞来撑在他头顶，景池突然顿住，接着僵硬的在伞下把身上的雪拍了个干净。

　　两人若无其事的往客栈走，琼琚城今夜热闹非凡，因这一场大雪让许多人都涌入了街上，想象之中的教条约束并未阻挡这里的少年少女，无数正当青春年华的人走上长街，撑伞的未撑伞的，与暂落人间的两个神君擦肩而过。

　　这街上欢笑不断，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此刻皆聚拢在一起玩闹，好似因着这初雪，连身份地位都可抛掷脑后，众人围了个圈，拉着手绕着圈奔跑，姹紫嫣红的灯火摇晃在头顶，照的长街一派祥和。

　　圈子越绕越大，大到奔跑过来时险些撞在景池身上，泽央一个转身将景池护在身前，那人撞在泽央背上，力量不重但兴许是在雪地上，泽央脚下一滑往前倒去，这下撞的景池磕在他胸口险些躺进地上，泽央长腿一迈手臂环住景池的腰，在景池倒下之前，将他一把拉住。

　　泽央的发垂在景池额前，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得见泽央周身的些许清寒，和来自他胸膛里的许多温暖。

　　泽央将景池扶起，什么也没说就松开了他，两人绕过热闹人群，径直回了客栈，泽央将景池送入廊下，没有跟着进去。

　　泽央的伞在景池走入廊下后便收了起来，他连台阶也未上，就那样站在风雪里，看着景池说：“我走了，你今夜好好休息。”

　　景池站在廊下，客栈门前的红灯笼映照在他身上，将他浑身都镀上了一层明艳的桃色。

　　景池脸上仍是淡淡的笑，他说：“你一路小心。”

　　泽央点了点头，随即便在这灯火通明的夜里消失了，景池望着天际的雪愣了一会儿神，他方才实则想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来”，但这却不是他应该问的事。

　　景池回房，桌子上的炉子已经凉透了，他没有再点，俯身将散落桌旁的书捡起来放回了原位后，拿着自己的衣服回了房中休息。

　　泽央回了一十三天，向周南说过此事之后又问了各处的情况，之后便要走，白华却拦住了他。

　　白华仍是笑的明目张胆，泽央垂眸俯视着他，说：“灾祸已临近，你看着倒挺高兴。”

　　白华悄无声息的后退了半步，说：“天塌下来有你这样的高个子顶着，我自然不怕，我只是笑你...”

　　白华欲言又止，泽央不再看他，面无表情的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白华看着他背影笑道：“他在人间又不会被妖怪吃了，你这么着急走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