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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行路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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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的洛阳城,气温攀升极快,早晨太阳刚一露脸,路上行人就汗流浃背苦不堪言,纷纷躲向树荫檐下。人身颓靡,生意也不似夜晚车如流水马如龙。龙门山农户谢家女儿谢灵婤手握蒲扇,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乘凉。黄狗趴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眯着眼睛,脚边围绕着几只觅食的母鸡一下一下啄着地上的蚂蚁。
“就知道吃喝玩乐!白养这么大一个子拉磨犁地不会就算了,连绣花织布都不会,你爹娘我辛辛苦苦就生出你这么个只吃不吐的败家子儿啊!”谢灵婤的母亲徐梅手提擀面杖从灶房快步走来,搓着上面粘着的黑面,母鸡看到簌簌落下的美味蜂拥而至。徐梅一挥擀面杖,瞬间挤作一团的母鸡四下逃窜,惊得黄狗一跃而起跑向院外。
谢灵婤虽内心恐惧,但还算镇定,今日有先生护身保命符一枚,可以安稳靠着。
“停一下!”她伸出手制止家母暴力行为,另一只手从身下掏出话本一册,当中夹着一方昂贵绢布,“这是山下学堂先生给我的推荐信,小女子虽然粗笨,好歹在文韬武略上还有一定造诣,到开封府做个文书娘子不成问题。”
徐梅大字不识,捧着绢布左看右看,似乎是这么个意思,“开封府?那么远的地方,你去了我和你爹怎么办?”
谢灵婤从藤椅上爬起,“不是还有弟弟,他虽然不中用,却孝顺父母,家里的几亩田地或租或种,你们总不会饿死。”
“可是娘想你怎么办?你还是别去为好,你爹爹还有几个认识的朋友,已经帮你看好夫婿,家在城里有一处茶舍,你平时不是最爱喝茶读书,离娘亲也近,省亲探望也方便,总比去那么远的地方受罪地好。”事出突然,往常没有出现任何远游念头的女儿搞突然袭击,她没有防备。
谢灵婤摇摇头,眼睛里是炽热是坚定,唯独没有妥协,成亲对其他人未必不好,对她却是万万不好。幼时亲眼目睹娘亲生下弟弟的过程,鲜血淋漓痛苦不堪的场景深深地刻在脑海里。生育让她容颜不再,色衰而爱弛。她记得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穿着一双新缝的棉鞋,娘亲拉着她的手在雪地里艰难前行,为的是找回嫖宿在外的爹爹。她没看到什么场景,只是想象,爹爹看到娘亲时的眼神,他听到稚嫩的女娃娃叫爹时的眼神。棉鞋湿透,脚丫子在炉火边足足烤上一炷香的时间,她坚定自己一生不会踏上娘亲的老路。
“你再仔细想想吧,将近二十年你连洛阳周边都不曾游历过,如今却下定决心去那么远的地方,其中的艰难不是你一介小姑娘能克服的,不如走爹娘给你安排的这条路,顺风顺水一辈子衣食无忧。”说完徐梅拎着擀面杖就进了灶房,不给她辩白的机会,谢灵婤不在意,她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现在嘛,她最喜欢的就是娘亲这一手擀面条的好手艺。
谢灵婤看着日头快到山顶,将晒在院子里的书一一收起搬回屋内。她爹爹谢愠早出晚归,清晨套马到城里的铺子工作,傍晚趁天黑再套马回来。洛阳城春夏秋没有宵禁,随时可出城门,就是上山时马匹颠得人双腿发软,饶是如此不喜欢城内生活的爹爹还是每日往返。
“娘,今日我去给爹爹送饭,让弟弟在家吃吧。”弟弟在同村木匠家学手艺,中午总是会到城里售卖自己做成残废的小玩意儿,买的多是好奇的外乡人,同乡人看他是要嘲笑几声。谢灵婤倒是不会嘲笑他,虽说姐弟关系自古就是敌对,她也不会轻易否定一个人的努力,除非是真的不适合。
谢灵婤包好木质食盒,这个食盒就是她弟弟谢灵楦所做,表面有烟火烤黑的花纹,倒是漂亮。
“娘,下午我到府尹学堂见一位朋友,天黑之前一定回来。”把食盒缠在背后,套马准备外出。
徐梅拎着两小把草药从厨房走出,“你先别忙,把这个带上,交给徐记茶馆的徐符磊公子。”
徐符磊?“这不是你一个亲戚家的儿子吗?难道这就是你们给我寻的亲事?这不还是母亲一手操办的吗?”谢灵婤不满,她从小就不待见这个人。
犹记得七八岁拜年时他就弄坏了父亲送给她的小胡马模型,她喜欢骑马,父亲听说胡人的马能夜行千里,便费尽心思找来画册描摹,又亲手刻了这么一匹小小马。现如今小马还在,只是腿上明显有一到白色伤疤。
“行了,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帮我送去便是。”
谢灵婤心有不甘,还是套马,左脚踩实脚蹬,腰部用力坐上马鞍。她看着转身而去的娘亲大声喊道,“我不会嫁给他!”说完抖擞缰绳,马儿箭一般地冲出去,蹄后扬起大片尘土。
下山路陡,她也没胆子骑得快,太阳此时已经升得老高,马和人都热得有点气喘吁吁。谢灵婤戴上斗笠,放慢速度,墨墨正值壮年,肌肉扎实,饮水后稍作休息后体力恢复很快。她边赶路边想,终于在最热的时候到了城门口。检查过户籍牌子后,翻身下马牵着慢慢地走。城内禁止骑马,好在不算大,走路也很快。她先到打铁的铺子找爹爹,他正在午睡,鼾声如雷。谢愠是个体格强壮的北方汉子,据说有点胡人血统,与中原人的阔面矮鼻不同,他的眉眼更深邃眼睛也更加明亮。谢灵婤心思像她母亲,是个精明睿智又有些天真单纯的人,外形就更像父亲,像个小树苗一般抽长身高,不像村户姑娘也不是名家小姐,有点尴尴尬尬地处在中间地带。她觉得自己是侠,平日里除了诵读经书学习兵法,便是耍着一些兵器铁甲。
“爹,吃饭啦!”
谢愠被吓了一跳,一不小心从躺椅上栽到地上,谢灵婤连忙去拉他,“小心一点。”
谢愠一看是姑娘来了,骂人的话刚到嘴边就咽回去。整个家里,他谁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她姑娘。她姑娘那张嘴,教训起人来不带一个脏字却句句不重复,把你教育到无地自容洗心革面为止。村子里不读书学手艺的几个年轻人哪个没被她教育过,甚至于她的弟弟,爹娘都不怕,最怕的是姐姐。他们家唯一能治得了她的只有她娘。
“爹,你怎么在外面就睡了?不怕有歹人闯进来杀人越货啊。”谢灵婤边开玩笑边打开食盒,上面是凉拌猪耳朵,下面是娘亲辛辛苦苦擀的面条。
洛阳城春夏虽无宵禁管理却极为严格,本地人出入检查户籍牌子,外地人出入还要做档案排查。这几年寻衅滋事的恶性事件也少之又少,至于杀人越货,更是一桩没有。
谢愠一摆手,“闺女别吓你爹了,快把筷子给我,饿死爹了!”
“你慢慢吃,我去沏茶。”
谢愠人高马大,耗水量也比别人大,平时耗费半个时辰制作的精致茶点不能满足他的需求。谢灵婤拎过水壶里冷掉的开水,倒入九遍炒制加烘烤的茶叶里,不需要热水,放在密封的罐子里来回摇晃,直至茶汤变色,又拿起酒勺放入几滴梅子酒。茶汤冷冽带着一点点梅子的清香,入口先是苦涩,慢慢地舌根清甜冷冽,茶香沁酒香。这是她无意中用盛酒的杯子装茶后发现的,冷茶比热茶更清冽好喝。
谢愠尝了一口直夸她的手艺,这还没完,她出门时从葡萄架上把那串最大颜色最漂亮的葡萄塞在包里,沿路颠簸却没一点磕碰。
“爹,我决定要去开封府做文书娘子,李师给了我手信,保我去了没有后顾之忧。”说着便把藏在身后的果盘推到他面前。
看着那盘鲜美葡萄,谢愠始终下不去手。“你娘告诉你那件事了吗?”
谢灵婤点点头,“她跟我说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和娘是最像的,娘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我也是,我要去开封就一定会去,不用劝我。”
“那你可知,此去会发生什么事?你是女儿家,你离不开爹娘的。何况……何况……”谢愠眼圈发红。
“何况我从来没离开过家是吗?爹爹,你放心好了,此去我是想好了的,家里有弟弟照看我很放心,只是长久不联系,感情难免单薄,我最爱爹爹和娘亲……”谢灵婤言语激动有些想哭,爹爹和娘亲在很重要的位置,他们是这辈子不会割舍的血亲,“在外会苦会累,没有爹娘疼爱,可我想去。如果我就此成家,那这辈子我不可能离开洛阳,我只能一辈子困在这一个地方,我不想这样,我想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看看天南海北的鸟儿,看看不同地方的人们,尝一尝不一样的食物。开封只是个跳板,一个过渡。”谢灵婤越说越激动,眼里泪花终于落下,因为情绪高涨她的呼吸稍微有些急促,就像她已经在无边沙漠在蔚蓝海边在无垠雪原在险峻高山,“我愿意为了这些付出代价,爹爹,等我完成梦想,等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我会回来的,我知道哪里是我的家。”
谢愠情感丰富,这时已经落泪,“人家都说男人脚大走四方,我们家是正好反过来的,有时候我也想你像你弟弟那样木讷老实,不说能大富大贵,最重要的是在我们身边平平安安。爹爹已经老了,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你真的想好了吗?你决定要走,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说完便掩面哭了起来。
“爹,”谢灵婤扑进谢愠怀中,她恍惚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眼泪湿润了爹爹的胸膛,“爹,如果我留下来,我就不能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我想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给我打一把匕首,用爹爹最好的手艺,我会把它带在身边,就像爹爹一直在保护我一样。”
“好,我会给我闺女打一把全天下最好的匕首。”谢愠轻轻拍打着女儿单薄的脊背,或许父母和子女本就是渐行渐远。不是互相成为阻力,而是互相变成依靠。
徐梅叹了口气,她从柜子里翻出当年包着谢灵婤的襁褓,上面绣着一个没人见过的图腾。她用剪刀一边摸索着一边把襁褓剪开一个一个的小口,里面散落出许多银钱。闺女像她,没有人能阻拦,如果嫁人这些是嫁妆,如果有其他的决定,那这些银钱是爹娘最后的支持。
谢灵婤知道这次是一定要走了,她不能再耽搁。从西市走往东市,沿路冷清,她走了一身汗已有些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