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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瑟拉斐猴子(三) ...

  •   当天晚上法师和林顿的晚餐索然无味。林顿吃得很少,只切下一丝牛肉,浅浅地抿了几口蔬菜汁。伊斯皱起眉:“多吃点儿,林顿。”

      后者勉强叉起一片土豆,塞进嘴里,机械似地咀嚼——仿佛吞下眼前的美食是天大的难事似地,伊斯觉得自己怒火又一次燃了起来,她提高了声音:“你没资格和我赌气——”

      她的话没能说完,林顿突然捂着口,迅速站起身。很快,盥洗间里传来一阵呕吐声。

      过了一会儿,中校小姐苍白着脸出来,安静地在伊斯对面坐下,仿佛那一幕根本不曾发生似地。

      “你,”伊斯注视着她,“这样多久了?”

      “一个星期。”

      “每次晚餐的时候,还是每次用餐都会?”

      “最开始只是晚餐,现在,”林顿的语气漠然地仿佛全然与己无关,“每次都会。”

      “该死!”伊斯扔下餐巾站了起来,她绕过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冷淡高傲的猴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双手掐住林顿的双肩,那肩膀单薄地仿佛可以一把掐断,“你想死?就像今天上午那样?你以为你一死掉就解脱了?别妄想了,”她放开手,后退一步宣告,“如果你死了,我就让你的所有部下都陪你一起下地狱。”

      林顿沉默地坐在桌前,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这幅摸样让伊斯更加怒不可遏。还不如一开始,她想,那种抗拒与忍耐交织的表情总让她兴致盎然,但现在,有时候连伊斯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面对的到底是活生生的人体还是石雕。

      她和其他的猴子都不一样,伊斯勉强按住怒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用这种方法试验过很多猴子,富察尔最简单,一旦明白了游戏规则就沉浸于决定他人生死的快感里;又一个索德尔人撑了一星期就自杀了,留下一纸涂满鲜血的诅咒;也有人变成了行尸走肉,对她完全服从,但林顿却并非这一种,每次伊斯认为她已经驯服的时候,她都会流露出些反抗的举动,仿佛火星总是不死心的想在灰烬里重新燃烧。

      “看来我高估你了,林顿,”伊斯以一种讽刺的语气开口,“这算什么?被区区几只猴子,或者说几个瑟拉斐士兵的性命搞得日夜不安饮食不下?”她放声大笑,“你的中校头衔是怎么混来的?瑟拉斐的军官都是心慈手软的胆小鬼?”

      林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没有说话,但那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她的心思。

      “好吧,”伊斯收住笑意,“那么,我用你们瑟拉斐虚伪的说法解释一下。告诉我,你在战场上到底是怎么指挥部下的?你让一些人冲锋,就得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飞弹打死,你让一些人防守,就得看着他们被冲上来的魔狼咬死,利剑出鞘必定见血,如果连这种觉悟都没有,那你就太让我失望了。”

      “那不一样,”林顿低声回答,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和你们这种——不一样!”

      “是啊,”法师大笑起来,“ 你们用荣誉杀人,我们更讲究实际。我们杀戮,是为了更好地研习魔法,培育魔狼,依我看,与其让那些人死在你们的阵地上,不如让他们死在法师塔,对人类更有价值。”

      “是对你们更有价值吧?”林顿反问,“不是瑟拉斐人,也不是索德尔人!”

      这句话和几天前听过的一摸一样,伊斯瞬间惊讶起来。“你总能让我惊讶,”她不觉微笑,“我还以为你是个不能明白这种事的好好小姐呢。既然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又不能接受?”她摇头自语,笑着走进卧室,“奇怪的人。”

      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的手里多了两个杯子,里面盛满了深紫色的液体。“这是新岛出产的好酒瑟尔,”她将一个杯子递给林顿,“不过只有1%的酒精,按照你们的说法,只能算是营养剂,但法师最多只能喝这样烈度的酒,为了保持头脑清醒。敢喝吗?”

      林顿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伊斯把第二杯递给了她。“喝。”

      “这酒有点儿副作用,如果是神官的话。”甜腻的液体在胃里引起了烧灼一样的疼痛,林顿疼得脸色发白,她双手死死抓住桌边,不愿倒下。法师的手轻轻放在她肩上,那触感引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林顿眼前一片模糊。

      “放心,你死不了。”法师的声音在她耳边忽近忽远,“这东西对身体虚弱的人很有好处。只是奥丁力和魔力的小小冲突而已,一夜之后,你就没事儿了。”

      这一夜林顿不得不留在了伊斯的房间。但她在房间里的存在感极其稀薄:林顿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一声不吭,只有偶尔有几声稍显急促的喘息能向伊斯提示她的存在。

      很少有神官能忍受奥丁力和魔力的冲撞,法师们偶尔会把瑟尔酒作为审讯神官的道具,伊斯无意从林顿口中得到什么,但她惊讶于林顿的忍耐力。

      奇怪的家伙,她对自己的痛苦甘之如饴,但对别人的痛苦却难以忍受。

      “回答我一个问题,”深夜时她起身给林顿喂水,忍不住把那个念头问出了口,“到底是哪个傻瓜把你送上战场的?”

      林顿望了她一眼,似乎拿不准这是纯粹的问题还是新一轮的羞辱。“是我自己要求的。”她最后说。

      “被荣誉什么的迷花了眼睛?”法师笑起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你根本不合适这身衣裳。”

      林顿转开了脸,伊斯没漏掉她眼底闪过的屈辱和痛楚。

      第二,她能忍受瑟尔酒下的痛楚,却受不了我的一句戏言。

      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涌上心口,法师微笑着,轻佻地拍了拍林顿的脸:“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可以酌情考虑,答应你的请求,如果你发誓就此服从我的话。我会善待你,林顿。”

      林顿静静想了想,良久她抬起满是汗水的脸:“我现在只想要安静,阁下,你打扰我了。”

      第三,她总是不肯服从!

      伊斯眯起了眼睛。林顿面无表情,但那双蓝眼睛里却带着一股特别的情绪,让她的怒火腾然而起。她猛地站起身,把那杯水整个泼在林顿脸上:“如你所愿,林顿。”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林顿依旧静静地躺在黑暗里,等法师的声音彻底从她耳边消失,就继续自己被打断的事。

      “安卡,比尔瑟,布拉德舍,布拉默——”这些都是她身边的人们,活着的,死了的,第一营的,1743小队的,其他为她而死的人,她默默背诵着那长长的名单,一遍又一遍。我会带着他们活下去,她对每一个名字背后的每一张脸发誓,回瑟拉斐,抚慰亡者亲属,报答生者恩惠,然后——复仇。

      林顿第二天早上告别法师的时候依旧沉默冷淡得像块石头。伊斯按捺住怒气看着她离开,对自己不得不先去实验室替那些笨手笨脚的学徒收拾烂摊子十分不满,她板着脸进了实验室,看见抱着脑袋缩在墙角的埃利安立刻勃然大怒。

      “你就在这里履行自己的职责?”伊斯厉声训斥,“每三十分钟需要确认一下RS的状态,告诉我,”她恶狠狠地指了指实验台上的人,“她还活着吗?”

      “她还活着,”埃利安小声说,一脸畏缩,“我知道她还活着,可是,可是我不敢——”

      “不敢?”伊斯忍住怒气,俯身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卡琳,痛楚显然还在继续,那张脸几乎被痛楚扭曲,嘴唇已被咬烂,但并没什么特别可怖之处,法师伸手翻了翻卡琳的眼皮,后者仿佛被惊醒似地,吃力地蠕动了一下,抬起眼睛。

      那眼睛里的情绪让伊斯觉得似曾相识。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她没什么异常,告诉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埃利安?”

      “我,我——”

      “如果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那么你的学徒也当到头了!”

      “我,我——”埃利安嗫嚅良久,才胆怯地抬起脸,“我真的受不了,”她求饶似地说,“我一晚上都守着她,她的眼睛,一直在笑,对我笑——她,她现在,也在对您笑吗,大人?”

      那是笑——伊斯恍然大悟,她们都在笑。血液瞬间涌上了法师的脸,她恶狠狠地给了埃利安一个耳光,几乎咆哮起来:“我告诉过你,他们只是猴子,实验用的猴子,你需要畏惧一只对你笑的猴子吗?!回答我!”

      回答我,她在内心深处对自己咆哮,伊斯•里多尔。

      “没事吧?”直到法师怒气冲冲地离开,卡琳才低声对捂着红肿脸颊低声啜泣的埃利安说。她的痛楚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这一番把戏只是为了掩饰学徒偷偷减少的注射剂量。

      “没事了,”埃利安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忧虑,“可是,之后怎么办?这种事儿可不能常常干,我昨天偷偷看了斯卡尔老师的实验计划表,最迟下个星期,他就要拿你做‘魔力与奥丁力融合’实验,至今为止能活下来的一个都没有!”

      “那就下星期。”卡琳咬了咬牙,“在那之前,你得先去找两个战俘,一个叫特莱斯,叫他不管用什么办法,下星期也要让1743小队全部参战;另一个叫林顿,告诉那个笨蛋我还活着。”

      “可是,我们到底怎么——”

      “到时候我肯定告诉你,现在不行,”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卡琳深深抽了口气,“快去,埃利安。不然我们两个逃出去,也得死在沼泽里。”

      埃利安犹豫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学徒大人在看守眼里看来也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她没费劲儿就联系上了特莱斯,但联系林顿却颇费了一番手脚——她的囚室里空无一人,本人正按照惯例陪伊斯用餐。

      埃利安没胆子去打扰法师大人,她在回廊尽头等了很久,才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沿着通道走过来,那是个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军官,破旧的军衣整齐地套在身上,稍嫌宽大的衬衣衣扣扣得一丝不苟,严谨地仿佛可以随时参加检阅。她的举动也是一样,透出一股特别的挺拔气息,让人联想到军校里的优等生。果然是伊斯会喜欢的类型,埃利安暗地为她哀悼了一句,主动迎了上去,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按照特莱斯向她说明的暗号朝她悄悄举起右手的三个手指:“安博•冯•林顿?”

      对方猛地停住了脚步。埃利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双蓝眼睛里的紧张和恐惧,这让那张脸上无意流露而出的疲倦和痛楚更加明显。“我是林顿。”她低声说,声音干净清晰,和整个人特有的洁净气息配合得相当一致。

      “安——卡琳向你问好。”埃利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回廊,迅速将手里的那张纸条塞进林顿手里。惊讶从林顿脸上一闪而过,她握紧右手,低声询问:“她过得怎么样?”

      “她,”埃利安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对那双关切的蓝眼睛说那些敷衍的话,“不怎么好,但暂时还没危险。”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她现在在法师塔第二层,靠着狼穴那面,有时候还能听到你们的声音。”如果她是清醒的话,她在心里暗自补充了一句,又看了一眼四周,便离开了。

      回廊里无比寂静,埃利安只能听到自己轻轻的脚步声和另外一种细微声响。她没敢回头,直到尽头转弯的时候才悄悄朝后面瞥了一眼,那个挺拔的身体依旧靠在走廊墙上,浑身颤抖,手里紧紧握住那张纸条。埃利安记得那上面的字是她亲眼看着卡琳足足花了近二十分钟才写出来的——I ,YOU,LIVE。

      现在我才明白你这么做的意思,埃利安想,看守们和特莱斯的议论在耳边回响,就像那个奇异的混合了脆弱与坚持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一样——那位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硬生生地折断在战俘营里,这一点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哪怕埃利安只与她匆匆见了一面。

      这个晚上由爱丽丝值夜,埃利安第二天凌晨才找到和卡琳单独相处的机会。

      “卡琳,我——”她迫不及待地开口,卡琳却朝她摇了摇头。她躺在最靠窗的那张实验台上,眼睛望着高高的窗口,“帮我开窗,埃利安。”

      “外面的空气对你的身体没好处——”

      “快点,”卡琳有些不耐烦,“她快结束了!”

      “小溪徒劳地在我身边潺潺作响——”

      埃利安依言打开了窗子。清澈的歌声传入耳膜,她不由得惊讶地朝下望去。

      那个挺拔的身影站在狼穴洞口紧闭的金属门前,双手交握抵着额头,仿佛正在祈祷。她唱得是那首每个瑟拉斐人自幼都耳熟能详,每次葬礼都会奏响的古老的安魂曲——

      “小溪徒劳地在我身边潺潺作响

      我已忘记了出炉面包的味道、新酿麦酒的芬芳

      这一次跋涉实在太久太久

      身边只剩下铁锈、血腥、腐烂皮革一样的干粮

      但是你要叫我一声啊

      瑟拉斐!

      我会跨越冥河回到你的身旁

      天神徒劳地在我头上洒下灿烂星光

      我已记不起篝火边的笑语、姑娘柔软的胸膛

      这一段旅程实在太久太久

      梦里只剩下长枪、剑刃、魔鬼凶恶的摸样

      但是让我叫你一声啊

      瑟拉斐!

      你是我永恒的归宿不朽的天堂——”

      毫无疑问,林顿小姐的歌声水准相当不错,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埃利安才恋恋不舍地关上窗户。那歌声让她儿时记忆纷沓而来,眼眶不由自主地酸热。

      “瑟拉斐。”她低声自语,又急忙擦干眼角残留的痕迹,清清喉咙,“安琪莉卡,她,我是说林顿小姐怎么会——”

      卡琳依旧入神地望着窗口。“今天是7月24日?”她突然问。

      “啊,是。”

      “你对她说我情况不好?”

      “我只是,只是——”

      卡琳闭上了眼睛。“笨蛋。”她低声咒骂。

      “安琪莉卡,我没想到她——”

      “不是你,是那个笨蛋!”

      毫无疑问,卡琳想,安博•冯•林顿是个毫无疑问的笨蛋,不仅仅因为她居然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胆敢试图安慰自己,也因为她居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卡琳荒谬的话——在去年7月24日,卡琳因为打赌不得不朝林顿中校借钱——她当时编出的理由是那一天是自己父母的祭日,她需要买扫墓的鲜花。当时林顿与她不和,掏钱的表情十分勉强。

      我本来以为她忘了,或者压根没信,卡琳明白林顿的歌并非只为了自己,但是她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悔意——早知道,那个无聊的赌就不该打,卡琳•莱斯。

  • 作者有话要说:  林顿的歌并非只为了卡琳所谓的父母,也为了那些在狼穴丧生的部下。
    卡琳只是个引线。至于为什么林顿会采取这种方式,
    完全因为她除了军官属性,还有神官属性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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