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拉斐战记（格里芬士兵前哨）》林错

14、活下去与死去的（一）

　　魔狼们对5063高地的进攻已经停止了。紫色的瘴气翻滚着，绕着战壕弥漫开来，从远处望去，5063高地如同紫色云海间的小小孤岛——但这个孤岛，已经注定了沦陷的命运。

　　现在，几乎第一营剩下的所有人都在忙着写遗书，众所周知，虽然狩猎季里的蛮族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他们从不贪心，通常都带着战俘和战利品撤回卡森沼泽深处，对这些抢下来的新地盘则不屑一顾。这种做法无意中为不幸者留下了一线希望，某些自信的人选择装死，大多数普通人则选择留下遗书。

　　遗书由军官们收集后，装入瑟尔木制成的小盒子，再放入特别材料制成的小箱子里，贴上瑟尔树皮。外面的瑟尔树树皮和箱子可以防止遗书被魔狼和炮火破坏，等蛮族们撤去，前来举行战场祭的神官们可以通过圣灵术确定那个瑟尔木盒子的位置。

　　卡琳没写遗书。她孤身一人，没有任何需要托付的家人或朋友，而且，也没有必要。从很久之前开始，卡琳只对怎么活下去感兴趣，怎么死掉则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战场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死亡，而且死亡的方式各式各样，卡琳觉得死亡只是一个离自己很近而且时常打招呼的老友，亲切平常地让你几乎不会特别去注意它的存在，而活着才是高高在上难得一见的新鲜事物——很多人都习惯于关注于某些新鲜事，而不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卡琳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她此刻正为一件新鲜事而努力——在蛮族狩猎季的目标高地上装死，直到蛮族撤走，卡森军团重新到来。

　　这件事准备起来很容易：先挖一个洞储存部分饮水和干粮，然后把魔狼和其他人的尸体一层一层地摞在一边，把魔狼和其他人的血液抹在身上——这一点只要把战壕上那些被血浸透的泥土洒在身上就可以了，最后，挑个差不多的时机，躺进尸体们的缝隙中去。

　　当然，你的口袋里一定要随时准备好几支应急用的恢复剂什么的，以便万一运气不好被魔狼咬掉或踩断了手脚，也能够自救，而不是白白躺在那里失血而死或活活疼死。

　　卡琳对自己的运气和忍耐力很有信心，但她没把握让林顿乖乖地和她躺在一起。现在这位刚刚遭受了重大打击的中校小姐已经停止哭泣，站了起来，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援军出现的方向。

　　那个背影让卡琳本能地觉得不妙。

　　“嘿，”她悄悄捅了捅坐在箱子上埋头写遗书的特莱斯，“林顿中校她，不会是——”

　　“自杀？”特莱斯替她说出了那个猜测，“我看差不多。贵族们通常要么哭哭啼啼地求饶，要么就干脆利落地自杀，你觉得林顿中校会选哪一项？而且，你刚刚说的话肯定让她承受不了！”

　　“我只是想让她看清事实，”卡琳懊恼地承认错误，“现在怎么办，特莱斯？怎么才能让中校小姐放下架子，”她指了指那个刚刚摞好的尸堆，“和他们躺在一块儿？”

　　特莱斯笑了笑，把遗书整整齐齐地叠好，小心地放进盒子，站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卡琳。不过，如果一会儿蛮族的法师过来打包祭品回家，我们的中校小姐下令第一营誓死反抗的话，我想我们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而且，”他指了指那些还在写遗书的士兵们，一个个虽然疲累不堪伤痕累累，却没有一个做出和卡琳一样的举动，“你觉得林顿中校会撇下这些人独自求生，她更可能选择大家一起去找奥丁喝茶！”

　　“那就一起投降，法师们不会生吃人肉！虽然，”卡琳叹了口气，坐在木箱上，“算了，那个地方如果真的倒霉，会和传说中一样惨，但至少还是有活下去的可能的。”

　　“我也这么想，说不定没那么可怕，”特莱斯笑了笑，“可大多数人还是宁愿相信最坏的想象。不过，”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也压得极低，“你的口气，怎么像在那些地方呆过，卡琳？”
　　卡琳耸了耸肩，抬起眼睛：“如果我说，我确实呆过呢？”

　　特莱斯的笑容僵住了，他和卡琳审慎地对视了近一分钟，然后直起身体，深深吸了口气：“你确定，我们可以活下来，不是被送上什么鬼地方，活活挖出心脏？”

　　“运气好的话。”

　　“有机会逃出来？”

　　“运气好的话。”

　　“你，我知道你和那些说大话的小子不一样，卡琳，但，但是，”特莱斯仍然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卡琳的眼睛，“你到底是怎么——”

　　“那些无关紧要，”卡琳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要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你到底帮不帮我，特莱斯？”

　　“能活着见我儿子比拿勋章重要。”

　　“那就赶快想办法劝我们的中校一会儿乖乖投降，”卡琳站了起来，手指轻轻地放在嘴唇上，“而且，别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绝对！”

　　2112团的援救行动又一次以失败告终。2112团第一营营长博格曼少校看了看时间，再次拨通了指挥所的电话。“长官，”他含着眼泪大吼，“是狩猎季！蛮族的狩猎季！整个盆地里都是高阶法师施法聚集的瘴气，还有他们的标志！整个库兹山都看得到！1031团的重能源炮都轰不开他们的结界，我们跟5063根本没法联系！士兵们也一样，一进去就再也没法联络！各部队遇到狩猎季是可以自行撤退的，长官，我们不能为林顿小姐一个人把所有人都搭上去！”

　　奥列格上校叹了口气，立刻急电博尔特。但得到的回复却和前几次一样明确而毫无余地：“继续不惜一切代价，夺回5063高地，救出林顿中校！”

　　“疯子！混蛋！”奥列格一拳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齿，“他疯了！”

　　如果一个熟悉博尔特的人见到现在的他，确实会认为他疯了。现在这位总是冷静优雅的少将正在办公室里困兽一样踱来踱去，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是现在！一定是，一定是他们撒谎，那群胆小鬼！懦夫！”

　　在博尔特的印象中，蛮族从来没有在魔狼繁殖期举行狩猎季的先例，而这一次异常，很可能仍然是前线谎报军情，在接到奥列格电文的同时，他就立刻命令离战场最近的第二军直属第一旅立刻火速前往增援，只是，由于地形和运输条件的关系，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到达。

　　“那个不肯出力的胆小鬼！”他恼怒地诅咒着，“军衔，地位，勋章，都是我给的！等把她救出来，我就要让这个混蛋上军事法庭！”

　　但是，在他的内心处，有一个不祥的念头却总是挥之不去——如果，这一次真的是蛮族狩猎季提前，并选择5063高地为目标，那么，他这个亲手把林顿小姐调到5063的人——

　　博尔特没有想下去。就算真是这样不幸，他恶狠狠地想，他也要让老林顿看看，让卡森所有的人呢看看，他可以为了林顿小姐，做到什么地步！至少，不惜把自己的军队打光。

　　“继续进攻，支援5063高地！”奥列格摇摇晃晃地站在电话旁，眼睛盯着天边那个隐约可见的不祥的标志，从见到那个标志的第一刻起，他就明白他们注定失败的命运，“你们，第一营，第二营，直属加强营，一起进攻！如果这一次仍然失败，我就到前线去，和你们一起进攻！”

　　“那么，”电话里博格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您可以现在就过来，长官，这里还剩下五十七个人，包括我，听从您的指挥。”

　　“五十七个？”奥列格猛地摇晃了一下，“还有第二营，加强营——”

　　“全在这里了，长官，”另一个男声插了进来，是加强营的贝林少校，“还有七十四个没法动弹的——”

　　“撤退！”奥列格不由自主地大叫。

　　“什么？”

　　“带上那七十四个，撤退！”奥列格的声音因愤怒和悲哀不住颤抖着，“2112团，不是那个混蛋的求婚礼物！撤退！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他猛地摔下了听筒，双手掩住了脸。他的副官和参谋们担心地望着他：“长官——”

　　“我会上军事法庭，我知道，”奥列格疲倦地坐在沙发里，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但我不能看着2112团彻底毁在我手里！我是2112团的长官！他妈的！”

　　当2112团撤离的时候，5063高地守卫战也彻底进入尾声——蛮族的法师们终于现身战场了。

　　从遗传学来看，蛮族显然和瑟拉斐人一样同属瑟拉斐尔人种，他们一样肤色浅淡，颧骨较高，鼻梁高挺，男子胡须浓密；但法师们的装束却很是奇特，他们不分男女，一律终年穿着黑色长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额头上刺着紫色的魔法花纹，远远望去，仿佛带着紫色的额饰。

　　这次战斗的指挥者是一个黑发碧眼的女法师，她骑着一匹身形巨大的高阶魔狼，笔直地穿过对她俯首贴耳的魔狼，来到5063高地的战壕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第一营剩下的士兵们，用字正腔圆的帝国语开口：“素质很好。”

　　对这些败兵之将不屑一顾似的，她丢下这句话，就催促自己的坐骑赶往其他地方去视察了，只留下那些中阶法师们指挥魔狼清理战场，将战利品和魔狼的尸体们集中起来，运回去。

　　第一营剩下的人们仿佛暂时被遗忘了，他们像旁观者似的看着这些法师忙碌着，同时思考着自己之后的选择。特莱斯轻轻捅了捅卡琳：“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合格了，”卡琳本能地觉得法师们的身影很是刺眼，不动声色地退到林顿身后，“看样子他们打算把我们整个儿打包带回去，中校，你有什么打算？”

　　林顿如梦初醒地转过脸，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满是决绝：“林顿家可以失败，但绝没有俘虏！至于其他人，”她突然转向其他茫然不知所措的人们，提高了声音，“你们已经尽到了你们的义务，为瑟拉斐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你们有权选择活下来，直到下一次战俘交换！”

　　“那您呢，长官？”卡琳一把压住了林顿正要掏枪的手，“就这么‘啪’的一声，去见奥丁？”

　　“放手！”林顿暴怒地挣扎着，“你可以选择活下去，莱斯中尉！同样，我也有选择骄傲地死去的权利！”

　　“骄傲地死去？”卡琳笑了笑，“您是有这个权利，可也得替别人着想一下，中校。正如你所说，我们这些人尽了自己的义务，有权活下来，但我不想辛辛苦苦地逃回去，还被人安上丢下长官逃命的罪名，在自己人手里送命！”

　　“说什么——”林顿的挣扎突然停止了，她脸颊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摇摇欲坠，“你到底想说什么，中尉？”

　　“莱斯中尉，”洛斯插进两人之间，想要阻止这场谈话进行下去，“林顿中校有选择的权利，她——”

　　“我们每个人的命，都在你手里，中校。”卡琳毫不理睬，反而提高了声音，“就像那些明知道没什么用还冲进来的人一样！”

　　这句话给了林顿致命一击，她□□着按住了胸口，仿佛再也忍受不了疼痛似的弯下身体：“够了，中尉，别再——”

　　“卡琳，”特莱斯不忍地看着那双充满了自责和痛楚的蓝眼睛，低声劝阻，“算了！看看她的眼睛！反正威斯特上校会帮助我们，不如——”

　　“我得把她活着带回去，”卡琳毫不动摇，抽出自己的能源手枪，亲手递进林顿手里，抵在自己的胸口上，“你可以死，中校，不过最好先把我打死，反正我们是要死在瑟拉斐的枪口下！”

　　“够了！”林顿颤抖着打开了卡琳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闭上了眼睛，“我们，投降，一起，我和你们，一起！”

　　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的誓言似的，林顿抽出自己的能源手枪，远远地扔了出去，一头打扫战场的魔狼轻快地跑过来，叼着那把精巧的手枪离开了。

　　林顿默不作声地看着魔狼离开的身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打在领章上。

　　洛斯握紧了拳头：“莱斯小姐，你——”

　　卡琳转过了脸。特莱斯叹了口气，低声责备：“你就这么想把她带回去，卡琳？林顿中校和我们不一样，在那种地方，她会生不如死！”

　　“就算生不如死也得活下去，”卡琳冷冰冰地回答，“我答应过威斯特上校，我活到什么时候，她就得一样活到什么时候！”

　　特莱斯看了看木然的林顿，又看了一脸坚决的卡琳，第一次为自己上司的选择叹气。

　　直到法师们清理干净战场，来受降和清点高地上的战俘人数时，林顿才重新回过神来。第一营编制347人，只剩下37人，尉官以上仅存4人：林顿，特莱斯，卡琳，和洛斯。这样的损失让林顿胸口痛楚地要命，她和特莱斯肩并肩地走在战俘的人流中，尽力隐忍着扑过去和身边押送自己的某头魔狼或某个法师同归于尽的冲动。

　　“您别把卡琳的话放在心上，中校，”特莱斯担心地看着林顿的脸，她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但中校小姐显然根本没注意到，“我知道荣誉就是军人的生命，但是就算活下来，您也没违反军法典——”

　　“我已经决定了，”林顿咬着牙，努力挺直身体，仿佛这样就可以保存自己心底最后一丝骄傲似的，“我会和你们一起活下去，我们一起回瑟拉斐，包括莱斯中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因为我是你们的长官！”

　　她没法死亡，她对他们还负有责任，林顿默默地握紧了拳头，抑制住心底的痛楚，就算，就算要把自己的荣誉和林顿家的骄傲一起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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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了。
剧透的小剧场：
林顿：“你们，有资格活下去！”
卡琳：“错了，长官，是我们要活下去！”
艾丝特：安博，第一营，请活下去！